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我血茬轩辕
1991-08-20魏群
魏群
中国和世界只有一个鲁迅,中国和世界也只有“一个”把鲁迅连同他的思想、人格具象化了的裘沙夫妇。
——题记
<一>
一切都是那样地令人难以置信。
这间狭窄拥挤得连一张栖身睡觉的床铺都搁不下的屋室,竟装盛着一个如此博大宏伟的世界:挨了一巴掌却以“孙子打爷爷”聊以自慰心安理得的阿Q,绝望地一千遍一万遍呼喊着“阿毛被狼叼走了”的祥林嫂;满腹威福、子女、玉帛为最高理想的大小丈夫们;最适合在中国生存的伶俐人—变色龙;惨死在屠刀下的刘和珍君;生长在癌细胞上的婴儿;肩背重负累弯了脊梁的孺子牛;被卡着喉咙发不出声来的中国;面对日本铁蹄的践踏,嘴巴上被贴上封条的雄狮……这里是鲁迅的世界。
眼前这位消瘦得仅剩一副骨架,准确地说,仅剩一副傲骨的长者,还有他那温柔的20年来不知床铺滋味,至今仍夜宿香案却从无怨言,永远面带微笑的妻子,竟耗干了全部心血和精力,蕴育出一块如此丰腴肥沃的园地:狂热者可以在这里变得冷静,冷漠者可以在这里变得激愤,偏执者可以在这里变得成熟,肤浅者可以在这里变得深刻。这里生长着理性、智慧和勇气,这里是思想的园地。
他不是作家,亦不是评论家,却在厚厚的《鲁迅全集》上,写下了甚至比《鲁迅全集》还要厚得多的阅读心得,那红的圈圈,黑的点点,蓝的道道,密密麻麻的字迹,竟化为一幅幅惊心动魄、震聋发聩的艺术珍品。
然而,这一切都是真的,你不能不信!
去读鲁迅的文章,我有一个发现并带着一个感叹:原来,许多曾经令我感到深邃奥秘、百思不得其解的社会问题,其实鲁迅先生早已一语中的;一些曾经让我陶醉、折服的高谈宏论哲理,其实鲁迅先生早在多少年前就有犀利、精僻的概括。我感叹我以及和我一样的人们的浅薄。再去看这位长者的画卷,我又有一个新的发现并带着一个新的感叹:鲁迅先生如匕首般的杂文,鲁迅先生的思想宝库,竟在他的每一幅画面上表达得淋漓尽致。我感叹鲁迅先生至今还不乏这样的知音。
“中国和世界只有一个鲁迅;中国和世界也只有‘一个把鲁迅连同他的思想、人格具象化了的裘沙夫妇。”
我终于信服了那位极力推荐要我刻不容缓去拜访裘沙夫妇的忘年之交留在我桌子上的这句话。
裘沙,便是那位消瘦得仅剩一幅傲骨的长者—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副教授。
王伟君,便是至今仍栖身画案的妻子—一位随军南下,一生追求艺术的女画家。
他们相互搀扶着漫步于鲁迅的世界,他们放弃了应有的票子、房子、位子,他们整整画了20年。700多幅鲁迅的作品,成为他们一生收获的唯一财富。
<二>
问裘沙为何选择了这样一条艰难的道路?这位鲁迅先生的同乡认认真真地告诉我:
“我和伟君画起后来被称为‘鲁迅之世界的系列创作来,是1972年的事。那时,由于十年浩劫,身处逆境,尤其是九·一三事件梦醒之后更感无路可走的悲哀,深深地折磨着我,迫使我不得不去追寻对严酷现实的新认识和能与之抗争的新力量。而唯一能给我们以启迪和力量的,便是鲁迅的著作。《阿Q正传》更是当年经常萦回我们心头的作品之一。红卫兵们的大破四旧和康生们的从中盗窃古砚
古画,自然使我们联想起假洋鬼子和赵秀才的革命勋业来。他们到静修庵去砸‘皇帝万岁万万岁的一块龙牌,又给尼姑头上以很多的棍子和栗凿,而庵里却因此不见了观音娘娘座前的宣德炉。‘造反派不准‘保守派革命,而‘保守派为了表明自己的革命,又去给一些人扣上什么帽子,不准他们革命。这和假洋鬼子只有自己去‘革命,不准阿Q革命,而阿Q则不准小D革命又如出一辙。一场浩劫,使多少人都显出了阿Q相,无论是革命的,还是被革命的。鲁迅先生曾经预言:‘民国元年已经过去,无可追踪了,但此后倘再有改革,我相信还会有阿Q似的革命党出现。我也很愿意如人们所说,我只写出了现在以前的或一时期,但我还恐怕我所看见的并非现代的前身,而是其后,或者竟是二三十年之后。我们深为鲁迅先生非凡的洞察力和预见性所震惊,深信今后中国一定会再有改革,深怕阿Q似的革命党还将在今后的改革中涌现,继续给中国社会带来无尽的灾难。因此决心把《阿Q正传》这部杰作,
形诸画面,以期引起更多的人们的疗治和警觉。这可以说是我们所以要画《阿Q正传》的最初动机了。”
尽管裘沙说的是一口难懂的嗑嗑巴巴的浙江话,但他从内心进发出的每一个字都深深地撞击着我的思绪。
人生不易,尤其在那动荡的多事之秋。有的人就那样糊里糊涂地过来了,没有多少欢乐也没有多少烦恼,有的人就那样郁郁含恨地去了,带走了烦恼也带走了认识人生的权利。而他却让自己活得那么明白,明白其实意味着痛苦。中国人有句话说得形象:“连活着都不怕,还怕死吗?”活着有时确比死更艰难。裘沙,这位被取消了预备党员资格的共产党员,这位连画白求恩、鲍狄埃的权利都被剥夺了的一介书生,就这样选定了“我以我血荐轩辕”的战斗事业,用瘦弱的手臂高扬起鲁迅的旗帜。
<三>
鲁迅是站在探索国人魂灵的高度来塑造阿Q的,是站在揭示中国人生的高度来写《阿Q正传》的。要画好《阿Q正传》,首先就要搞清鲁迅所要写的中国人和国人的魂灵
究竟是什么?于是,裘沙夫妇开始了艰难的寻找。裴沙通读了包括译文在内的《鲁迅全集》二十卷集,这套全集他至少通读了三遍。然后把《鲁迅全集》有关国民性和中国社会的全部论述摘录下来,结合《阿Q正传》本文反复研究,甚至连文中的一个标点也不放过。他们感到从原著中毫无成见地找出本意来是寻找答案唯一正确的方法。他们边读,边描绘,边思考,而且和现实生活联系起来思考,这种与众不同的精读方法使他们受益匪浅。裘沙回忆说:“一个几秒钟可以读完的句子,在描绘中往往可以咀嚼上好几天,获得在阅读中容易被忽略的深意。在描绘的时候,竟常常引出我的眼泪来。”
鲁迅的一篇杂文给裘沙以深深的启迪:中国的一切大小丈夫的最高理想,“简单地说,便只是纯粹兽性方面的欲望的满足—威福,子女,玉帛,—罢了。”“这支配着现代国人的最高理想,组成了国人魂灵的内核。”“我们中国本不是发生新主义的地方,也没有容纳新主义的处所,即使偶然有些外来思想,也立即变了颜色。因为现在的外来思想,无论如何,总不免有些自由平等的气息,互助共存的气息,在我们这单有‘我,单想‘取彼,单要由我喝尽了一地空间时间的酒的思想家,实在没有插足的余地。”这便是鲁迅在《阿Q正传》中所要写出的中国的人生呵!裘
沙找到了答案。
从1974年开始着手,前后6年的大部分时间,他都在草图上画来画去,变来变去,苦思冥想。直到有一天,他感到胸有成竹了,于是便和妻子怀着高度的兴奋和紧张画了起来,速度之快,效率之高,连他自己都不曾想到,最高纪录一天竟完成7幅。整整70个昼夜的拼搏,《阿Q正传二百图》—应该是206图,于1980年4月14日竣工。第二天恰巧是裘沙50岁的生日,当他在画案上画完最后一笔的时候,他也像是在自己半个世纪的人生答卷中,画下了一个大大的惊叹号。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本来伟君要隆重庆贺一番,不料,当夜,裘沙发起了高烧。
<四>
裘沙终于被累垮了。
没有谁像他那样,那么玩命地和自己过不去,一分钟的轻松都不肯给予自己。继《阿Q正传二百图》之后,他和妻子又相继完成了《狂人日记》、《呐喊》、《徬徨》等106幅作品,他的心中还酝酿着相当于一部中国近代史的《鲁迅画传》。
也没有谁像他那样,终日忍受着难以想像的穷困潦倒,每天挣扎于“水深火热”之中。为节省五分钱的车费,他总是步行着去查找资料。儿子生病,家里找不出买菜钱,妻子只好从景山坡上背回一袋“二月兰”,绿色的叶,紫色的花,野菜拌上酱油醋,儿子和全家人大口大口地吃得可香啦。
裘沙呵,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
他被送进了医院,但他念念不忘他的鲁迅,手不能写了,他就用嘴说,让妻子记下他的构想和思索。
他被送进了抢救室,死亡似乎在向他招手,昏迷中他惦念不已的还是鲁迅:“可惜,《鲁迅画传》也要随我去了,我之国家无大关系,可是,中国却离不开鲁迅啊。”当然,他也想到妻子:“伟君与我志同道合,相依为命,我这一去,孩子们都小,就更苦了她了。更可惜的是我们还有那么多共同要做的事情,还有那么多画不完的鲁迅啊……。”
面对死亡,他很坦然。他用一支红色的圆珠笔,吃力地为自己写下墓志铭:“这是一个用自己的一生,真正认识到鲁迅的意义,将自己毕生精力献给鲁迅事业的人。”
裘沙呵,就这样把自己的生死与鲁迅融为一体。
也许是一片赤诚可鉴,死神与裘沙擦身而过。
<五>
裘沙那间屋外下雨屋内要摆满洗脸盆的艺术斗室居然也来了外国人。他们是日本东京造型中心社社长藤山纯一、岩波书店顾问高茂草和美术编辑浅月和弘。
三位先生一见面就迫不及待地对裘沙说,他们是奔鲁迅而来的。他们说:日本人对鲁迅怀有特殊的感情,因为二战期间,两颗原子弹炸毁了日本的一切,包括日本人的仰。信西方的东西蜂拥而至,日本到底该怎么办?“用鲁迅的思想把日本的知识界振作起来”,一位叫竹内好的日本专家提出了这样的主张,后来这位先生被誉为“竹内鲁迅”。鲁迅的思想,特别是“拿来主义”对日本的振兴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和作用。至今,在日本老一代人的头脑中,都保留着这样的认识:日本的振兴离不开鲁迅,日本民族世世代代都离不开鲁迅。只是现在日本国家强大了,青年人对这一段历史不那么熟悉了,对鲁迅先生也淡漠了,这使老一代人感到十分的忧虑。因此,他们想借纪念鲁迅逝世50周年之际,在日本重新掀起“鲁迅热”,让更多的日本青年认识鲁迅、学习鲁迅。苦于没有更新更好的宣传资料,偶然间,他们在中国的一本杂志上发现了中国的裘沙和他的“鲁迅之世界”,于是,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他们怀着非常激动的心情专程赶到北京,找到了裘沙的家。
三位日本朋友向裘沙提出:愿意不愿意到日本去办画展和访问?愿意不愿意在日本出版画册?愿意不愿意在日本将这批画卖掉?愿意不愿意卖掉所有的版权?
日本朋友的一席话早已使裘沙感动不已。说实话,画了这么多年的鲁迅,他还从来没有把鲁迅放到世界意义上去考虑。此番交流,仿佛打开了他心灵的又一扇窗户。鲁迅属于中国,也属于世界,他是全人类的财富。三位日本朋友的强烈的民族责任感使裘沙肃然起敬,他也暗暗叹息,在中国,在鲁迅的故乡,竟没有人想得这么远。
裘沙夫妇表示除去不愿在日本将这批画卖掉和卖掉版权外,其它两条都欣然同意。而这样的决定就意味着所有的稿酬将用来支付裘沙夫妇此次访日的费用,他们见不到一分钱或许还要再贴钱。
“稿费我们不计较,我们的心愿只是为了纪念鲁迅先生。”伟君说。
“这是我们共同的心愿。”三位日本朋友和裘沙夫妇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后来藤山社长的日本造型中心社为组织这次画展损失1000万日元)。
1986年8月29日,日本东京以最隆重的仪式迎接画展的举办,迎接裘沙夫妇的到来。
一个画展,两本画册,轰动了日本观众。画展刚开几天,岩波书店内存放的鲁迅作品便被抢购一空,书店赶印了《鲁迅全集》和《呐喊》、《徬徨》等。一位美国朋友看了画展感叹地说:“这是美国人的悲哀,这样的画展当该首先在美国展出,怎么会在日本?”这更是鲁迅之故乡的悲哀吧?!
值得庆幸的是,在纪念鲁迅先生诞辰110周年的时刻,中国也将隆重推出裘沙夫妇“鲁迅之世界”的画展。
日本归来,裘沙夫妇在充分认识到“鲁迅主义”在世界的重要意义之后,他们毅然放弃了筹划已久的《鲁迅画传》,而是转向更为艰难的鲁迅论、杂文作品的创作,他们说:“鲁迅的重要思想几乎全部集中在鲁迅的论、杂文中,较之鲁迅的生平,鲁迅的思想更为重要。”他们调动了全部的思维想像和所有的绘画技能,“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完成了《鲁迅论、杂文一百图》的创作,这一百图花去了他们整整4年的春秋。这无疑是一项巨大艰深的文化工程,凡是看过这些作品的人们,无一不为作品中深邃的思考、深刻的揭示和深沉的情感所震撼,所征服。这4年呵,也是裘沙夫妇在鲁迅事业的长途跋涉中最后的冲刺,当一百图可以结集的日子,裘沙年满60岁,当他向挚爱的祖国交上这笔无价的财富时,他领到的是永恒的退休金。
<六>
清晨6点钟,我便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惊醒。原来是裘沙先生打来的,说是他想到两个问题,要马上和我谈谈,我便匆匆赶去。
还是那一口嗑嗑巴巴难懂的浙江话,还是一样地严肃和认真,他一字一句地告诉我,因为我是《中国青年》的记者,因此他一直在想鲁迅和青年的关系。他拿出一幅画,题目是鲁迅的《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画上几个光屁股的孩子被迎面扑来的海浪拍打着,下面写着一行字:“有能在世界新潮流中游泳,不被淹没的力量。”他说:“鲁迅在70年前提出的在世界新潮流中培养下一代的战略思想,对一个要在走向世界中获得新生的古老民族是多么重要啊,除了鲁迅,我不知道在炎黄子孙中还有谁提出过这样的主张。可是这一主张至今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相反迟至1988年6月,鲁迅研究界还有人撰文批评这一观点‘是一种比较粗糙的空想。可见我们和鲁迅之间的差距有多大啊。”
他又拿出另一幅作品:迷蒙、混浊、黑暗中掩藏着一个顽强的亮点,旁边写着:“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他说,这是专门为青年们画的。他曾经在一些青年人的来信和与学生们的交谈中,发现青年们中有一种怨天尤人,没劲无聊的沉闷情绪,他去鲁迅那讨药方。一天深夜,当他重新读到鲁迅的下面这段话:“愿中国青年都摆脱冷气,只是向上走,不必听自暴自弃者流的话,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不必等候炬火。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倘若有了炬火,出了太阳,我们自然心悦诚服地消失,而且还要随喜赞美这炬火或太阳;因为他照亮了人类,连我自己在内。”他竟抑制不住内心的亢奋,泼墨在地,挥毫作画,彻夜未眠,一气呵成了这“萤火”。
面对这位长者,我肃然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