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小说)
1990-08-28罗唐峰
罗唐峰
一
又是黄昏。我颓然坐在一块石板上,随即便看到一大群蚂蚁在我脚下忙碌。蚂蚁的中心是一块拇指大的食物。我无名火起,一脚将食物踢开。但不一会,蚂蚁又重新在食物周围聚集。我叫你们不死心!我起身,右脚对准食物用力一踩,一搓。蚂蚁、食物、泥土卷在一起。望着那些在死亡中挣扎的蚂蚁,我冷笑一声,带着莫名的快意,回宿舍去。
又是“角落之歌”。女中音,从对面的教室楼传过来的。那位唱歌的女教师,人生得也许算得上漂亮,歌唱得也许称得上圆润,但这于我何干?她见我总是低下头去,打招呼也细声细气,大概是想让我觉得她温柔可爱而且很有修养。在这个偏僻的山村学校,我文凭最硬。“谁知道角落这个地方,爱情已将它久久遗忘。”她无非是要告诉我,她想嫁给我,希望我不要忘记她还没有嫁人。我想冷笑。
又回到宿舍。房子窄小且没有天花板。报到那天,校长说原本在教师楼给我腾出一间的,但传达室的孙老头硬是搬了进去。孙老头原先一直住在传达室。传达室虽旧些、窄些,但很暖和……校长说得很诚恳,一副内疚相,显然是要向我证明,我这个名牌大学的毕业生所以住传达室,实在不是他不重视我,而是孙老头太古怪,太不通情理。
“没关系!”我说。既然被分在这倒霉的穷乡僻壤,房子的好坏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的精神很难得,不过,我们还是会尽早作重新安排的。”
跟这样的人说话,我想睡觉。
校长终于走了,拖着长长的背影,走进那栋灰色的教师楼。黄昏依旧,冷寂依旧。唯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心留在故乡,留在那江水环绕的繁华城市。那里,有我高楼笔立、且古色古香的校园,有我的事业和幻想,有我钟爱已久却未能向她一吐衷肠的姑娘……可这一切都已星散,融入茫茫天弯。怨谁?蚂蚁—我成了命运脚下的蚂蚁,它只消一踩、一搓,我便只有苟延,只有徒然的挣扎和绝望。
二
又是刺耳的起床钟声,我起床。开门时,不觉火冒三丈。门楼上有一行歪歪斜斜的粉笔字:“你才是笨猪!”一定是学生写的。这些学生的基础太差,课堂上,一问三不知。答不出问题就站着上课。有一次,几乎全班都站起来了。我于是骂道:“笨猪!”见鬼,他们还不服气。
又是一张张令人倒胃口的脸。
“上课!”我压着火气喊。
“起立!”
“坐下。”我扫视每一张含着莫名敌意的脸,我要找出那个狗胆包天的小乡巴佬。对于贫困的人,我认为我应该同情、怜惜,但对方必须老实,必须有一副可怜相。而这群小乡巴佬,却自以为是,仿佛世界是他们,上课竟也敢捣乱,竟也敢毫不掩饰地打哈欠,这就不由得不让人厌恶。
我一张脸一张脸地审视,最后,我的目光停在那个穿灰衫的小乡巴佬身上。班里他长得最高大,头发最乱。他今天的神情很特别,不像以前手脚总不停地动,一堂课要移好多次桌子,好像他的书桌总放不平。一听到移桌子的声响,底下便有一阵压抑着的笑声。我总是一次次地让他站着上课,但他每次都做出一副很委屈的样子。小乡巴佬也配恶作剧?我常冷笑。但今天,他却把头沉沉地低下去,偶尔抬头,一碰到我的视线,竟惊慌、恐惧地避开。
“王佛山!”我突然严厉地喊道。
他浑身哆嗦了一下,站了起来,全然没了往日那副委屈之极的神情。稚嫩的脸在蓬乱的头发和脏兮兮的灰色上衣掩衬下,显得非常可怜。我突然生出一种玩弄蚂蚁的快意,怒气顿消。我换上了在班上从未显露过的亲切口气说:
“朗读第4课第1、2段。”
他怯怯地瞥了我一眼,打开书,结结巴巴地朗读起来。
他读毕,我依旧很亲切地叫他坐下,又鼓励他不要紧张,下次再读就会好些了。他坐下,满面通红,大概还以为我不知道他做的事,还以为我对他不错。这蚂蚁!
命运捉弄我,视我如蚂蚁;我亦捉弄人,看人似蚂蚁。
……我开始热情地和那位女教师打招呼,她大概以为我挺喜欢她了,歌唱得更响、更深情,这蚂蚁;我备课认真,授课生动,课余热心组织学生活动,为他们搞这样那样的讲座,校长总在各种场合不遗余力地赞美我,这蚂蚁;学生认为我是一个一心扑在他们身上的好老师,为了听到我一声称赞,常常熬夜,完成我故意布置的大量作业,这群蚂蚁……
但传达室的孙老头却不肯就范。
我第一次到他宿舍,他正在补衣服。
“孙师傅,忙呀?”
“唔。”
“来,抽支烟。”我递过去一支。
“我有。”他依旧补衣服,并不接烟。
“您在学校很长时间了吧?”
“唔。”
“您年纪这么大,身体还真捧。不过,到底上了年纪,以后有什么地方用得着我,您尽管吩咐。”
他没出声,但双手已微微颤抖,显然很激动。“大概以为我真是个好人,这蚂蚁。”我冷笑。但他放下衣服站起来,脸色竟骤然变得冷酷。没容我探究,他已走到门口,冷冷地说:“我要出门!”
我从未受过这种蔑视。我真想一拳打过去,哪怕是被拘留。但另一种自尊,一种一定要让他就范,一定要让他在我心中如蚂蚁的自尊使我反而对他更亲热了。
“对不起,打扰您了。”我说。
我第二次去他宿舍,挑着一担木炭。“孙师傅,您的木炭。”
“学校分的,我自己会挑。”
我敢发誓,我一辈子没见过这样的老混蛋!但我还是亲亲热热地和他说话,帮他放好木炭,心里却恨不得他立刻中风,口眼歪斜。
我常常在捉弄蚂蚁中感到快意,但有时却也迷惘。比如,每当那女教师美丽的眼睛投来一瞥,我心里便会莫名地慌乱。而跟学生们在一起,每当看到他们信任、期待的目光,心里便会升起一种醉心的满足,忘记了自己是在演戏。
这天,我房间的桌子上不知谁放了6个鸡蛋。这肯定是学生干的。我于是像上次一样审视全班—又是王佛生。我叫他到我宿舍来。
“是你拿的鸡蛋吗?”
“不是。”停了停又说:“可能是您买的,您忘了!”
“你想会是其他人吗?”
“不会的,肯定您买了又忘了。”
我断定是他送的,于是给他钱,他死活不收。蚂蚁!我想。但却没有一点快意。
三
冬夜,下雪,冷。
我曾做过这样的梦:大雪纷飞,世界是白茫茫的一片,好寂静,好洁净。我和心爱的人坐在暖暖的炉火旁,各自读书……那该是怎样的一种甜蜜呢?
现在,我却只能早早上床,钻进冰冷的被窝。想想过去的事情,再看看现今的处境,便生出阵阵无奈的伤感。
“哗—嚓—”半睡半醒中我惊得跳起来。是大雪将窗外的树压垮,树倒下时一根树枝又将一块窗玻璃打碎,寒风和白白的雪花正从窗洞里灌进来。我知道再在这破旧的屋里呆下去保不准会出什么事。但我还是重新躺下来。运交华盖,逃得了吗?况且,与其这样呆下去,还不如死了的好。又想想自己死后那些老同学会怎样的喟然长叹,我的爱人或许会掉下几滴眼泪,内心竟慢慢生出些快意来……
又是起床钟声,我习惯地起身,却感到全身不对劲,头痛身酸,口干鼻塞,一摸额头,灼手,我复又软软地躺下。
混混沌沌中有人敲门,我无力理睬,门竟被踢开。瞧了好半天才看出是孙老头。他没说一句话就跑了出去。怪!
跟着,我被人抬进了卫生院。过不多久,便有许多老师和学生来探视我。等病房空了,孙老头进来了,提着一袋水果。
我愕然,习惯地跟他打招呼。
他仿佛没瞧见我似的,默默地坐在另一张空床的床沿上。
我觉得很滑稽。
“我知道,你觉得我像畜牲,恨我!可我更恨你!”他低着头说,脸色红涨。“我以前不是这样的。我有老婆,我疼她,我对她好,可她却跟别人跑了。有一次我偶然听到两个同事的谈话。一个说:‘瞧姓孙的那笨样,老婆能不跟人跑?另一个说:‘就是,我早知那女的不会跟他久的。……这两人平时跟我关系挺好,还骂过我那跟人跑掉的老婆。可背后却又说出这种话。我开始意识到人都是险恶的。我老婆一定是被这些人撺掇后才跟人跑的。女人都是没有主见的。我从此恨所有的人……可你不一样,你是真好人……”
“老师,”门外有人小声叫。
孙老头猛地停了话,匆匆走了。
进来的是我的学生,全班都来了,但门卫只许两个学生进来。他们俨然成人一样地安慰我。我想笑但笑不出来。一个学生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老师,我向您认错。您门上的粗话是我写的,我早想向您认错,又怕您以后不再喜欢我了。不向您认错,又老觉得对不住您,睡不好吃不好。您批评我吧,您骂我、打我都行,但千万别对我不好,不理我……王佛生。”
我决定出院,尽管医生不同意。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撞击我的心扉,教我心烦意乱。
我又走上了讲台。我的心里第一次生出一种亲切感,又温柔又强烈。我习惯地环视教室,却没有发现王佛生。
一位同学哽咽着说,昨天他们山寨遭大火,他参加救火被烧死了。
他永远不会再来了。他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我曾恶毒地视他为蚂蚁。我呆呆地望着那空空的座位。教室里好静,我的心好痛、好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