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识草木虫鱼之名
1992-07-15秦洧
秦 洧
这一本《草木鱼虫》的副标题是“中国养植文化”,实在“养植”只是题外话——并非如文震亨的《长物志》,高濂的《遵生八笺》,专意于庭院居室草木虫鱼的栽培养殖,又连带“文化”二字,这题目便做得大了。虽然作者在前言中说:“中国文人照例是小题大作的,香草美人都要联系到国家大事”,“明明是普普通通一草一木,却要把它拟人化一番,要写出微言大义来”,似不以传统为然,只是一旦命笔,却也不能不受传统的影响,已有了几千年感情负累的花花草草,依然难以摆脱人类情感的寄托。这带了人情味的草木虫鱼,即所谓养植文化吧。其实也很自然。因人与草木本同属生命,虽“高级”有草木不可及处,却也正有不及草木处。“兴、观、群、怨”之“兴”,倒也不是刻意“做”出,而是缘自生命对生命一种自然的感发。“圣贤”有见于此,将它纳入“教化”,原也是顺应天理人情。不过后来渐渐失了自然之趣,难免强说,遂流入矫情,便令人生厌了。
《草木虫鱼》以草木虫鱼起兴,讲些“养植文化”的故事,也许意不在寄托,其实难免寄托,于是也牵起读者的无限情思。童年之趣,故乡之思,人世的感怀,本寄于一事一物之中,说来并无雅俗之别。如《牡丹》一节,作者在文末写道:“盛开的牡丹花,采下后以花瓣浸入面粉鸡蛋糊中,油锅炸了,撇些绵白糖吃,极为香甜。花瓣很厚很香,是难得的佳品,由看花说到吃花,似乎太俗气了,但这不也是生活吗?”真的,栽花、赏花、咏花,都是雅兴;以花入味,不也是食中之雅?又不仅牡丹,菊花、藤花、栀子花,皆可以此法烹食——这都是载入食谱的。梅是冷艳高洁之品,清雅如林黛玉也还说:“沁梅香可嚼”呢。梅花可食,自非从林妹妹始。赵功千《南宋杂事诗》有“儿家自点梅花粥,露湿亲封小蕊来”,句下引《传是楼类书钞本》中语:“宋时有梅花粥,杨诚斋云:蜜点梅花带露餐。及脱蕊,收熬粥食之,取其助雅致、清神思也。”《群芳谱》载:“宋宪圣后每治生菜,必于梅花下取落花杂之”,即所谓“还有宫厨生菜美,铿然寒齿嚼梅花”也。梅入御馔,不免身价百倍,但与诗人之“助雅致、清神思”相比,又别是一番滋味。山珍海错之外,也还要梅花助兴,这算得雅还是算作俗,倒不好说了,只道“也是生活”吧。总之,“秀色可餐”,也是佳卉一趣,颦儿之清,诚斋之雅,以及本书作者的烹香食色,都是草木为人类生活添助的一份快乐。
桃李妖冶,牡丹娇艳,梅花清雅,一切都是造物的安排;即使毒草,也并非有意为害,不过按照自然的意旨,依其本性而生长罢了。《草木虫鱼》写毒草,写罂粟,连虱子、苍蝇,也还各个分列两章。在虱子篇中,讲了中国虱子和外国虱子的故事,但没有提到,作为虱子品种之一的衣虱(即与人有亲切交往之虱),尚有“丹鸿”、“琵琶虫”的雅号。据《山堂肆考》:“宋道君北狩至五国城,衣上见虱,呼为‘琵琶虫,以其形类琵琶也”,这位倒霉的皇帝,身处“逆境”,犹不失诗人风致(即所谓“形象思维”也);虱子的故事,倒也算得中国文化的色彩之一吧。而此篇提到的红色的“洋虱子”,想必也不仅仅隶籍美国,“丹鸿”者,似即此类,则中土“古已有之”矣。又因作者说道:“苍蝇之类的题目,原是最好的”,更使我想到曾经见过的一部书,题为《蝇尘唱酬集》,是清末民初的几十位诗人与学人,分别以“蝇”、“尘”为韵,叠相唱和,总成七百余首,合而成之的一个集子。“蝇”韵诗皆以蝇起兴,对蝇的描写,可称尽态极妍了。如孙师郑的第一首:“腐肉丛中易集蝇,朝朝引类又呼朋。鸣鸡每眩中宫听,附骥相夸万里腾。久恋脂膏终自败,窃窥翰墨有人憎。一生惟擅钻营技,略似飞蛾夜扑灯。”虽道出蝇之丑态,但又似乎将人性恶强加于蝇,自然是有所讽的,却终觉对苍蝇有失公平。与此异趣的,有徐曙岑的叠韵:“食畔微怜就热蝇,低声敛翼解呼朋”,是给苍蝇一点人的“理解”吧。不过,最能画出风流浪漫之蝇的,则非清真词笔莫属:“情黯黯,闷腾腾,身如秋后蝇。若教随马逐郎行,不辞多少程。”(《醉桃源》)但要说到“洋”苍蝇呢,古希腊哲学家琉善早就作过《苍蝇赞》了。他称引故事说,苍蝇原是个美丽的女子,很多话,又爱笑,爱唱歌,但是在她所爱的少年睡着的时候,也还止不住地和他款款谈笑。情人便恼了,于是她的情敌(月神)就把她变作了苍蝇。哲学家说:“她的咬人与喝血因此也不是一种野蛮的欲望,却是出于爱情与友谊的。”古老的西方之蝇,其浪漫色彩胜于中土的同类,而诗人与哲学家的仁心广大,也真教人动容呢。虽然,见到妨害人类生存的异类,人们还是没有丝毫容情的。但总之,多识草木虫鱼之名,是可以多添一份诗料,多一方寄情的天地吧。
《话兰》一节,作者引了《本草纲目》中的一段话,指出李时珍文中“兰花生近处者”,意思不甚明确:“李时珍是湖北蕲州人,是指他家乡近处呢?还是指其它地方近处?”据我揣想,“近处”当指距蕲州(即今蕲春县)二百余里的庐山。汪国权《庐山草木随笔》,对庐山兰花有详细的介绍。“庐山,多兰科兰属中的者兰、蕙兰以及建兰等。远在一千多年前的五代十国时,文通大师匡白便写道:‘东林佳景一何长,兰蕙生多地亦香。”这是否可以作为一个根据呢?此外,前面所引《诗·郑风》中的“方秉
(《草木虫鱼》,邓云乡著,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九一年十月版,3.4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