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不怕一次

羊力

一条深浅莫测的隧洞。黑幽幽的洞口正向我狞笑。你敢不敢冲进去？我问自己。犹疑再三之后，我硬着头皮闯进去。哈，黑洞没什么可怕的，无非是浅坎深沟，嶙峋怪石。摸索着走出洞口、重新又是一片光明！

这就是我——一个年轻记者的一次人生体验。

今年4月6日9点来钟，《郑州晚报》的一位朋友打来一个电话：郑州铁路货运东站的一个邮政信箱，10个月没有打开，积压一大堆信件，群众非常气愤。具体情况不详，也不敢去采访，只好求助你们这样有影响的新闻单位。

我坐不住了，骑上自行车，和那位朋友相约来到东站大门口的信箱处。这个信箱固定在街道旁的一个杆子上，绿底黄字，十分醒目。一侧写的是“开箱时间：上午11：00下午17：00”。另一侧写的是“请用标准信封，请写邮政编码”。

在现场，我们听到了群众的指责。“10个多月不开一回，坑死人哪。”“我有一封信，信里写的是天要冷了，快把棉裤捎来，现在都该捎短裤了。”“坑得最厉害的是企事业单位，记者同志，请去东站看看吧。”

我们走进东站的无主货仓库。这里的工作人员抱怨说，10个月来，他们向货主单位投寄了许多取货通知单，不料全压在信箱里了。货主长期不来取货，无主货堆积严重，车站只好把货处理掉，上缴国库了。

听着群众的呼声，看到有关单位财产的无端受损，我们的心里沉甸甸的。第二天下午，我们来到这个事故信箱所属的邮政支局。支局领导人支支吾吾，说不敢肯定信箱多久没开，又说投递员得过脑膜炎，有后遗症等。

我们坚决要见当事人，支局领导无可奈何，只得应允。那位投递员很坦诚地谈了自己不开箱的原因。他因为挪用报刊订款被处分，每月只开35元生活费，怕妻子知道生气，只好偷偷借钱按月交给家里，不长时间就欠了1000多元债。由于心情不好，加上看到那个信箱里信不多，就不去开了。他想，反正每星期四都有一个替班的，那个替班的是党员，觉悟高，由他每星期四开一次就行了。小伙子说，我犯了错误我承担，但我不愿意说假话。现在领导让我说假话，让我搞“精神病”证明，还不准透露党员替班的事。

原来如此！我望着办公室墙上制作得很精美的《支局长岗位责任制》、《支局质量保证体系图》，禁不住感慨万端。

就在我们和投递员谈话的时候，支局把记者来访的消息迅速汇报给市局。市局小车一下子拉来办公室主任、质检科长等人，说晚饭已备好，请记者前去随便尝尝。我坚辞不就，骑车回府。

晚上，我坐在桌前左思右想。我的采访显然惊动了有关部门的“官儿”。我还干不干下去？干——？“为了树立××形象，问题不要捅到报纸上。”有的领导的反复叮咛回响在耳边。现在对批评稿子你审我查，前追后堵，我干吗要捅这个马蜂窝？惹恼了有的“官儿”可不是闹着玩的。不干？信箱前群众愤怒的面容浮现在我眼前。党培养我们，人民供养我们这些记者，难道我们面对损害党和人民利益的行为，居然可以闭上眼睛装糊涂？我一拍桌子，自己对自己吼了一声：“我豁出去了！”

听说我执意要披露信箱事件，4月8日，市邮局派车把我接去，说是要给我“汇报”。来了一大堆中层干部，“汇报”了一大堆情况，主要意思是说，局里正在妥善处理此事，记者不要轻信云云。我立即察觉到这里有文章，必须赶紧把证据搞到手。我出了邮局，自费买了一盒微型录音带，口袋里装上录音机，骑车重奔货站街，找主要当事人一个个录音。接着又到东站，请站党委把信件保管好，不能让邮局拿走。站党委书记一拍胸脯，“请放心！”

果然，在我采访的同时，郑州市邮局也在忙活，成立了以局长为首的7人调查组，一方面在开箱时间上避重就轻，一方面四处阻挠新闻见报。他们打通了市高层的一位领导，这位领导立即充当说客，劝说地方新闻单位不要报道此事。4月13日，市邮局召开会议，有关负责人胸有成竹地说，最近社会上有人造谣，说我们10个多月没开信箱，其实只有两个月。请大家不要传谣信谣。

当天晚上，市邮局给我送来两份红头文件。文件上赫然写着：“……经调查分析，根据稽查员‘开箱试片证明，该信箱最晚一次开箱时间是1990年12月7日上午11点10分。据此分析断定，最长延误信件时间为70天。”

我问来人：“积压时间只有70天？”

来人答：“这是我们的调查结果。”

我说：“我掌握的证据不是这样。”

来人口气很硬：“我们的证据就是这样。”

我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压力。看来，一场官司不可避免。它不知要给我，给我的单位带来多少麻烦。

这时是13日晚8点多钟。我只要给总社值班室的同志打个电话，把稿子撤下来，或把数字改一下，一切就万事大吉了。但是，记者的良心不允许我这样做。电话不打，稿子照发！

4月15日，《人民日报》等首都报纸采用了披露事故信箱的消息。邮电部当即将消息电告河南省邮电局，要求查处。这下可炸了锅。4月16日，省局的一位干部找到我，对着我和我的同仁大吵：“我们开箱试片证明是两个月，你们为什么写10个月？”

这里有必要交代一下什么是“开箱试片”。为了监控投递员是否按规定时间、频次开箱，邮电部门设有稽查员，有权对每个信箱进行检查。比如某信箱规定上午11时开取，他们可以在10时半时往这个信箱里秘密投入一张试片，投递员开箱发现试片后，必须马上签名盖章并迅速反馈给投试片者，投试片者由此判定投递员是否尽职。市邮局“积压延误70天”的结论就是根据“开箱试片”得出的。

可是，既然两个多月前开过箱，为什么信箱里会有去年7月的信？那张“试片”肯定有鬼。他们犯了错误不认账，整天忙于向上级机关搞假情况，还谈什么纠正错误？我们决定，把我们的证据拿出来，让事实戳穿谎言。

16日那天下着雨，我顾不上拿雨具，和伙伴冒雨赶到东站，把积压的信件取来，又带上录音，找到省局的领导。没说别的，先请他们听了记者对登封县某公司驻郑办事员的采访录音。

办事员：我的信发出很长时间，人家都说没收到。那一天，我请投递员把信箱打开，从里面挑我发的信，一共21封，

记者：你最早的一封信是几号的？

办事员：6月15日，90年的。

记者：什么？

办事员：1990年6月15日。

录音播过之后，我们又出示了1990年7月以来该信箱积压的信件。我诚恳地对局领导说：“我是记者，出这样的事我也很痛心。居然还有的干部搞假情况，所谓开箱试片绝对是假的。我实在不想看到更多的干部栽进去。”

局领导心情很沉重。他当即表态：河南省邮电局要重新调查此事。

4月17日，河南省委副书记吴基传对省邮电局党组批示：此消息我4月17日才见到，请你们认真检查处理。这是一件有章不循、极端不负责任的事件。

4月18日，河南省长李长春批示：太典型了，影响太坏了，一定要严肃查处，并在全省通报。

同日，邮电部派员来郑州督查。

4月20日下午，邮电部由部长杨泰芳主持，召开了全国邮电部门局风建设电话会。副部长朱高峰在会上说：“最近《人民日报》和《经济参考报》登了文章，批评了郑州二里岗支局货站街信箱10个月没开的问题，经查情况属实。从这个事件中，各地邮电部门都应该引以为戒，切实严格规章制度的检查考核，真正落实各项管理制度。”

当天晚上，河南省邮电局召开全省电话会议，详细通报这一重大事件，传达部省领导批示和查处情况。

至此，郑州市邮局不得不推翻自己原来的“调查”，重新处理有关人员，当事投递员被开除公职，替班员、稽查员开除留用一年，二里岗支局长、副局长被免除职务，并将每年4月1日（事故信箱暴露日期）定为全局质量警钟日。

我深深地松了一口气。在信箱事件的报道上，我没有丢人，总算尽到了我的一份职责，尽管我还远不是一个称职的记者。我为我一度出现的犹疑、畏缩感到羞愧。我想，在党和人民的利益受到损害的时候，一个人如果不敢挺身而出，仗义直言，这也怕，那也怕，那他肯定有一颗畸形的心。

但愿我的心不要变成畸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