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越死亡
1990-08-28刘朱婴
刘朱婴
试飞员被喻为“死神的挑战者”。这天,当他驾驶着403号腾上蓝天,飞最后一个起落时,死神已经悄然而至,蛰伏在他的机翼下。
这种新型歼击机的定型试飞已经进行了80多架次,可着陆时起落架总是闹别扭,不愿意痛痛快快地钻出来,不是左轮故障,就是右轮卡壳,有时干脆左右轮都放不下来,急得试飞员在天上一个劲儿兜圈子。最后好歹都勉强放下来了,否则油量耗尽,后果难以想像。
为了减小空中的风险,科研与试飞人员在地面进行了上百次的起落架收放试验,想查明故障原因。说来也怪,三个起落架在地面上蛮听话,咋放都没异常,可一飞到天上,就又猫着不出来。
时间紧迫,不能为了一个起落架让一个个急待试验的课题搁浅,影响新机的定型生产。领导决定,给故障部位加装测试记录仪,让403号作“起落架故障探索试验”飞行,如果空中再度出现故障,记录仪会准确确定故障部位,记录下各种数据,帮助科研人员查明原因。
他,便是这次“起落架故障探索试验”飞行的试飞员。
前两个起落,403号都安然落地,可故障暴露不明显。
太阳已经西斜,湛蓝的天空渐渐黯淡下来。还飞不飞?据气象站预报,当天机场上空有过境云,可能会出现雷暴。天公喜怒无常,这时万里无云,顷刻间就会雷电交加。为了抓紧时间,赶在变天之前找出故障原因,团长下令:403号再飞一个起落!
时间:17时14分。他第三次跨进座舱,飞机带着一阵惊天动地的轰鸣升空。
这也许是当天的最后一个起落了,人们的心缩得更紧了。像这样的带故障飞行,在空军的条令里是不允许的;即便科研上采用这种“探故飞行”的方法,也是万不得已,因为在空中不出现故障就拿不到测试数据。可是,出现故障万一排除不了,那又会……
对于那次事故,人们仍记忆犹新。
那是1984年12月4日15时25分,同一个机场,07号飞机升天执行“应急电动操纵传感器”试飞任务。按照课题要求,当飞机起飞后,试飞员要断开原飞机上的正常操纵系统,改由被试系统操纵飞机,以此试验在飞机的正常操纵系统失灵的情况下,被试系统是否能够继续操纵飞机。驾驶这架飞机的是两名试飞员,分坐在前、后舱。
高度3750米。就在他们按照要求平衡好飞机并开始试验操作的一瞬间,被试系统突然失调,飞机失控进入螺旋状态,以210公里/小时的速度向沟壑纵横的大地坠去。两名试飞员在天旋地转中采取一系列应急措施,企图挽救飞机,但都未能奏效……07号坠毁了,而试飞员却在最后关头迫不得已跳伞生还。
人们不愿看到悲剧重演。可是,试飞员每天每次飞的都是风险课目,空中的情况瞬息万变,谁又能担保这次403号能够平安返回地面呢?
他已经飞了29分钟,该试起落架了。指挥所里,指挥员、型号设计师、科研人员以及其他试飞员,都屏气凝神地聚在电台前,静待他的消息。
17时43分,电台里传出他的声音:报告,三个起落架都没有放下来!
人们惊呆了,三个起落架一个也放不下来,这种情况绝无仅有!
飞机没有起落架,就好像汽车没有车轮,人没有双腿。但后者即便这样,趴在地上不动也没事,而前者却决不可能“趴”在空中不下来。
此时的他也有些毛了,没有想到情况会这样严重。他抓住起落架开关:收、放,收、放,放……一只气连做了十几次,三个起落架仍纹丝未动。
飞机一次又一次掠过机场上空,发出一阵阵沉重的喘息声,机尾喷吐出的强大气浪,在天际上划出一道道白色的弧线,牵动着地面的每一根神经。如果油量耗尽,起落架还放不下来……人们不敢往下想。
他接到塔台命令:采取第二方案,用特技把起落架甩下来!他猛地加大油门,拉操纵杆,想利用大过载把起落架甩出来,飞机在空中剧烈颤动,颤动得好像瞬息之间就会四分五裂。可是,轮舱下面毫无动静。他一咬牙,又采用大动作量跃升、侧滑往下甩轮子,飞机忽上忽下,他感到自己的耳膜在上下鼓动,胃液一阵阵从嗓子眼里向外翻腾……“我的天!”他仍没听到起落架出舱的声音。
仪表显示,油量只剩800立升,再有一小会儿,那该死的起落架就足以使403号机毁人亡。不允许再拖延了!还有一个办法:迫降!但塔台立刻否决了这个方案,指挥员们不让他冒这个风险。
让试飞员弃机跳伞?!指挥所里,人们考虑到他的安全,几乎要这样决定了:蒲城一带有一块盐碱地,让他在那儿降落!霎时,机场上紧张起来,抢险车、救护车、消防车响成一片,医护人员准备好了药箱、担架,随时准备投入抢救……
此时此刻,他的妻子正补习完高中课程,急急忙忙往家赶,准备为丈夫做一顿可口的晚餐,他的儿子明明,这个一生下来就病得四肢丧失正常生理功能的孩子,正在家里与小花猫作伴玩耍,全然不知机场上空发生的一切。这是一个多灾多难的家庭,母亲半身不遂瘫床4年,吃喝拉撒不能自理;儿子明明骨质不好,骨头一摔就断。为了母亲,他与妻子四处求医问药;他们抱着明明去西安、去北京,能去的医院都去了,但明明还是不能走,不能跑,不能上学,不能享受一个健康孩子的美好童年。怕他在试飞中分心,从天上摔下来,妻子抱病承担起繁重的家务。事后,当记者提到他在天上的壮举时,他的妻子竟惊讶得瞪大了眼睛:“啥?咱啥也不知道哇!真的!如果当时咱要知道,不定会急成啥样呢!他整天飞,尽是危险课目,可不管在天上出了啥事,回家从不吭一声。唉!这又不像开汽车,出事了,好歹在地上,咋扑腾都行。这要在天上出事了,我上哪儿找人去啊……”
就在地面为天上的他忙成一团的时候,他反倒格外冷静。他知道,这种型号的新机,是空军急待更新的装备,是国家的重点科研项目。故障找不出来,新机就无法定型生产,就无法装备部队。我国的主战机种比美、苏两国要落后两三代,现在天上的一分一秒,都决定了我国空军主战机种更新的速度。跳伞很容易,只要拉开座舱右侧的自动跳伞装置,他立刻会被反弹出座舱,安全降落。可是,弃机跳伞,就等于宣判这一代新机型的死刑,无数科研人员的心血就会毁于一旦……
保住飞机,把试验数据送回地面!这是他的唯一想法。危险算什么?他和他的战友们,从干上试飞员那天起,就与风险结了缘,每天早晨一起床,就不想晚上是否还会回到这张床上。当然,也不会随随便便到死神那里去报到,因为他们手里有飞机,肩上有国家赋予的重要而特殊的使命!
他请求:用应急系统放起落架!
飞行大纲里有一条规定:飞机在液压正常时,禁止使用“应急”放起落架。因为“应急”是万不得已时使用的最后一招,一旦失败,就会导致起落架收放全部失灵。但此时此刻,只有这最后一线希望。
塔台回话:“用应急!”
高度500,油量600,只够盘旋一圈了。他又一次调整好飞机,嘴角掠过一丝微笑。远处,染着斜阳的浮云正在向他游来;身下,机场的跑道清晰可见;耳机里静得出奇,他知道,人们正在等待他最后的一搏。他定了定神,先放出减速板。紧接着,他打开应急系统,只听“吭”的一声,起落架终于出现在轮舱下……
18时01分,403号飘然而落,机尾绽开一朵洁白的减速伞。人们先是一怔,片刻后,蜂拥般向他跑去。
当晚,科研人员根据仪器记录,找到了久查不明的故障原因。他挽救了一代新机的生命!
他叫谢春阁,中国空军试飞团一级飞行员。
摄影:张其金牛俊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