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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老屋与百岁老人

1992-01-01李存葆王光明

青年文摘·上半月 1992年7期
关键词:伤员大娘老屋

李存葆 王光明

巍巍沂蒙山曾掩埋过多少烈士忠骨。然而,在这片挂满历史勋章的土地上,却长期经受着磨难和贫穷,直到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来时,沂蒙儿女才从那噩梦中醒来。

在山东沂南县马牧池乡东辛庄村的中央,有一座平常的院落。院落的南面和东面各残留着两间黑屋框,北面是三间百年老屋。这百年老屋里住着婆媳俩,婆婆于大娘1988年已是100周岁,儿媳于二嫂也七十有八。于大娘五世同堂,于二嫂也抱上了重孙。

1988年,电影演员田华来沂南体验生活,去拜望这位百岁沂蒙母亲。儿媳见同志们来,忙趴在婆婆耳根上说:“娘——,同志们又来看你了……”

百岁老人两只干枯得像树枝般的手在悬空里扑打着,田华赶忙迎上去,老人一下子攥住她的胳膊:“老二家,把茶碗子刷得干净净的,给同志们下茶!”

“哎,这就去!”儿媳爽声应道。

“老二家,还不快去烧火?”

“烧火做啥?”

“打荷包蛋!”

“打多少!”

“把罐子里的那些全打上!”

“一锅下不了……”

“笊篱在墙上,捞出来再打!”

百岁老人指派着。儿媳答应得麻利,却不动作。陪同人员悄声告诉田华:抗战那阵子,八路军的同志你来我往,于大娘家一天做八顿饭天还不黑,锅台总是热的。凡是来的同志,于大娘总是先让儿媳泡茶,做荷包蛋,再烙油饼……老人进入百岁后,别的都说不清了,唯有接待八路的这套程式还深深地镌刻在她的脑子里。

陪同人员忙伏在老人的耳根上:“大娘,队伍要开拔了,组织上让俺去开会。”

“嗅,嗅,那个紧,那个紧……”

陪同人员又小声告诉田华:“该走了。每次来人都是这样,如不说是组织上开会,大娘是死活不让走的。”

儿媳扶着婆婆,挪着歪歪扭扭的步子,把田华送到门外的胡同头上,这时田华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喊了声“大娘——”一头扑在老人的怀里。已是满头白发的田华啜泣起来,三个“白毛女”紧紧抱在一起……

百年老屋和百岁老人不仅是中国农民命运的浓缩,更是沂蒙山人崇高品格的写照。

1939年6月,日寇野蛮扫荡沂蒙山区。山东分局和八路军一纵机关首长徐向前、朱瑞、黎玉等来沂南开发根据地,住进了东辛庄一带。于大娘的家成了分局和纵队首长办公、食宿的场所,这指挥中枢的号令和情报,需最可靠的人去传递,于大娘就成了最佳人选。年已52岁的她装扮成蓬头垢面的讨饭人,翻山越岭,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竟传递重要信件70多封,往返行程2000公里!一天午后,纵队首长把一份文件交给于大娘,说这是徐向前的亲笔信,望她连夜送到孟良崮下的垛庄,天明时等她的回话。于大娘旋即上路。时值隆冬,她捣点着小脚,走走跑跑,翻过十几道山岭,攀过孟良崮主峰,天擦黑时到达垛庄,往返30公里,全是羊肠小路,回村复命时,还不到半夜时分!她的两只鞋已磨透了底儿,两个脚后跟都裂开了血口子,袜子全被血水粘住,扒也扒不下来……

1941年隆冬,日寇纠集五万重兵对沂蒙山实行铁壁合围。分局、纵队机关要火速从东辛庄一带转移,但于大娘家作为“堡垒户”,始终没有中断与部队的联系。

一天下午,邻村一青年用独轮车推着一个伤员进了家,那青年泪汪汪地说:“这伤员看来不行了。报社的同志说,等他咽了气,就找个地方埋了吧。”

于大娘小心翼翼地将他的衣服扒下,头皮一下子麻了:伤员的前胸后背,上肢下肢,全被烙铁烙焦了,烙焦的皮一片一片朝下掉,散发出阵阵恶臭。于大娘救护过不少伤员,像这么重的还是头遭见。她用手捂了捂伤员的嘴,鼻孔里还有一丝气儿。于大娘心中升起一丝希望。她像奶孩子一样把伤员轻轻揽在怀里,忙让大闺女冲了碗红糖水,又叫老伴用火镰慢慢撬开伤员的牙,然后才将糖水缓缓溜进伤员的嘴里,溜进一匙,于大娘轻轻把伤员的头晃晃,再溜进一匙又晃晃,只见伤员气越喘越粗,眼睛也微微睁开了……这时,大女儿疑惑地说:“娘——,俺看这伤员是小毕,毕铁华!”

于大娘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掉下来:小毕是大众日报社发行科的,曾在东辛庄住过,得闲时,常帮于大娘家推磨挑水……

为给毕铁华治伤,于大娘四处打听民间验方,上山采来各种草药。听说獾油拌头发灰能治烙伤,她便跑到南山央求一猎人打了只獾熬成油,又剪下自己的发髻、闺女的大辫子烧成灰,用浸了獾油的棉花蘸着老酒,一遍一遍地给铁华搽伤口。搽了几天见效不快。于大娘又听说,刚生下的小老鼠浸在芝麻油里制成“老鼠油”,是治烧伤的特效药,便赶忙带着老伴、闺女到处挖鼠洞,刨了一整天,才挖了十几只光腚小老鼠。回来制成“老鼠油”一搽,效果果然好,搽敷了没几天,铁华的伤口就结了痂,怕伤口感染,于大娘便让闺女用艾蒿煮水一天给铁华擦一次身子。开初,铁华不好意思,于大娘火了:“想不到你还是老封建,咱们是谁跟谁呀!”

两个月过去了,毕铁华就要重返前线了,行前,他扑通跪在大娘脚下:“娘呀,俺再生的亲娘啊!走遍天涯海角俺也忘不了您……”

一年年春草绿,一年年雁南飞……风雨把老屋剥蚀得越来越陈旧,岁月使于大娘越来越苍老。时间是无情的掠夺者,它既能掠去人们的青春年华,也能夺走人们的美好记忆。这座小院仿佛被历史淹没了,似乎昨天的一切都不曾在这里发生。于大娘和于二嫂婆媳俩,秋风团扇,朝升暮合,青油孤灯,聊以卒岁……

1966年深冬的一天,从广州来的两位搞外调的同志,闯进了这孤寂的小院,开口便问于大娘认识不认识毕铁华。于大娘干涸的眼里立刻露出一丝光亮:“怎么?他还活着?派你们来看俺?”

两位外调人员摆摆手,告诉于大娘:毕铁华是广州珠江海运局党委书记,现已被造反派隔离审查,造反派说他被日寇抓住后叛党投敌,而毕铁华却说你于大娘最了解这段历史……于大娘听罢,眼睛里的那丝光亮霎时黯淡了:毕铁华呀毕铁华,你走后,大娘念念叨叨,盼咱娘俩儿再见一次面,可你连个口信儿都不捎来。1954年掩托人找你帮俺解解那心中疙瘩,你连个音儿也不曾回,眼下你遇到难处,才又想起掩这孤老婆子……

见于大娘沉默不语,外调人员说:“老大娘,毕铁华是黑是白,全仗你老作证了……”

一听这话,于大娘仿佛觉得亲生儿子正被刀剐凌迟:“那好,掩就拉拉那骨节事儿……”

老人动了感情,把毕铁华被捕、斗争、营救、养伤的过程讲得有根有蔓,还不时撩起衣襟擦着眼窝儿,外调人员边听边唏嘘嗟叹。他们记录下大娘的讲述,打开印盒让大娘摁个手印,大娘伸出那风干的手指,在打补丁的褂上蹭了蹭,然后在印泥盒里用劲一按,在外调材料上重重印下了自己的指纹,老人抬起头:“还往哪里摁,俺再摁!”

外调人员说:“大娘,有您这一个手印就足够了……”

可敬的沂蒙母亲呵,你默默做着你认为应该做的一切,脑子里似乎从未旋转过“报答”的念头,这伟大的爱,来自母亲那崇高的天性,是山泉出自大山的自然涌流!

1982年春,满头银发的毕铁华涉过清清的汶河,踏上了通往东辛庄的小道。近乡情怯、心难自己,晋见娘亲,往事如烟……还是当年的汶河,还是当年的小路,只是路显得细了,河变得瘦了……一别40载,今日才来拜见老娘,他有着噬脐莫及之愧疚,也有着百口难辩之心酸……最难给老娘诉说的是,娘为党籍在1954年曾托人找他的那桩事儿……那时,他正遭人诬陷,也被开除党籍,一直审查到1956年,才得以解脱……可千难万难,还难过日寇摧残自己时那烧红的烙铁和刺刀?!……尽管当时自己说话不顶用,可总该写封信宽慰宽慰娘的心哪!可自己……咳,百身难赎的罪过啊!……毕铁华在百年老屋的院门前驻足:那东屋呢?那南屋呢?那探出墙头的一排香椿树呢?……他不敢再向前迈一步。良久,他才跨进院门,往昔那脚轻手健的亲娘在哪里啊?泪眼中他见一形槁容枯的老人,坐在门坎上择野菜,昔年那熟悉的圆脸盘已皱缩得只剩下了轮廓……毕铁华扑上去,扑通跪在地上:“娘——,你不孝的儿……来看您啦!……”

“谁?你是……”于大娘愣住了。

于二嫂闻声从屋里走出来,惊愕地端详了一会儿:“你,你是毕铁华!”

“谁?铁华,铁华!”大娘伸出双手抖抖地欲接近毕铁华的脸庞,又止住了,“不像,不像……”说着,一只手伸过来想抚摸铁华的肩头。

毕铁华赶忙解开衣扣,大娘掀开他的衣襟用手一摸,前胸后背全是伤疤:“是铁华,是铁华呀……”

“娘呀——”毕铁华长喊一声,一头扑在老人怀中,与老人紧紧抱在一起……

收住重逢的泪水,毕铁华走进老屋里,他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炉上的破席遮不住坯块,一床破被团不成个儿,炕西侧是一架40年前的旧纺车,车上还挂着没有纺完的线穗子,锅台上一个泥盆里盛的是几个菜团子……

招待毕铁华的饭是白面馍馍,菠菜熬豆腐,这在东辛庄是最奢侈的招待。豆腐是于大娘的孙子到集上用瓜干换的,面是村支书从各户家凑来的……

毕铁华回到县里,忙给大娘婆媳买来被褥、衣服,临走,又放下300元钱。打那,毕铁华年年都在农历五月初七于大娘生日这天,从广州赶来给老人做寿。每次来,他总忘不了给老娘带一袋大米、一袋面粉、一桶花生油、一桶香油。他对老娘想得是那样周到细密:见娘行动不便,他买来了龙头拐杖;听说二嫂冬天给娘暖被窝,他买来一把铜烫壶……

1983年,东辛庄实行了责任制后,于大娘和乡亲们的日子日渐好转,百年老屋又充满了欢声笑语。于大娘德高功大,但如何优抚这样的革命老人,没有条条和杠杠。1984年沂南县委决定,破格每月给大娘补助20元。

1986年农历五月初七,是于大娘九秩晋八大寿。那天,这座农家院落里又溢满了当年的荣耀和欢乐……

1989年1月3日,于大娘在101岁时,告别老屋,尽其天年。

(马健缩写)

(杨童治伍德斌摘自1992.2.9《工人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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