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愧为人
1993-01-01汤姆.汉普瑞
汤姆.汉普瑞
我是1951年夏天认识他的,当时我在加拿大安大略省西北部大鲑湖一个印第安人保护区当实习教师。村角那座装有白色护墙楔形板的教堂每晚都举行礼拜。一天黄昏,教堂钟声响起,夕阳的斜辉照在那些小木屋和印第安人的圆椎形帐蓬上时,我看见他走来。
瞎子艾萨克踽踽独行。在克里族人当中,他算得上是高个子,但却弯着腰。像在找寻滚落在地上的钱币,拖着脚慢慢步上那微斜的小坡,向教堂走来。直到他停下脚步,好像感觉到我在门口附近时,我才发觉他是瞎子。
莱斯利·加勒特牧师为我们介绍,艾萨克向我伸出巨大的手。他那满布皱纹、饱经风霜的脸、看不见东西的眼睛和弓着的背,显得很有力量,时刻都在沉思。
我后来才知道,艾萨克失明之前是大鲑湖村最好的猎人之一,在赫德森湾公司工作,运货逆河而上至深在内地的兽皮站。夏天,他用大划艇运载货物,沿途必须不停地跟蚊蚋和白浪作战。冬天,他驱北极犬拖雪橇越过结冰的荒原。
那年夏天我常常看到艾萨克,每一次他都会令我惊讶不已。我永远记得他独驾划艇在离岸不远处照管刺网,或是在那间他与年老的姨母和姊姊同住的木屋后面喂他那队乱吠的北极犬。狗张着巨口夺鱼撕鱼,艾萨克一点也不害怕,而那群狗也仿佛知道主人失明不会乱来。
有时候,我看见他在赫德森湾的店子里买东西。有几次,一群女孩子在一旁轻笑低语,艾萨克则看来有点手足无措。显然他又在问她们有没有谁肯嫁给他了。这不是什么浪漫的事。他知道一旦他的姊姊和姨母去世,他便必须有个妻子才能继续过猎人甚至只是人的生活。
很久以前,他差点儿就结了婚。就在要结婚的当儿,他忽然患了奇怪的头痛病。后来由于病势日重,他只好辞去运货的工作,飞去苏罗考特,到那偏远小镇的小医院接受检查。医生查不出病因,把他转给温尼伯市的专科医生。可是,他们用尽方法也不能制止病情恶化,他疼痛眼睛前的烟雾不断增加。他从温尼伯回来时已经半盲,那年秋天,初雪还未降,他双目已经完全失明。
他变得沮丧消沉。他才二十三岁,但一生已经完了。整个冬天他徘徊于感情炼狱的边缘。他的姨母和姊姊照顾他,亲友送来鱼和野味,使他们生活不致无着。
在那几个月里,没有人知道艾萨克黑暗的心灵发生了什么变化,但他终于取得了精神上的胜利。有一天,地面冰初融、天上雁始返之际,艾萨克起床穿好衣服,说道:“我决定要活下去,振作做人。”
他一步步,有时由一两个同村少年相助,重学他以前认为是极简单的事。他学习摸索兔子在厚苔藓上留下的踪迹,并布下陷阱;学习划艇、捕鱼、驭犬。他眼睛看不见了,但其他的感觉和直觉却变得异常灵敏。他甚至能再为赫德森湾公司运送货物。
不过,我第二个夏天再回到那里时,发觉这位失明人似乎内心很焦躁。许多时候,天还未暗,别的人都还在教堂附近踢足球,我却见到他漫无目的地独自闯荡。
加勒特牧师说出了原由。艾萨克直觉地感到死神的威胁越来越近。他并不怕死,但他在内心深处却觉得在死神找到他之前,他还有事要做。“我整天都想着这件事,”他告诉牧师。但艾萨克却不知道要做的是件什么事。
那年冬天,大鲑湖村遇上了历来罕见的严寒,而且祸不单行,许多人又受到一种怪异的病毒侵袭,身体太弱,无法再去猎取兽皮。可是艾萨克却始终壮健如常,只是咆哮的暴风雪使他连续困守家中多日。偶尔有个猎人回村购物,提到一些荒僻小村的居民就快饿死了。艾萨克留心倾听,并且越来越肯定他坐言起行的时机已到。
3月初,一家印第安人来购买所需。他们说几天前路过大鲑湖以东约九十公里的小村卡沙邦尼卡时,看见那里的居民大部分病倒在自己的小屋里,食物少得可怜。如果在春天解冻、交通恢复前得不到援助,村里所有的人就有饿死之虞。
艾萨克听到卡沙邦尼卡村民危急的境况,立即忙起来。他一言不发就跑去买面粉、糖、茶叶和别的必需品,他估计狗队能拖得动多重就买多少,然后把货物装在长橇上。那一家印第安人离开还不到两小时,艾萨克便已向卡沙邦尼卡出发。他的狗队一面吠,一面奋力拖拉。没有人记得看见他离去,消失于呼啸的白色荒野中。
过了好几天,才有人发觉他离开了。不过,艾萨克的狗认得路,经过极艰辛的五天后,他到达了那个小村。
翌年5月,我返回大鲑湖村,听坐在我屋子里的艾萨克讲述那一次的旅程。他有时走在狗队前面,用脚探路。他跟在狗队后面跑时,曾多次给低悬的树枝撞倒。在抵达卡沙邦尼卡的前一天,失明的艾萨克把他的麋皮手套放在火旁烘干时,把手套烧毁了。这损失可真是后果堪虞。他将一个粗布袋割成布条,用布条缠裹双手,但布条不断松脱,因此双手严重冻伤。
在房间里微弱的煤油灯光下,我看到他的手指仍几乎是黑色的,虽然过了多个星期,皮肤仍在脱落。我提到他受伤的手,他就伸出手来,满面笑容地说:“不要紧,我已经做了我要做,并且必须做的事。”
后来,一架装了滑橇的小飞机终于载着药物和补给,去到卡沙邦尼卡,但全仗艾萨克的英雄行为,那个小村才得以避过一场可怕的灾难。他的英勇事迹很快便传遍北方。
如果艾萨克的故事能就此结束,倒是很好。不幸的是,人生事常不能如人愿。我与他谈他那次旅程几天之后,他发高烧病倒。牧师和其他的人尽了一切努力,最后用飞机将他送到苏罗考特的医院。医生的诊断是:癌扩散了。不久艾萨克便去世。
他的遗体葬在苏罗考特以西不远的一处小坟地,那地方在一片覆林的山坡上,俯临着柏利康浅滩。我不久前去过那里。我步上蜿蜒的小径时,白浪在下面轰鸣,空气中飘荡着晒暖了的松针的芳香。我看着墓前简单的木十字架,想起我初见他的情景,不禁很哀伤。我想起了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他面露笑容,快乐自信地说:“我觉得我又像个人了。”不知怎地,认识了艾萨克后,我也变得积极,明白了在面对苦难和不幸时,怎样做才不愧为人。我转身离去时,心头突然一片平静。
(吉加、凡星摘自〔美〕《读者文摘》6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