有一种颜色叫铭黄
1993-01-01杜立
杜 立
如今,知道铭的人已经愈来愈少了。大学的校园是一艘流动的客船,外人看来,船上豪华热闹,数十年如一日,永远客满,座无虚席;其实,上上下下,你方唱罢我登场,乘客早换过不知多少回了。有的人在船上晃一晃就不见了,不见了也就算了。而铭,她的名字却芳香不散,至今还在少数人口中播弄着、叹息着,成为一个艳丽的传奇。
现在的校园不比从前,放眼一望,学子们个个山清水秀,走在一起分不出赵钱孙李,很像是批量生产出来的,花色品种变也变不到哪里去,也有个别人惊世骇俗,如,须发披覆等等,惜乎过于皮相,做得吃力,看着也累,没有超出大众的想象力。而铭,她是既敢出奇又能制胜,真正鹤立鸡群。她个子极高,骨瘦如柴,肤色棕黑,像一根从非洲运来刚上岸的木雕,散发出强烈的风味。她穿手缝的宽衬衫,留着过长的头发,走起路来细脚伶仃,衣袂飘拂,宛如一面凌厉的风中之旗,给人惊鸿一瞥的印象,等你定下神来再回眸细看,她已绝尘而去,一副女巫的派头,极不真实。大学是智慧所在地,高个子本来就罕见,何况是女生,何况是中文系的。没有人说铭漂亮,但见过她的无一不说:“真特别。”这已足够了,有的人天天打照面,一想起来眉眼间还是朦胧着一片云,半天也显不出五官来;而铭,她是大红纸上的黑墨字,酣畅淋漓,力透纸背,望上去触目惊心,一笔一画都毫不含糊。
铭多半是独来独往,偶尔身边有个男伴往往也是珍奇品种,非庸常之物。铭从不和校内男生出入,倒不是因为他们都矮她一截说话须仰视她,而是没人能与她搭配,她这个韵脚太危险了,谁能压得住。让佳人乘牛车真真折煞风景,不乘也罢。铭好似不食人间烟火,偏偏客人又极多,登门找她多半不在,坐在寝室里巴巴地等,要占用大家多少陪谈的时间。所以她们在门上贴“黄铭不在”来自卫。四个字全是从报纸的大标题里剪凑出来的。这好比未等人开口先堵住对方的嘴,等于说,要找黄铭,到大街上去找好啦,可见铭与寝室同学的关系有多糟。客人见了此条,好像一连串伶牙利齿的话劈面摔过来,吐吐舌头,不敢叩门,抄着裤兜在走廊里游荡,吹吹口哨解闷;冬天也就罢了,夏天就不免有碍大家凉爽,女生们进出水房,个个翻着白眼,上床午休了,还要愤愤地说上半天,可见铭给周围的人带来了几多不便,几多烦恼。如果没有铭,哪来这些嚼口香糖的男士,如果没有这些厚脸皮的男士,大家该多么心平气顺、相安无事,况且,铭,干瘦干瘦,要什么没什么,晒衣竿一条到底凭什么嘛,大家想不通,午觉也睡不稳。客人游荡一阵便打道回府以待改日再来,有耐心的等到半个月亮出来,铭也从楼梯下一级一级升上来,接过水果之类顺手放在桌上,又一同出去了。同室人围桌而食,就着刚才的一幕当佐料,吃得有滋有味,讲得咽喉发干。
铭并非总是难觅踪影,有时她会在你眼皮底下一闪而过。一次我在图书馆四楼自习,偶一抬头,看见窗外一个穿铭黄色上衣、紫色长裤的女孩正穿越草坪。这么蛮不讲理的配色不是铭会是谁。当时恰值正午,人极少,玻璃窗是一个画框,框住了亮丽耀眼的铭,她刺目地走在绿底上,像凭空一声刺耳的铜嚕让人忍不住代草坪对她抱歉,抱歉这种毫无准备的底色难以配合她的色彩,来不及呀,画框也很粗笨,动弹不得,只框住了她那么一瞬,她已走出框子外了,留也留不住。铭走过的地方,是白茫茫一片空虚,任什么景物也塞填不上。
铭出丑时也辉煌。一次我在路上见一黑衣男士骑车飞跑,铭踩着一双猩红的高跟鞋一歪一跳在后面追,追不上了,大叫一声,一只鞋子抓在胸前哗地飞了出去,活脱脱扔出了一颗鲜活的心,分外好看。课间广播,音乐大作,强悍的音乐配着场面,上下课的人以为撞上了拍电影的,看傻了眼,壮观虽壮观,后来还是有好长一段时间我在路上总是避免见到铭,怕自己会心虚脸红。
毕业前铭去南方实习,和同班一男生结伴而行,回来后刚进门,男生的女友哭哭啼啼找来了:把他还我吧,你还希罕吗?铭从旅行袋里拎出一包字纸来,轻轻丢在门外,笑着说,咦,谁希罕了,本来就没借过呀。那个女友回去病了一场,啧啧啧,铭的心肠真是硬。
毕业后铭在一家报社做夜班编辑,她剪掉了长发,剃成个平头,两只大圆耳环荡呀荡,空洞无依,她穿着男式衬衫,没有曲线的瘦长个子,楚楚动人,她发出妖冶的光,照亮了周围好大一块地面。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
后来铭便断了消息。有人说她去了欧洲,有人说,不对,没走成,她整了容,当了模特儿,有人在一次博览会上见过她,她只当不相识。我个人比较喜欢当模特儿这种说法。
铭开始用黄铭这个名字时,我问她怎么讲,她信口说,有一种颜色叫铭黄,黄得不能再黄了,黄得一点就着了。这话不知真假,就像铭这个人,她存活在人们的叙述中,而真实的她谁又知道在什么地方冷笑我。
(秦禾摘自《萌芽》1993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