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不能完成的采访
1991-09-27王冰
王冰
受命去采访熊云清。
“熊云清?何许人也?”行前,不止一人问我。
“一个雷锋式的青年,刚刚牺牲。”我说。至少材料上是这样写的。
“得了吧,别骗人了,这年月谁信?”
我知道,等待我的,将是一次不讨好的采访。
“咯咚——,咯咚——”列车向南。
在这什么事都干不了的倒霉的车上,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用足够时间把要写的这个人的材料再看几遍。
“熊云清,男,1965年9月4日生,文化程度初中。1985年12月1日顶替父亲到南昌铁路分局鹰潭火车站当客运员,1989年12月25日入团,任客运二班团支部宣传委员。1986年至今,他先后为旅客做好事1000多件,护送、照顾生病和有困难的旅客446人。1989年下半年,他连续4次被评为鹰潭站客运‘服务明星,1989年底被评为车站十大‘服务明星之一,获1990年南昌铁路分局春运安全立功奖。
“1990年11月10日当夜班时,身为查危组长的他同杀害未婚妻后畏罪潜逃、携带4枚手榴弹和123发子弹的犯罪分子英勇搏斗,当穷凶极恶的歹徒拉开腰间一枚手榴弹引线,向简易候车室旅客密集的地方冲去时,为减少旅客的伤亡,熊云清同志奋不顾身,用自己的身躯将罪犯死死顶在查危工作人员休息室内,手榴弹爆炸,熊云清同志光荣地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过去的电影和书本养成了我们思考英雄人物的套路——在生命的危急关头,英雄们是一定要展开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的,可惜,这样的套路不适合我要写的主人公。因为这枚手榴弹从拉开引线到爆炸只有3.8秒。3.8秒,一眨眼的工夫。就是说,此时此刻,我们的英雄来不及有什么完整的思想活动,他的一举一动,更多地是靠下意识的支配。在这生与死的选择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样如此尖锐和紧迫地摆在一个人的面前时,熊云清选择了死。他冲上去而不是趴下,这样的结果,恐怕不是他思想境界的突然升华所致。事情绝不这么简单。
倘若换成我、换成你、换成他,又会怎样?
反正我不敢保证自己不趴下。真的。
若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相信,在我们如今这个时代,在这片土地上,竟然还有比雷锋还雷锋的人。不,决不相信。
而如今,在鹰潭只呆了3天,我信了,服了。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熊云清牺牲的第二天,团员青年会自发上书团中央为他请功。为了表达自己的恳切心情,他们买来一条3米长的白布,团员签名,党员也签名;青年签了,老工人也签了。200多人自发签名的时代似乎早不该属于今天了呀!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11月28日原订800人参加的追悼大会竟然会挤进去1200人,那113个肃穆的花圈,那撕心裂肺的震天哭喊,难道真是为着一个普通的工人?那位70多岁的老工人为什么竟死活不坐椅子,愣是在工作人员的搀扶下,站着参加完了追悼会全过程?他和熊云清并不沾亲带故啊!
我找到了答案。
不仅仅是熊云清在生命乐章的休止处划的那个句号比其他人圆满,更重要的是,几年来熊云清怀着一颗仁爱之心所做的一桩桩一件件平凡而又伟大——恕我用“伟大”这个词,因为我实在找不到更伟大的词了——的事迹,纵然是石头般的心也要开花。毕竟人心都是肉长的。
熊云清的黄金搭档、值班员赵孝利清楚地记得:1988年11月17日晚班,75次列车驶进鹰潭站,列车长交下一位生病的旅客南某,随行的是老人的儿子——河南省开封海阳电器厂职工,由于天气闷热、车厢拥挤,患有高血压的老人支撑不住晕了过去。小熊从二站台把老人背过有着整整100级台阶的天桥,叫来车辆护送到铁路医院抢救治疗。在医院,老人大小便失禁,小熊为他脱去又脏又臭的衣裤,打来热水,为老人擦身换衣,回到市区,他又给老人的家里发了病危电报。老人住院的6天中,小熊一有空就和班里其他同志到医院看望、护理。老人的儿子感激不过,第一次买了一条健牌香烟送给小熊,他死活不收说:“要谢,你就谢同病房的病友吧,他们帮了不少忙,以后还少不了麻烦人家呢。”老人的儿子只好把香烟分给了众病友。第二次,老人的儿子又拿出50元钱,一定要小熊收下,弄得平素不善言谈的小熊满脸通红,还是被老人的儿子将钱硬塞进了口袋。小熊没办法,只好将钱交给前来探望的值班员赵孝利,请他们代为转交。11月23日,老人引发脑溢血抢救无效去世,小熊又接来死者的儿女4人,跑前跑后帮助料理丧事。死者家属临行前特意到二班辞行,他们带来一块匾,上面写着“风格高尚,胜似亲人”8个大字,一见到小熊和小赵就咚地跪在地上,说:“给你们钱,你们不要,给你们烟,你们不抽,有恩不报,我们于心不忍,按我们家乡的风俗,请你们一定要接受我们这个礼!”
二班的同志还记忆犹新:
1989年11月的一天,湖南长沙的一个个体户孤身一人到上海治病,返回途中,当列车行驶到上饶至贵溪区间时他旧病复发,吐血不止。接到贵溪车站打来的电话,小熊早早地等候在站台上,207次列车一到,他顾不得熏人的血腥味,将满身是血的病人背下车,乘上电瓶搬运车将病人送到大门口,又联系汽车将病人护送到医院。在对病人长达四五小时的输血氧的过程中,小熊一直护理在病人床边。中间病人要小便,几次欲言又止,小熊看在眼里,主动拿来便壶说:“什么时候想小便,请说一声,别不好意思。”病人感激地点点头,小熊立即帮他解开裤带,送上便壶。
有些事情,说出来也许有人不相信,因为熊云清的行为是如此“不合时宜”。连续3个春节,他都是在医院和太平间度过的。
1989年大年初二,152次列车在鹰潭白龙江大桥拐弯时,一位旅客突然跳车身亡。熊云清主动揽过了寻找尸体的任务,在零下5度的严寒和五指不见的黑暗中,他打着手电沿着路基找寻了几公里,3个小时后才找到那具满身是紫黑的血块和脑浆的尸体。他把尸体从路基下一步步背上来,送到医院,开了死亡证明书,又送到殡仪馆火化。
由于篇幅所限,我不能把熊云清5年来做的1000多件好事一一列举,然而仅从以上这几件事情,你不难发现熊云清是一个怎样的人了。
我知道世间有这样一种东西,在漫漫大漠荒野,它使你看见生命的绿洲;在冰封雪盖的山岭,你从它那里体味到春意;茫茫的人生迷旅上,常由它来指正方向;寂寞孤独的心田中,它孕育起收获的果实……它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有着实实在在的巨力和神奇。
它就是爱。区别于动物的人类最高的情感。
这是一个需要太多温情和爱的世界。也许你正因失恋而苦恼,或许你因没评上职称而消沉,再不,你可能为没房子结婚而发愁,还不的话,你买东西服务员爱答不理挤公共汽车踩别人的脚挨了骂交通拥挤上班迟到被扣了奖金做饭晚了遭丈夫一顿数落……谁敢保证自己不会遇到困难不需要别人帮助不向往一个充满脉脉温情的家庭式的社会呢?
这样的时候,我们多么需要熊云清这样的人出现在身旁。
我不知道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比男子汉的泪更值钱。在鹰潭采访的3天中,我两次流了泪。一次是听熊云清事迹报告团的报告时,一次是去熊云清家看望烈士的父母。
采访中我得知,熊云清曾有个哥哥,也在铁路上千,几年前死去了。熊云清是父母唯一的儿子,老人盼望着早点抱孙子,眼看小熊明年就要结婚,家具已经做好,就等着刷漆了,没想到小熊却再也不会体味到人生那一大关的滋味了,这世界上还有什么能比白发人送黑发人更凄凉的呢?英雄的父亲看到小熊那有着180多块弹片、腹腔部位19处被弹片射穿、心口那个大洞大网膜外溢、两条大腿的弹洞成了蜂窝状的遗体时,他只说了5个字:“儿,你死得值!”两位老人没有向政府提一点点要求,就连政府和各界送给他们的700元慰问金也一分不少地转给了鹰潭市少年儿童福利基金会。
当我告别英雄的父母时,我对他们说:大伯,大妈,我来看望你们,也没带什么东西,我给您留下20块钱,希望等到明年小熊周年祭日的时候,麻烦您二老替我买点纸、买瓶酒,给小熊烧一烧、洒一洒。我和小熊都是同龄人,我敬佩小熊这样的人。
两位慈祥的老人横竖不收我的钱,大妈流着泪推辞着:明年我们给云清上坟时,我们就替你买了,这里面有你这份心。
我说:大妈,那不一样,我真的是出于对云清的一片敬佩,如果您嫌少,我就收起来,如果您看得起我这份情谊,就请您收下,代我表表对云清的怀念,因为明年云清祭日时我可能来不了,麻烦您二老了。
大妈已经泣不成声了,而我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眼眶一遍模糊。
这是我干记者以来第一次流泪的采访,也是唯一一次没见到采访对象的采访。这是一次永远完不成的采访。我想对所有的人说,朋友,如果你从电视中、报纸上、杂志里读到关于熊云清事迹的报道,认为其中有什么杜撰和拔高,从而产生怀疑的话,我愿以一个公正的记者的名义向你起誓:那的的确确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