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嘎人
1992-08-24红红民车美萍
红红民 车美萍
人物之一:殷老弟
殷老弟的确与众不同。他一岁半会走,两岁半侧侧歪歪地学跑,到三岁多,特征就透出来了:喜欢玩活物儿。
幸亏那会儿北京城小,如今的二环路,那会儿就是长着酸枣棵子的旧城墙。殷老弟家就更偏了,周围的菜地离最近的公路也有三里地,养个鸡鸭猫狗,大队上不管就没人管,何况是大队书记的公子养活物儿呢!
殷老弟说话晚,街坊们一致认为是“贵人语迟”。上小学报名那天,老师问他爹妈叫什么,殷老弟果然翻腾半天眼珠子才说:“我上学,问爸妈的名字干啥?”听听,还没念书呢,倒先把教书的给问住了。
看了一场叫什么《宁死不屈》的阿尔巴尼亚电影,殷老弟突然觉得,跟了自己三四年的大花狗,怎么看怎么别扭!非要换一条党卫军牵的那种德国“黑贝”。
前面说过,殷老弟的话不多,可只要说出来,就得马上办。他没哥没弟,但是有三个姐夫或“准姐夫”。殷老爹笑着骂他:“你这傻骡子,中国地面上出的东西,你要啥都行,可这洋狗你让我上哪儿找去!”殷老弟眨巴着眼,心说:怎么着,这回不管了?三个当姐夫的却心领神会,这是往下派活呢!于是没几天,一条淘汰的军犬崽抱回来了。
这之后,殷老弟又喜欢过鹰,大人实在是怕伤了眼睛,才给他换成了鸽子……
殷老弟高中毕业那会儿,早恢复高考了。头一回落榜,他爹语声儿都没变粗:“咋,比啥不得三局两胜?”
第二次落榜,家人突然醒悟:还有个师资水平问题呢!
果然,到了第三年,在城里某重点中学补习的殷老弟,一下子捧回两张录取通知书。虽说全是函授大学的,可专业厉害呀!
一个是文秘专业。在部队当过连部文书的大姐夫一拍大腿:“嘿,这个好,‘如今想当官,老子、秘书、团。”
殷老弟没入过团,殷老爹也因为菜地征用盖大楼,整个菜户营农转非而卸了任,若真占住秘书这条线,将来也能出人头地。
第二个专业是企业管理。顾名思义,就是培养厂长胚子嘛!大家又是一阵赞叹。
只有一贯夫唱妇随的大姐有点担心:“可有那么多工厂空着位子等你毕业吗?”
刚去掉“准”字的三姐夫忙替小舅子答道:“现在讲究知识化,没文凭的就下呗!”说着,稍压低了一下嗓音:“咱爸不就是吃了没文化和年岁大的亏?”
认识统一了,一家人兴高采烈。弄得殷大妈本想跟几个出嫁的闺女攒点儿儿子的学费,也不好意思开口了。
殷老弟的“大学”,上得那叫轻松!作业不做,考试不去,好像不影响升级。三年下来,凡是学费缴足的学生,没有不给毕业证的。自然,学校和学生的缘份,也同时交割清楚了。让殷老弟纳闷的是,他虽没跟家里提函授大学不承认学历、不包分配这码事,可爹好像早有心理准备,不仅不追究,反而替儿子跟老街坊们解释:“不是搞改革,孩子上的大学正巧是什么试点单位。不过,说话全国就铺开……”
到如今,殷老爹这话已说三年了,殷老弟上的“大学”也停办两年多。这中间,家里人渐渐明白了函授大学的性质,可谁也不愿捅破那层窗户纸——老爷子搅和在里面了嘛!
公家不分配,就自己分配吧!先是二姐夫介绍到饭店当门卫,虽然是征地前的农民办的,正经也是涉外二星级呢!然而,念了半天大学给人拉门,街坊知道会怎么说?后来,三姐夫又介绍学开汽车,可殷老弟平地走路有一回还摔跟头呢,何况驾着四个轮子跑?
第三回,没等大姐夫把工作的性质和待遇说完,殷老爹先给挡回去了。也是,农转非之后,单元楼住着,征地费攥着,当年菜户营的头号财主还担心个天旱地涝呢!殷老爹越想气越粗:“不就这么个老儿子么,我养啦!”
从此,家里家外,再也没人提找工作的事。
当然,殷老弟也不是一点不争气,他那条德国“黑贝”报上了户口,还被一个电视剧组聘去。虽说聘的是狗,可主人不跟着,谁敢牵呀!
于是乎,事情过去半年多了,老街坊碰上殷大妈还问呢:“听说,大侄子当上导演啦?”“嗨,那是哪年的黄历啦!”殷大妈近几年耳濡目染的,语言艺术水平也见涨,对老街坊的问话,既不否认,也不证实,而是打时间差,马上翻篇儿发布新消息:“这孩子嘴拙,可干什么,有什么。不是自小喜欢活物儿吗?如今,信鸽协会天天离不开他,前两天,又当上区斗鸡协会的副秘书长啦……”
甭说了,北京要是成立了蟋蟀协会,也准少不了殷老弟!
人物之二:毕小东
军队大院长大的毕小东,本来叫虎子。将门虎子嘛!可惜,中国文字的谐音太多,毕虎与壁虎,四个字就重了两双,又被小朋友引申一步,歪叫成蝎了虎子。谁听了都憋不住想乐,只好在“史无前例”那几年,改名毕小东,看谁还敢开玩笑?
毕小东的少年时代,跟战士的营房一样整齐划一。15岁那年,父亲病故,母亲向组织上提的唯一要求,就是让小东当兵。老战友们千方百计把小东从工程兵转到装甲兵,最后转到二炮导弹基地,一是寄托哀思,二是想让老战友的后代能在现代兵种部队里学点技术。别看当兵的粗,可最敬重肚里有墨水的人,“四人帮”猖獗的年代亦然。
导弹基地在山沟沟里,文娱生活单调。小东学习不肯死记硬背,业务不行,可知识面和见识,在全团很快就出了名。先是在部队大院看过的“内部战争资料片”,就讲得让团长也目瞪口呆。他口才再好,但兵营不是话剧团,更不是茶馆,光说不练,久而久之,哪还站得住脚?尤其是那些从农村兵一步步熬上来的连排长们,从早操到晚点名,找机会就敲打毕小东。一个人再能言善辩,也架不住七嘴八舌一块儿上。遇上人家打“游击战”,小东还没瞄准目标,就已听到一片哄笑。这着实让他窝火,不过,等小东白丁一个脱军装复员,才发现更窝火的事还在北京等着他呢!
一块儿长大的同学,上大学的上大学,办公司的办公司,跑出国的跑出国……大家想的、说的和干的,好像比小东超前了一个世纪。
在部队虽然遭嫉,可那毕竟是在某些方面鹤立鸡群的结果,可以横眉冷对;而复员后的落伍感,着实让毕小东惶惑了好久好久。
人们,包括家里人,对他谈起军营生活时的冷漠态度甚至不耐烦,有时会莫名其妙地激起他对军人荣誉的捍卫意识,以致有一次竟当着几位女同学,冒出一句后来让他想起来就脸红出汗的孩子话:“你们就欠被侵略者都占领了,然后盼着解放军把你们再解放出来!”
奇怪的是,这种极没水平的话,居然没一人哄笑,居然改变了大家对毕小东的态度,居然唤回了大家对小东的同情、关怀和亲近。帮助小东从眼下不正常的情绪中摆脱出来,成了老同学们义不容辞的使命!
小东眼前的路突然多了,多得让他对复员军人安置办3次提供的工作机会竟不屑一顾。他冷静地清整了一下思绪,认定这几年大陆之所以在各种价值观念上产生巨变,根源在于改革开放,尤其是对外开放。既然要“补课”,那么就从头补,从根上补起吧!于是,小东选择了出国。
作家,有靠一本书吃一辈子的;歌星,有靠一支歌唱红的;咱们小东靠着那句昏头时放出的混帐话,竟被老同学你帮我助,真的弄到日本“自费”留学去了。
到日本时间不长,从来没为生计发过愁的毕小东,这会儿对如何挣钱及花钱,都有了重新认识和体会。然而,又要上课,又要打工,使他感到最短缺的还不是钱,而是觉。缺觉缺得他终于相信父亲说当年南下行军时走路也能迷糊一觉的故事是真的。眼下,他每天乘地铁,只要不太挤,都能迷糊着。
说起日本地铁,一点也不比北京人少。这天,地铁又挤得让小东无法迷糊。该下车的时候,他偶然看见一位男士趁机对一女士举止不轨。这种时候,日本女人的温顺忍让就体现出来了,一般都不吭声,悄悄挪开,或等下站逃下车去。这位女士等车一停,就跟在小东身后逃下车来。谁知,那男的尾随不放。毕小东看不下去了,一把揪住他的衣领。这是他来日本后,第一次见义勇为,一着急,中国话露出来了:“他妈的,你小子想干什么?”
那男的见小东比自己高出大半头,连忙挣脱跑了。
“你是北京人?”那个女士的问话也是地道的京白。
这位叫许媛的姑娘后来曾给毕小东的留学生活带来过无限温情,可再后来,又留下一盘录音带,不辞而别。这一别,差点又让小东的精神再次崩溃!
小东能默诵出录音带上大部分内容:“……我曾试着用你的优点去掩盖我认为你存在的缺憾,然而,我失败了。也许,我们从摇篮到墓地的轨道,命里注定只能相交这么短。你的出生环境让你相信,这个世界的一切就是为你这种人准备的,可我正相反……分手前,我想把一句忠告作为对你的祝福:回大陆吧,在那里,即使不能找回你失落的东西,起码也能过得悠闲自得。既然你从没做过背水一战的准备,何苦在这里死拼呢……”
毕小东真的回来了。不过,跟谁也没提那个“忠告”。他喝起了酒。酒后话多,何况他有那么好的口才,于是,他周围的人又增多了,其中大部分是两类人:画家和姑娘。
那些画得不错可还没出名,以及画得极臭却也想出名的各路画家,看中并相信的,是他在日本的经历、关系,当然也包括日本人对中国画的欣赏水平和购买力。至于那些姑娘可就不好说了。或许是他的满屋现代化电器?他的只身一人?他的口才,乃至他的个头……
关于私生活,每个人都有神圣不可侵犯的隐私权,但毕小东还是对最“铁”的哥们儿说,他总也忘不了许媛。
不久前,在人民大会堂召开的一个新闻发布会上,碰到了毕小东。原来,坐在主宾席上的几位老革命家,都是他通过当秘书的老同学请来的。
于是乎,每当我们再看到电视新闻中的某些内容,便总要联想到虽然没上镜头的毕小东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