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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玫瑰

1993-01-01李敖

青年文摘·上半月 1993年8期
关键词:魂灵旧梦红玫瑰

(台湾)李敖

那一年夏天到来的时候,玫园的花全开了。玫园的主人知道我对玫瑰有一种微妙的敏感,特地写信来请我到他家里去看花。

三天以后的一个黄昏,我坐在玫园主人的客厅里,从窗口向外望着那一棵棵盛开的蔷薇默然无语,直到主人提醒我手中的清茶快要冷了的时候,我才转过头来,向主人做了一个很苦涩的笑容。

主人站起身来,拍掉衣上的烟灰,走到窗前,一面得意地点着头,一面自言自语:“37朵,16棵。”

然后转向我,用一种调侃的声调说:“其中有一棵仍是你的,还能把它认出来么?”

躺在沙发里,我迟缓地点点头,深吸了一口烟,又把它慢慢吐出去,迷茫的烟雾牵我走进迷茫的领域,那领域不是旧梦,而是旧梦笼罩起来的愁城。

就是长在墙角的那棵玫瑰,如今又结了一朵花——仍是孤零零的一朵,殷红的染色反映出它绚烂的容颜。它没有牡丹那种富贵的俗气,也没有幽兰那种王者的天香,它只是默默地开着、开着,隐逸地显露着它的美丽与孤单。

我还记得初次在花圃里看到它的情景:那是一个浓雾迷漫的清晨,子夜的寒露刚为它洗过柔细的枝条,嫩叶上的水珠对它似乎是一种沉重的负担,娇小的蓓蕾紧紧卷缩在一起,像是怯于开放,也怯于走向窈窕和成熟。

在奇卉争艳的花丛中,我选择了这棵还未长成的小生物,小心翼翼地把它捧回来,用一点水,一点肥料和一点摩门教徒的神秘祝福,种它在我窗前的草地里。五月的湿风吹上这南国的海岛,也吹开了这朵玫瑰的花瓣与生机。它畏缩地张开了它的身体,仿佛对陌生人间做着不安的试探。

大概我认识她,就在这个时候。

平心说来,她实在是个可爱的小女人,她的拉丁文的名字与玫瑰同一拼法。这并不是什么巧合,按照庄周梦蝶的玄理,谁敢说她不是玫瑰的化身?她给人的第一印象是一种罕有的轻盈与新鲜,从她晶莹闪烁的眼光中和那狡猾恶意的笑容里,我看不到她的魂灵深处,也不想看到她的魂灵深处。她身上的有形部分已经使我心满意足,使我不再酝酿更进一步的梦幻。

但是梦幻压迫我,它逼我飘到六合以外的幻境,在那里,走来了她的幽灵。于是我们生活在一起,我们同看日出、看月华、看眨眼的繁星、看苍茫的云海;我们同听鸟语、听虫鸣、听晚风的呼啸、听阿瑞尔的歌声。我们在生死线外如醉如醒,在万花丛中长眠不醒,大千世界里再也没有别人,只有她和我;在她我眼中再也没有别人,只有玫瑰花。

当里程碑像荒冢一样的林立,死亡的驿站终于出现在我们面前,远远的尘土扬起跑来了“启示录”中的灰色马,带我们驰向那广漠的无何有之乡,宇宙从此消失了我们的足迹,消失了她的美丽和她那像海一般的目光……

可是,梦幻毕竟是飞雾和轻烟,它把你从理想中带出来,又把你向现实里推进去。现实展示给我的是:需求与获得是一种数字上的反比。我并未要求她给我很多,但是她却给我更少。在短短的五月里,我和她之间本来没有什么接近,可是五月的最后一天消逝的时候,我感到我们的相隔却更疏远了。恰似水上的两片浮萍,聚合了,又飘开。那可说是一个开始,也可说是一个结束。

红玫瑰盛开的,同时也播下了枯萎的信息。诗人从一朵花里看到一个天国,而我呢?却从一朵花里看到我梦境的昏暗与邅回。过早的凋零使我想起了托姆普孙的感慨,我翻出早年的改译的诗句:

最美的东西有着最快的结局,它们即使凋谢,余香仍令人陶醉。对他来说,他却喜欢玫瑰。

不错,我最喜欢玫瑰,可是我却不愿再看到它,它引起我太多的联想,而这些联想对于一个有着尤儒色彩的文人,却显得是多余的。

在玫园主人热心经营他的园地的开始,他收到我这棵凋了的小花。我虽一再说,这是我送他的礼品,他却笑着坚持要把它当作一棵寄生物。费了半小时的光阴,我们合力把它种在玫园的墙角下。主人拍掉手上的泥巴,一边用手搽着汗,一边宣布他的预言:“佛经上说‘有情来下种,因地果还生,我们或许能在这棵小花身上看到几多哲理,明年,也许明年,它仍旧会开的。……”

烟雾已渐渐消失,我从往事的山路上转了回来。主人走到桌前,替我接上一支烟,然后指着窗外说:

看看你的寄生物吧!去年我就说它要开的,果然今年又开了。还是一朵,还是和你一样的孤单。”

望着窗前低垂的暮色,我站起来,迟疑了很久,最后说:

“不错,开是开了,可是除了历史的意义,它还有什么别的意呢?它已经不再是去年的那一朵,去年的那一朵红玫瑰谢得太早了。”

(黄振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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