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的“丈夫”
1992-08-24长江
长江
夏日黄昏,随和恬淡。
生活变了许多,不变的东西人们懒得去谈论。依然有欢笑,依然有泪花儿。听到别人欢笑,总觉得自己是“门外汉”,因为那份幸福是属于别人的,和自己没有干系;看到别人脸上有泪花儿,尤其是女人,心便开了一扇门,同情怜恤从里边走出来,想向别人“进言”,说点什么。
女人嘛,总是特别关心女人的命运。
老作家们说:生活是一片海。那人生就是一条船。小船在海上孤零零地航行。小船上要有帆,帆要有桅杆。
什么是女人的帆?什么是女人的桅杆?
无论是清醒或糊涂的女人都能意识到,女人需要一个力量支撑,强大的、坚实的、永恒的,越靠得住越好。女人天性中就有依赖。
上哪去找这个支撑?还要永不背叛你、永不抛弃你?上哪去找?
10多年前,我就开始找。下意识。那时日子苦,除了那些别人说给你听,你也说给别人听的空口号,实实在在可以得到的东西不多。从不敢想将来做阔太太、出国,或者变着法地出人头地。
那时候,我在大西北当兵。文艺兵。文工团里女孩多,脾气倔的女孩不讨人喜欢,好事总是轮不着我。情感上好像受到了伤害,于是就经常躲到树后头哭,哭着哭着,听到鸟叫,看到月上柳梢,又觉得挺美。擦了眼泪,回宿舍睡觉,第二天醒来,便把什么都给忘了。
心烦、心苦,无法解脱,就开始写日记。
有些人天生是需要不断向什么倾诉的,我大概属于这一类。写日记,和白纸交流,还不敢写得太多、太露骨,担心让人偷看。一受了委屈就去找日记本,就像受了委屈回家找妈一样。当时绝没想到什么文学、创作。只是一种本能、一种需要。天高皇帝远的,“有奶便是娘”。
有一天心血来潮,把一篇“日记”寄了出去。没想到居然发表了,还是全军最高级别的文学刊物《解放军文艺》。脚前边的路上倏然亮了一盏灯,就撩起了虚荣,自己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做起了作家梦。但绝不敢让人知道,只是找出路,没着没落的,肤浅得很。
10几岁的姑娘并不懂得什么叫幸福。
当兵第二年开始恢复高考。心里痒痒的,想上大学。听说插队的同学都回城考了清华、北大,觉得人家风光了。想当初他们送我去当兵在火车站离别时的悲伤的眼神,这心里整个儿不是滋味。于是,便躲起来偷偷学外语,计划复员回城后去赶末班车也风光风光。没想到让领导发现了,不高兴,说不安心,北京的兵就是不好带,这山望着那山高。小半导体收音机也差点被没收,晚点名开会还要做检讨。痛苦死了,觉得没了活路。
悲哀也就这么一点点。可自己觉得是汪洋大海,眼泪够淹死人的。
这时来了爱情。青春的第一次心悸,冲动,却不知是青春期的心理和生理的混声合唱,还以为那种愉悦和美妙只是自家独有。认为找到了幸福,自己是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人。于是,便有了和痛苦作斗争的本钱。
领导不器重,不给提干,只让在舞台上跑龙套。没关系,去他的!反正幸福不指着演主角。后来又说给提干,还让演主角,但自己已经心如铁石,决计打道回府,就是要回北京。
不明白幸福的时候拼命追求幸福。不明白痛苦的时候常常痛苦得要死。只有比较,才觉得青春是多么单纯,多么珍贵。
回到北京,大学还真的读了,电视大学,属于“野路子”。爱情也结出了果实,姑娘变成了少妇,女儿变成了母亲。
青春的口味绝没有今天这么阔大。青春对人生的体验只能是浅尝辄止。我开始设想:青春忍受得了欺骗?反目?恩仇倒置?金钱诱惑?灵与肉的交易?死亡的威胁吗?
这个时候,和所有的同龄人一样,我害怕背叛,害怕被抛弃,害怕别人害伤。
价值观念随着时间推移发生了变化。
今天,人们可以大声呼喊让世界充满爱,可以爱一切人,可以被一切人爱。丈夫在爱妻子的同时还可以爱情人,情人恋情人不排斥婚姻和家庭。然而,爱永恒吗?爱变味不变味保鲜不保鲜?
我开始考虑对女人来说什么是“靠得住”的事情。真正寻找属于一个女人的支点。
10多年前,在大西北,我靠在大树上偷偷抹泪,没有人来救我。是日记,是文学。意外地,自然而然地。再后来,我自觉自愿地走上文学创作之路,与笔和纸打交道,把文学当事业。结果是让我发现,文学给了我苦恼,但却从未背叛我,抛弃我,一份耕耘一份收获,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我的心里便升起一颗红彤彤的太阳。
我开始明白对一个女人来说,什么是“靠得住”的东西。这就是事业。事业不仅是对一种职业的选择倾向,也不仅是一种实现某种理想的载体或手段。事业是与人生相随的终身伴侣,是能够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支撑你不让你垮下的一根大柱子。
事业是女人永不变心的“丈夫”。
女人有了这样的“丈夫”就好办。就可以一百个放心。什么也不怕。即使你终日粗茶淡饭,布衣草鞋,红颜不再,你依然高贵,依然美丽。对女人而言,拥抱金钱不是上策,拥抱权贵不是上策,拥抱情人也不是上策。女人只有拥抱事业,上而又上。
10多年来,我没有扔下过笔。
还是那老习惯,受了委屈,憋得难受就去拿笔,让笔尖泄出火来,泄出愤怒来。高兴了,有种幸福感,欢乐随着笔尖织出来。笔成了我那条人生小船上的桅杆,结实、有力。
别人去吃冷饮喝冰咖啡,我伏在闷热的小屋里,吃着方便面泡着咸榨菜,10几天守着桌子,望着稿纸不下楼。冬天,别人钻进暖融融的被窝躺在“席梦思”床上看电视,我把一条毛毯压在有伤的双腿上,一写就是一个通宵。我乐此不疲,经营我的“自留地”,我不觉得委屈,也没感到亏。我是在为自己干。
坐在桌子边上,爬了一天又一天的格子。写自己,也写别人、写社会,累得腰酸背痛,30多岁就把脊椎的骨刺坐出来了。我愿意。
我的报告文学越发越多,报纸、杂志,一篇又一篇。连续拿了几个全国奖。我好像出了名,好像有了干不完的事情。荣誉和名声使我品尝到最浓烈的滋味原来是力量。一个女人真正感到内心有力量的时候,充实和高贵才来到心里。
一位文学前辈曾对我说过“成名只是一夜的事”。那时我最想成名。我近似疯狂地想在一夜之间成功,好抗拒什么,好同人生的痛苦较量。那时,我不懂得事业是什么。当我的报告文学《走出古老的语言》获得1990、1991年全国优秀报告文学奖,站在领奖台上时,我真想大声地向人们诉说我对事业这位永不变心的“丈夫”完全发自内心的、情真意切的赞美。
金钱、爱情、事业兼有的女人才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有金钱或爱情的女人不一定同时拥有事业,有事业的女人早早晚晚都不会发愁前两样东西。事业是女人的风帆和桅杆,是女人最稳固的靠山,是女人永恒的“丈夫”。事业的好处我还没有品完。
夏日的晚风吹拂着我的肌肤,一直吹进我的骨头里。好舒服。
这就是我有时想对别人说的话。这就是使我在粗茶淡饭中感到充实和高贵的特别之处。这就是我每每遇到脸上有泪花儿的女人愿意表示进一言的“资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