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的认同
1992-08-24段跃
段跃
对待社会文化规则,跨世纪人需做理性的认同。
要维持一种特定秩序,单纯指望个人善心是不够的。
如果社会丧失了肃然起敬地对待文化规则的能力,现代化便难以实现。
蔑视规则行为的奏效等于从事实角度鼓励对现代化经济秩序的曲解。
无视社会文化规则,成为普遍的社会病;规则,只因它是规则就已置于尴尬的境地。
程农,1964年出生于安徽芜湖市,1990年毕业于安徽师范大学历史系,1987年获中国人民大学中共党史系“中外政治思想”专业硕士学位。现从事中国人民大学近现代中国思想史教学工作。
记者:近几年,有一种风气颇为流行,率性妄为能博喝彩;违反交通规则、无视规章制度等犯规之举备受同情……以往的正统与神圣在种种反其道而行的喝彩与同情中正渐渐消解着。有人说这是当今世界特别是青年人中的社会通病,即无视社会文化规则病。
程农:耐人寻味的是这种病在个人素质较高的社会群体、特别是高等学府尤为突出,而且得到了一种自觉的欣赏和辩护。其最充分的理由就是反对不合理的传统文化规则。而事实上许多青年反传统的行为已变成反对所有社会文化规则,反对规则本身。
记者:总的说,反对不合理的传统文化规则并没什么错,但在实践中为什么却导致了这样的结果,在反对不合理的同时,将合理的反掉;在反对传统的同时将现代的也反掉呢?
程农:这里涉及的问题很复杂,我只能从思想史专业的角度做些分析。以反传统为旗号反对所有规则并非今天才有,而是近代以来长时间过程在当代的延续和激化。本世纪初,反传统思想趋向已在我国达到了白热化,由于传统中国与现代化的价值取向不直接吻合,因而抛弃传统代之以现代化的价值取向总体上合乎中国发展趋势,确有必要。然而正是在对这种必要性的普遍认同中,反传统被全面化、绝对化了。
反传统者自认为站在西方现代化立场反对传统,而他们所接触的大多是西方的若干理念。其中最重要的有两个方面,一是关于个人自由、个性解放与自强进取;二是强调科学、高扬理性,要求以理性尺度审视一切。
就第一点而言,自由原本是普遍法律与规则下的状态,本身就意味着一种特定的秩序。但反传统的绝对化立场却仅仅以个性舒展、没有限制来理解自由,强调没有束缚、无拘无束的人性自由。任何规则都意味着某种束缚与限制,要求无拘无束只能意味着反对规则本身。正如一位学者所言,全盘反传统不是要自由,而是要解放。不是要以一套规则向另一套规则转换,而是要彻底摆脱一切规则。
就第二点而言,正如对待其他事物一样,对待科学与理性也应采取辩证态度,不仅了解其长,也要了解其局限。然而反传统的绝对化立场却一味强调科学与理性的力量,以致一切都受到理性的审查,唯有理性自身不受审查。于是近代中国社会出现了这样思潮:没有节制的理性将科学实证原则无节制地运用于文化规则领域,文化规则因不能科学实证而受到蔑视,认为是“非理性”的货色。反过来这种“理性”又虚悬一套完美标准如个性解放、真正自我实现等进一步贬斥文化规则,视之为“压抑自我”“压抑人性”。这种立场的反传统显然正与否定规则本身浑然一体。
记者:的确,反传统的这些特定立场今天依然存在,80年代后期的文化热尽管内涵复杂,却也包括了对这些立场的复兴与强化。除了这些历史的因素外,当代的一系列新因素是否也为无视社会文化规则现象提供了新刺激呢?
程农:这是个不容忽视的问题,有两点很重要。
其一是中国社会自改革开放以来的大变动。改革的深化确实加速了中国社会结构的新旧转化。但由于改革自身的规律与艰巨性,旧规则的解体与新规则的确立并不同步,致使社会、文化规则方面不确定因素增多。典型的是经济领域投机可能性增加,机会主义行为流行,蔑视规则、无拘束行事常能奏效……这等于从事实角度鼓励了对现代化经济秩序的曲解,这种事实上的规则失调应是当代否定规则的心态比近代更为强烈的重大原因。
其二便是现代西方文化批判思潮的刺激。这些文化批判思潮就其批判资本主义体制而言固然有可取之处,但无限制指责机器文明压抑人性又显然有无节制反抗文化规则束缚的特征。同时,所谓“后工业社会”的消费崇拜、享乐主义与强调本能刺激的观念也已成为西方大众文化的时髦倾向。这些思潮和观念自然与中国反传统立场一拍即合,推波助澜。
在种种因素的互相作用中,一切规则都从整体上丧失了权威性与感召力。无论是事实存在的,还是观念形态的;无论是传统的,还是真正现代化的。规则,只因为它是规则就已置于尴尬的境地。由于任何形式的自我约束与节制在“理性”审查下却显得缺乏道理,传统规则“克己复礼”式的限制固然遭到唾弃,现代化所需要的节欲苦行、追求成就的“企业家精神”也一样得不到信奉。“事业心”在相当一部分青年心中越来越成为笑柄,取而代之的是享乐主义。这种当代享乐主义绝然不会满足于恬然自得的意境而是以释放本能和感性崇拜为特征,寻求无止境的刺激。
记者:值得讨论的是,蔑视规则、崇拜感性的时尚是把“个性张扬”作为正面旗帜的,按照许多青年的理解,个性张扬相对于传统的个性压抑是否具有进步意义?
程农:这依然要从反传统者对个性张扬的特定理解中寻找答案。我认为当一种个性主义只是以千篇一律的蔑视规则、崇拜感性为内容时,当这种千篇一律的个性主义又成为大众的共同时尚时,它就几乎注定只是一种伪个性主义了。这样的个性主义者也许比公众更敢犯规,更敢宣泄本能,更敢寻求刺激,但再清楚不过的是自己的行为必会博得公众的欣赏。其实“个性”在此只是一种外部装饰,骨子里不过媚俗而已。也许这种媚俗给人以快感,但那绝不是个性,除非我们说:快活即个性,难受即无个性。
我想,真正的个性决不表现为奇装异服、违反交通规则,而是由于内在的思想资源与信仰依托能对事物保持独立判断。唯有那些除去人人都有的本能与感性之外内心空荡的人,才会急于佩戴个性标签。真正的个性总是稀缺的,当“个性张扬”满街都是时,必是赝品。
记者:看来这里既不是真的反传统,也没有真的个性主义,充其量是“返回原始”的世界性时髦在中国的特定表现。然而,这一切之所以在中国循环往复了半个多世纪,是否与人的内心活动有不谋而合之处?
程农:必须承认,这种反文化的浪漫态度自有其哲学魅力,少数心灵敏感的人可以从中开掘出撼人心魄的体验与理念。同时这种浪漫态度在当代青年群体中大众化、庸俗化之后,与理性相比更能提供“痛快”与“舒坦”的感觉,令人难以抵御。然而,当我们将其作为社会性问题讨论时,任何人都能看出,如果一个社会已经丧失了肃然起敬地对待文化规则的能力,如果“认认真真”作为一种社会态度已经消失,那么,不仅现代化的新规则体系难以确立,而且现有的社会秩序也不会顺畅运转。规则丧失权威性的现象妨碍着中国向现代化的转化。
记者:许多人认为这种蔑视规则现象是由当代人的善恶标准不清、道德沦丧所致,而要树立规则的权威性则必须从确立新的道德观念开始,你怎样看?
程农:这里必须解释的是,文化规则与善恶道德并非一回事,蔑视规则也并不是直接的道德沦丧。这问题比较复杂,如果允许简单化的描述,可以认为,文化规则是指特定文化经长期演化而成的一整套规范,文化秩序由此形成,置身其间的人都清楚该如何与人交往,如何行为。而善恶道德则主要是指人内在的抽象道德素质,既在文化之中,又超越文化,与特定文化规则并不直接联系。当代小说家王朔在试图将自己的“现代派”主人公描写得可爱时,便触及了这种区分。这些主人公往往对公共规则视若无物,但却可以偶尔表现一点恻隐之心与正义感。
要维持一种特定秩序,单纯指望个人善心是不够的,而应主要依靠客观文化规则的制约。当文化规则丧失权威时,一方面原有为文化规则所制约的邪恶因素得以膨胀,刺激了道德沦丧的加剧;另一方面人们不得不乞灵于道德以求维护秩序。殊不知纯粹的道德振兴是难以驾驭复杂的文化规范的。
显然,建立文化规则的权威性只能作为社会文化问题予以解决,根本的努力在于社会、经济方面。正如民族自信不能靠爱国表态,只能由民族不断进步才能增强,蔑视规则的现象也只能在新规则体系的确立过程中逐步冲淡。
作一个乐观的估计,对于社会文化规则我们这代人很难再如前辈一般敬畏,但社会文明的进程会引导着我们用理性去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