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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移世变》与阿·密勒

1992-07-15申慧辉

读书 1992年3期
关键词:艺术

申慧辉

阿瑟·密勒算得上当今美国剧坛的第一号人物。能够排在他前面的剧作家只有尤金·奥尼尔(一八八八——一九五三)和田纳西·威廉斯(一九一一——一九八三),不过这两位均已作古。老密勒今年也已经七十有六了。曾有评论认为,获得了一九三六年诺贝尔文学奖的奥尼尔是美国剧坛上无人比肩的泰斗;而威廉斯的细腻笔触和绚丽情致迄今尚无来者。与这二位相比,阿瑟·密勒有何独特之处?阿瑟·密勒于一九八七年发表的长篇自传《时移世变》(Timebends),以其生动的笔触和丰富的内容引起评论界和戏剧界的广泛注意,成为深入了解和准确评价密勒的重要资料。

密勒系一波兰犹太人后裔。经商的父亲在三十年代大萧条中破产,从此一蹶不振,给少年密勒带来巨大的心灵创伤。青年时代的密勒开始对马克思主义产生兴趣,并因此终生关心社会问题与人类命运。中学毕业后,密勒便自谋生路(见剧本《两个星期一的回忆》,一九五五),靠着劳动所得考入密歇根大学读书,学习期间即开始剧本创作。五十年代初,麦卡锡主义猖獗一时。密勒因参与左翼文化活动而受到非美活动调查委员会的传讯。他拒绝说出曾经与其共同活动的人员姓名,被判“藐视国会罪”。在《炼狱》(一九五三)和《堕落之后》(一九六四)两个剧本中,密勒对这一时期的政治迫害风气与社会畸形心态作了入木三分的描绘。他刚直不阿的品格与艺术才华很快为他赢得了声誉,密歇根大学授予他荣誉博士学位(一九五六),全美文学艺术研究院也向他颁发了戏剧金质奖章(一九五八)。一九六五年起,密勒连续两届担任国际笔会主席。到了一九八四年,他又得到美国政府所给予的殊荣:美国肯尼迪荣誉奖。对于这项只有少数艺术大师才能问津的奖赏,老密勒自有其独到的看法。他在自传里以半是揶揄的口吻谈及此事,专门指出由国务卿舒尔茨主持的宴会所在地,恰恰是当年非美活动调查委员会传讯他的大厅。这个戏剧性的巧合也许过于偶然,然而却意味深长。对于勇于坚持正义的密勒来说,它无疑是一个极好的报偿,用英国谚语来形容,正是所谓的“谁笑在最后谁笑得最好”。

密勒迄今创作了二十余部作品,包括十七个剧本,九部散文作品(小说、报告文学、游记等)和三部文选。长篇自传《时移世变》则是密勒对自己的创作与人生的概括性总结。在这部作品中,密勒充分施展了他的戏剧才能,将叙述与评论揉合在一起并予以艺术性加工,使传记既超越时序限制又不失真,成为当代传记文学中的一部佳作。在《时移世变》中,密勒详述了他在事业上的成功与快乐,生活中的欢欣与悲伤,还记载了他在政治与社会生活中的种种经历,与各色名人的交往轶事,使这本传记文学具有珍贵文化史料的性质,成为研究美国当代社会及戏剧现状的重要参考书。例如,自传中记述了作者任国际笔会主席期间的活动,麦卡锡主义在美国横行时的史实,东西方冷战冲突和西方共产党人的斗争,以及进步文化艺术界人士的种种创作及社会生活侧面。此外,书中还记录了密勒对百老汇、好莱坞以及美国音乐剧的大量评价,充满了趣味性与思想的光彩。他对契诃夫、易卜生、奥尼尔、托尔斯泰等艺术家的创作成就也有发人深省的议论。

在谈到他对艺术社会功能的认识时,密勒说:“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作品通过对《圣经》形象化的描述程式来颂扬基督教,莎士比亚的作品一再肯定君主体制的神圣权力,都可以说是向艺术提出了这类要求:艺术要证实一个政权的崇高合法性。”密勒还列举文学创作的实例为据:希腊悲剧“把氏族仇杀之争转变为正义的申扬和法制的建立”。托尔斯泰和契诃夫的创作则表达了“艺术的最终目的是证实基督的启示,而并非提供消遣或逃避现实”。不过,在密勒看来,西方社会在进入资本主义阶段之后,这种维护现存体制的情形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艺术家大多成为现存制度的批判者。奥尼尔的创作表现了“对资产阶级文化彻底而激进的敌视”,他笔下的人物“恨不能马上摆脱那个制度,把它连同它的沾沾自喜和虚伪矫饰的精神价值统统抛弃”。

为了证实他的看法,密勒还把奥尼尔与三十年代左翼戏剧代表奥德茨作了一番比较。他指出,奥尼尔的作品不仅深刻地揭示了高于艺术并操纵艺术的社会力量,同时也显示出他迫切希望艺术创作应能超越一时一事、进而产生具有普遍而深远意义的艺术理想。与之相比,虽然“奥德茨对难以忍受的现实所发出的同志式抗议呐喊”要“响亮得多”,但是奥尼尔“对社会的憎恶情绪同奥德茨的任何表现相比,都显得更加彻底”。因此,密勒提出,在评论一位作家时,切忌“以他们明显的主张而不以他们正在采取的实际行动来衡量”,切勿“总以那种围绕着他们的评论宣传而不拿他们的文学业绩来判断”。密勒的见解确实比一般的评论家高出一筹。他为当代文艺理论家提出了一个具有重大意义的课题:艺术作品的题材与形式的交织规律。奥德茨在《等待“老左”》一剧中正面号召工人罢工,但是他对资本主义制度的批判锋芒远远比不上奥尼尔在《送冰的人来了》等剧中表现的那样尖锐深刻。后者强调了资本主义制度对人性压抑和扭曲的本性,及其在现代条件下日趋漫的虚伪与残忍,实际上等于从道德上宣判了那个制度的死刑。这个例子令人联想到文学作品的评价标准:作品的革命性质并不仅仅在于它提出的激烈口号。在我国,T.S.艾略特曾因其宗教与政治观点被视为颓废的资产阶级诗人。可他的名篇《荒原》恰恰具有对资本主义制度实施现代文化批判的深远历史意义。内涵丰富的杰作可能一时不为人充分理解。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与世事的变化,它的意义终究会被发现。当代西方文论强调读者的作用,重视阅读过程中的创造性活动,并且注重对古典文学的重新发现和再认识,正是体现了这种对文本多层次、多角度解读的认可。

密勒的创作也遵循了这种“深层的文化批判”原则。

阿瑟·密勒的成名作是一九四七年在百老汇上演的《全是我的儿子》。此剧通过一个制造不合格飞机零件的工厂老板终于受到良心谴责、最后饮弹自尽的故事,向观众作出易卜生式的道德呼吁。一九四九年上演的《推销员之死》和四年后问世的《炼狱》,是两部久演不衰的优秀剧目,使密勒成为世界知名的剧作家。《推销员之死》以一位上了年纪的推销员被老板辞退后驾车自杀的悲剧,揭示了美国梦世代相袭、遗恨无穷的社会现实,是一部动人心弦,发人深省的佳作。剧中主人公威利是一个勤勤恳恳的“老式”推销员。他始终以哥哥本为榜样,期望有一天也能像本在当年那样,深入丛林去探险并且发现一座钻石矿,一夜之间就成为富翁。威利不懂得,美国社会在进入了垄断资本主义阶段之后,本这种神话是永远不会再有了。现代人已经完全被资本主义制度的巨大机器所控制并异化,而威利这种充满幻想与人情味的人物,是绝不可能在这个残酷无情的竞技场上获胜的。威利的悲剧是三、四十年代中千千万万个美国人的人生悲剧,也是这些普通小人物面对二次大战后美国社会机制的巨大变化所发出的痛苦呐喊和反抗呼吁。

《推销员之死》在美国上演后,曾有观众称它是“一枚埋在美国资本主义大厦下面的定时炸弹”。这种评论并非哗众之言——密勒在自传中曾这样解释他当初的创作意图:“当时到处弥漫着一个新的美利坚帝国正在形成的气氛……所以我偏要在那些新老板和洋洋自得的王公面前横陈一具他们的信徒的尸体。”观众对该剧的强烈反响正好从接受美学角度证明了它确实含有潜在的革命作用。密勒在总结自己多年的创作实践时说,艺术家必须具备独立的创作个性,他的作品应该“不论成败都朝着整体感受延伸,而不要求得到专家或某个小集团的充分理解”。这种不趋炎附势的正直态度,正是大艺术家密勒的成功奥秘。

《炼狱》这出名剧则因其强烈的政治反思而广受瞩目。它以美国殖民时期著名的清教“逐巫案”为素材,指明宗教迷信对社会的危害。尤其当这种愚昧的反智传统在现代条件下以原教旨主义的权威姿态出现时,它能够歪曲并毁灭人性,导致整个社会的麻木僵滞——这一点对于五十年代的美国公众具有深刻的思想启迪作用。密勒在自传里这样概括此剧的影响:“每当《炼狱》忽然在某个国家上演,轰动一时,我便几乎可以说出那个国家当时处于什么样的政治局面:它不是警告大众暴政即将来临,就是提醒大家暴政刚刚结束。”对于中国读者尤有意味的是,《炼狱》在沪上演时正值“四人帮”垮台不久,有人竟怀疑剧中台词“你们把上帝揪下来,把一个婊子捧上天”,是被人后添加进剧本的。殊不知历史的重演本是常事,相似之处更加惊人地多,无怪乎艺术佳作没有国界,人民喜爱它们的根本原因往往是一致的。

不过,密勒这位大剧作家也有不受欢迎的时候。一九六四年,他的自传性剧本《堕落之后》上演,引来众多不友好的评论,很快便停演。《堕落之后》的失败原因与著名影星玛丽莲·梦露的自杀有直接关系。梦露是密勒的前妻,他们的痛苦离异在剧中有详细涉及,因此此剧的上演被认为是对死者的不敬。可是,一向认真做人、严于律己的密勒又怎能料到梦露会在此剧上演前夕自杀呢?《堕》剧演出失败是他始料不及的。对于他俩这段痛苦多于甜蜜的婚姻,密勒在《时移世变》中作了细致坦诚的追忆。他和梦露从相识到相爱,始终以正人君子待她。梦露对他也十分敬重,尊称他为“Papa”,而且习惯成自然,一直沿用下去。密勒原以为他会使梦露生活幸福,却不料连他自己也被卷进控制着梦露的巨大社会机器。他为了挽救两人的婚姻,特地写出电影剧本《不合时宜的人》,并请来著名演员克拉克·盖博与梦露配戏。可是,这次事业上的合作带来的只是婚姻的彻底失败。密勒在自传中痛苦地承认说:“以前我总是愚蠢地认为只有我才能使她免遭伤害,如今我对这种痴想已经完全绝望……”

不幸的是,不仅密勒保护不了梦露,别的人也无法保护她。因为玩弄并利用梦露的是好莱坞的商业机器,是好莱坞背后的整个资本主义制度。离婚后不久,梦露就成为对她倾慕已久的肯尼迪兄弟的密友。他们接触频繁,梦露甚至期待有一天可以成为罗伯特·肯尼迪的妻子。然而,随着肯尼迪兄弟二人在政治上的发达(约·肯尼迪于一九六一年当选总统,罗·肯尼迪就任司法部长),梦露遂又遭到抛弃。她在百般痛苦中自杀身亡(另一种看法是,梦露有可能是他杀,因为从她的死亡到报警,其间相隔四个小时,且证人各执一词,疑点颇多)。密勒接到参加梦露追悼会的邀请后既痛心又愤懑,拒绝参加追悼会。在他看来,这位生前深受美国垄断势力蹂躏的女子,死后仍然无法逃脱受人摆布的命运,而他既已看清真相,便决不再为这种邪恶势力捧场了。

一九八○年,密勒创作了剧本《美国时钟》,这是又一部带有自传色彩的作品。它以三十年代的美国经济大萧条为背景,再一次探讨严肃的社会问题。独幕剧《维希事件》(一九六四)和电影剧本《为时间演奏》(一九八○)是两部讨论法西斯主义和反犹主义的作品,其中对人性的思考具有普遍意义。最近,老密勒又有新剧本《克拉克》问世。这部以一对老人的回忆为主线的剧本仍以作者的一贯思想为主题,体现了老艺术家对社会理想的坚定信念和执著追求。

这位严肃的剧作家也是一位在戏剧艺术上独树一帜的开拓者。《推销员之死》将类似电影艺术中的闪回手法成功地运用到舞台上,并通过灯光变化等手段,将过去与现在、现实与幻象巧妙地揉合在一起,获得突出的艺术效果,成为现代戏剧技巧与严肃社会主题完美结合的典范。《炼狱》中起伏跌宕的戏剧情节与历史氛围的移情作用也受到广泛的赞赏。法国哲学大师萨特深受感动,亲自动手将此剧改编后搬上银幕。不过萨特似乎过于突出了剧本主题的现实性而使它部分地失去了历史反衬的永恒意义,引起了密勒的遗憾。

密勒曾经这样概括自己的剧本创作:“这些剧本的创作不是为了迎合事先定好的规格和要求,不过它们的确是对发生在我身边的事情和我内心里思想变化过程的反应……这种不受限制的探索过程……正是这些剧本所揭示的痛苦的根源,也是剧本对现实的看法,甚至可以说是对希望的看法。”《时移世变》所反映的便是这位真挚、坦诚的艺术家的反思与自白,痛苦与希望。《时移世变》给人的启迪是多方面的。它提醒读者,文学艺术无论如何是不可能脱离社会、脱离政治的;而从事文化艺术事业的人万不可抱有机会主义或哗众取宠之心;它同时也呼唤着文学家和艺术家的良知,激励他们的艺术雄心,并且以生动的先例指引后人深入生活,直面现实,把重大社会主题纳入到创作中去,化为绚丽多彩的艺术之花。令人高兴的是,这部颇有认识价值与审美价值的传记佳作,已经以选择形式在《世界文学》上同我国读者见面了。对密勒或对美国戏剧有兴趣的人,可以从中获得自己的阅读感受,说不定在与密勒产生共鸣的同时,会形成自己对艺术、对人生的独到看法。

Arthur Miller,Timebends,Grove Press,New York,1987,614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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