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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下人》的历史足音

1989-08-24习亚起

中国青年 1989年2期
关键词:加林天明乡下人

习亚起

八百里秦川黄土高坡,有一个陈家村,千百年来默默无闻。1988年,却突然冒出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大事:当村的小蛋竟领着一个浩浩荡荡的剧组到家门口拍电影来了!

门面墙上写着醒目的大字:人活在世上就得闹出点动静!

从此,我国电影史乃至世界电影史上,书写了这样一笔:1988年9月,中国第一部由农民编剧、集资、监制并饰演男主角,与西影厂联合制作的影片《乡下人》,在陕西省隆重开拍。这标志着中国农民在改革开放的大趋势下以其雄厚豪迈的步伐开始踏上电影这个神圣的艺术殿堂,这标志着中国农民对精神文化生活的强烈需求已经上升到更高更美的境界。这预示着新一代农民的文化素质在经济地位的改观下必将迅速提高。

电影中的男主角任北杭——实际生活里的“小蛋”于运河,便是闹腾这个惊人大事的真实主角。

1946年,还在襁褓中的他便随父母逃荒到陕西咸阳。初中毕业不几年,娶了个当地的媳妇,变成了地道的关中农民。1972年,为生产队拆除旧房,房倒人落地,高位截痪。谁知命不该绝,几年过去,硬是赶走了死神,站立起来了,唯落个一腿粗一腿细。

尽管有命无福,穷光蛋却不安分。1976年,他去外打工,到火车站当装卸工。扛大包,4人一组,每天要背60吨水泥…汗水、雨水、泪水,3年下来,居然换回1万元钱。他的心开始躁动了。

1980年,中国还没发明“农民企业家”这个词,于运河便办起了水泥预制件厂。那时节,万物复苏,到处搞基建,加上于运河卖苦力练就的铁嘴钢牙,到处乱“钻”,他,终于发了。继尔,他办起了农民建筑公司,自任经理。

雄赳赳、气昂昂,“俄(即“我”,陕西方言)、俄一群人,硬是打到城里去啦!”“俄、俄一群人,硬是盖起了高楼大厦!”此时此刻,财大气粗的于运河,性格中天然的那股狂劲更加勃发了。

1984年,由路遥编剧、吴天明导演的《人生》震惊了千千万万的中国同胞,震惊了千千万万青年农民,震惊了千千万万关心农民命运的城里人,而大多数人最强烈的反映便是叹息,深深的叹息。

于运河也被震惊了,他曾经连看了4遍《人生》,不吃不喝,不走不动,他的心被深深地卷进影片中去,他满脑子的高加林、巧珍,巧珍、高加林……小知识分子那种易于激动、易于动情、易于联想的毛病竟然在他身上强烈地体现出来。他思索着高加林和巧珍的命运,追踪着他们的人生之路,还偏偏拿他们的结局和自己比,越比越觉得不对劲,越比越觉得高加林不该就这么灰不溜秋地回乡,不该是只得到人们无可奈何的同情。

这个怪杰,这个“吃苦、成功,倒霉、幸运”的混杂物又忽发奇想了。走,找吴天明去!他竟然丢下建筑队不管了。三钻两钻,他打听到西影厂厂长的办公室。走南闯北造就的脑门里闪出一个“孬”招儿:吴天明不是说过“观众就是我们的上帝”吗?好,就是这!推开厂长办公室的门,他向吴厂长伸过手去,“上帝来了。”就这么着,一位在改革大潮中涌现的农民企业家,一位农民出身的著名艺术家,他们联合导演中国银幕新一章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了。

于运河单刀直入,吴天明也最喜欢单刀直入。于运河不愿意高加林面临黄土埋半截、最后全部被埋掉,他说,农村需要高加林这种有知识有理想的青年,高加林完全可以在农村实现自己的追求和抱负。就比如俄……俄就不能容忍这个结局……俄就要闹腾。俄就要写个剧本,写个《人生》续集,写出当代文化农民的人模狗样来!……吴天明望着这突然杀出的程咬金,眼睛直发亮,抑制不住的兴奋心情使他情不自禁地笑了。眼前的这位汉子虽然未必深刻了解高加林命运的真实性和悲剧性,但他作为改革时代的新型农民,不正代表了走向富裕之路的8亿中国农民的前进方向吗?艺术家兼企业家的宽阔胸怀与敏锐洞察,使他意识到这件事非比寻常:中国的事就是农民的事,于运河提出的问题不是他个人的问题,而是8亿农民的大事。

1985年夏天,酷暑难当,于运河更像个高烧40℃的人,心头的一团火呼呼往外窜,他以自己的亲身经历为素材,写就了3万字的《人生》续集。写完了,他也没想过这叫不叫剧本,符合不符合剧本的一般规律,对引子、高潮、结构什么的也不尽其详,就又跑到了吴天明那里。吴天明去北京开会了。心头的那团火又催得他登上了火车。

“你已经写出来了?”吴天明惊讶又欣喜。为了帮助于运河对剧本的精加工,吴天明利用一切机会来扶植这位关中汉子。甚至在拍《老井》最紧张的现场地还请于运河观看拍电影的过程,请他看样片,听于运河谈修改剧本的意见,彻夜彻夜地“*”(陕西方言:聊)。

当于运河终于将本子写得有点像模像样的时候,吴天明又指派西影厂文学部有多年编辑经验的袁守成和他一起正式修改、加工。这时剧本已尊重路遥的意见——“高加林是我的儿子,我不想把他过继给别人”,重新定名为《乡下人》。一年以后,《乡下人》剧本在西影厂文学部的讨论会上一致通过。

可是问题来了。每年国家分配给西影厂拍摄12部影片的指标早已占满,要等名额,就是明年的事了。一份“关于拍摄《乡下人》影片要求增加影片生产指标的报告”打到了中国广播电影电视部。

人们对新生事物往往给以特有的关注与热情支持。很快,广播电影电视部电影局的批复意见下达了:“我们对这个剧本深沉的内涵和质朴的气蕴表示赞赏。我们同作者于运河、袁守成同志就剧本充分交换了意见,对作品前景表示乐观……”当然,拍摄指标问题解决了。

剧本通过了,指标有了,集资40万有着落了,导演请来了,男女主角确定了,剧组成立了。全国几十家报纸争先恐后地发消息,标题一个比一个惊人……一切都快得神速,一切都像美好的梦,一切似乎成功在望。于运河陶醉其中,志得意满,喜不自胜。

好事多磨,成功谈何易?老天爷绝不因你有“新生事物”的标签就格外优惠。于运河从农田跨进企业界流了多少汗,受了多少罪,当他从企业界又跨入艺术界,面临更为陌生的领域时,他将注定流更多的汗,受更多的罪,甚至是脱胎换骨的磨炼。

开机不久,男主角王刚病倒了,迟迟不能出演,停机20天,损失7万元,重新物色人,拍摄周期、季节都不允许。怎么办?摄影师马树生把他独特的眼光转向了于运河,副导演王秦川立即觉得是个好主意。可不是嘛,剧本是于运河编写的,他本人又是农民,在对剧本的理解程度和对故事的生活感受上,是任何一位演员所无法相比的。他的外形和气质也很贴近剧中主人公任北杭。可另一方面,他在表演上是绝对的外行,没有任何理论修养和实践经验,万一演砸了,几十万元资金一勺烩不说,那西影厂的脸面?……一时间,剧组就这个问题争论得十分激烈。于运河默默地退出会场,平静的外表包容着一颗不平静的心。全剧组对艺术的强烈热爱与高度责任感深深震撼着他,他想:俄当初写本子,只想渲泄一下,只想揭露那些官僚和蛀虫,只想为咱农民说句话,争口气,可从没想到咱当演员哪。俄不会演、俄害怕、俄没有自信心…可导演、大伙儿说俄能行,说心里话,俄挺愿意演,俄总想干“第一个”……冷风一吹,于运河朦胧地感到,他那内心深处的农民心理,似乎有了某种升华——这与刘姥姥进大观园的卑微与献媚完全不同,倒有点像临上擂台前的躁动与渴望——迎接新的挑战!这时,导演王志杰过来了,“运河,你去试试镜头吧。”当厂长吴天明听到这一消息后,对剧组全体主创干部说了这样两句话:“在各部门通力配合和支持下,于运河一定能胜任这一角色。这一举动将对中国电影界产生新的冲击波,将给广大观众带来浓厚的兴趣,这不但是我们大家的事,而且也是8亿农民期待的一件好事。”

全组人员为创造一颗农民影星而兴奋着、忙碌着。王导演宣布:为帮助于运河练小品、试镜头,停机10天!他从电影ABC教起,告诉老于什么叫出画,什么叫入画,边说边在摄影机前走位。当然,讲“创作角色”是来不及了,讲“斯坦尼”更是对牛弹琴。两点间直线最短——你生活中怎么想怎么干,在镜头前也怎么想怎么干。“就这?”就这也不容易。王导演找了台录像机,不管好赖把“就这”全录下来,帮他分析,启发形象感受,体会动作的准确度……九牛二虎,猛赶鸭子好上架!化妆师小红为老于设计发型,做头套,吹发型。当小红拿着小梳子为他精心梳理头发时,他竟不知如何是好了,还从未有别的女子为他梳过头哩!照照镜子,这么年轻,这是俄么?饰演秀梅(北杭妻)的李芮是省人艺的演员,刚领了结婚证,就跑到剧组来了。她一遍遍地为于运河配戏,“夫妻俩”一口一口地对着啃“锅盔”(一种干粮),直到导演满意为止,扮演二牛的袁进,天生喜剧演员的料,抖搂出无数“包袱”消除于运河的紧张心理。最可笑的是于运河竟然不敢直视女主角于福惠的眼睛,于福惠饰演女工程师宋锐。她太漂亮了,长得极像方舒,大大的眼睛明亮有神,一流盼就会说话。于运河以前只在影片里见过漂亮的女演员,可从未做过梦:今天,竟有如此漂亮的女A角近在咫尺,和自己配戏!不知怎么搞的,灯一亮,摄影机一响,他的眼睛就不知往哪儿搁,飘忽不定,闪烁其间。他坚决地哀求导演不要拍他的特写镜头,“咱这副模样,对得起谁么。”看他那个窘样儿,大家都想乐,都憋着不乐,还一劲鼓励他:不错,就是别眯着眼。好,再试一遍!有一天,于福惠让于运河到她宿舍去,拉他坐在自己对面,她亲切、爽快地说:“老于,咱们今天不谈别的,你就看着我的眼睛。现在,你直视我的眼睛,就练这!”嗬,老于出了一身细汗。……终于,于运河的信心越来越足了,对拍电影的行道越来越熟悉了,他正式地走上了演员之路,开始入戏了。

金秋一晃而过,拍摄进入高潮阶段,重场戏就要到了,吴天明第四次赶到咸阳来看样片,会后,召集全剧组谈意见。吴天明是一句废话都没有的人,他一坐下便说:“你们给我看的样片,必是最好的样片。凑合。最大的问题是演员。……于运河的眼睛是空的,两眼一摸黑,不知道在看什么,这是个很大的问题。动于神而形于外,可你的眼睛没动,太木,太缺乏内心依据,像个傻×!(说到这儿,会场一下紧张了。吴天明十分严肃)现在不能拿斯坦尼那套来要求你,可你起码要演得像一点,不敢拍近景还怎么揭示人物?相比之下,女主角表演得还舒服一些……”于运河全懵了,他已经习惯于吴厂长的支持了,他至少以为吴厂长会先表扬后指导,谁知一上来就一闷棍,他做记录的手不由得慢了。“……最近厂里完成的6部片子请专家们来评论,总体评价在全国平均水平线以上,我担心你们的片子别在水平线以下,没法看。就是在水平线也不好……”“男主角要吃点偏饭,要讲体验,你要想一想,生活中是不是这样。你现在听我讲话,你并没有什么表情,也没有激动万分,没有一会儿挠挠鼻子一会儿擦擦脸的。有人一听导演喊‘预备,总要在镜头前加点什么,每个镜头都有动作。50个镜头一刻不停,串起来是个什么东西:像老鼠一样。生活里是不是这样?在镜头前,装模作势是没有学问、没有才能的表现!(吴天明激动得站起来)为什么说电影虚假、电视没法看?4年前西影厂就提出口号:把虚假赶出银幕!这几年的片子都比较真实,所以要特别注意这个问题,全体演员都要想办法克服这个问题。”后面这句话吴天明在整个讲话里重复了不下十几遍。“你们片子拍得很艰苦,天气越来越冷,年底银根缩紧,支不出钱来,汽油时有时无,这些厂里都知道,但事已至此,牛已拉车到半坡,粉身碎骨也要干下去!我们拍片就在于:农民投资、农民编剧、农民主演,这是在开创电影史上农民办电影的先例!厂里一直支持这个片子顺利完成,意义就在于此!”于运河垂头丧气,吴厂长此时说的“支持”二字似乎也那么疲软了,他脑子里一个劲转磨:眼睛是空的,眼睛是黑的,眼睛是空的,眼睛是黑的……俄象个傻×,像个……

散会了,于运河不见了。他哪儿去了?找也找不见,宿舍门也敲不开,可屋里灯亮着。这灯,一直亮到深夜。两点了,于运河还靠在被垛上,脚搭在凳子上,鞋也没脱。手里拿本杂志,好几个小时过去了,没翻过一页。他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待了好几个小时。他干什么呢?委屈呢!他的心一下子冷到零下40℃,他简直受不了这么狠、这么损的批评。说俄像个傻×,好,俄就是个傻×,将来人家说《乡下人》是个傻×演的,那你导演呢,不成了傻×导演?你厂长呢,不成了傻×厂长?大伙儿说俄暴躁,像个大老板,俄能不暴躁吗?要钱都找俄,报个饭钱也找俄签字。银行取不出钱也得俄去跑,汽车没油也得俄去找,没有一个好的艺术创作环境能拍好戏吗?当初谁想到搞艺术这么难?谁想到艺术界也这么复杂?

于运河此时就像第一个吃蜘蛛的人那般地难受,他忽然觉得,他当农民、当企业家时积累起来的经验都不管用了,他有许多问题理不明白,他还没有清醒地意识到,他实际已经站在一个新的课题面前。他现在走上艺术殿堂和不幸年代“工农兵浩浩荡荡登上上层建筑”有着本质的不同。他虽然摆脱了大丐裆裤农民的形象,但真正成为一个艺术家,还需要跨越多少文化断层。他的一切不自在、被动、空虚都是在跋涉途中的自然伴生物。而正是在这种痛苦的煎熬中,那心中的文化沙漠,将得到后天修补。他应该感到自豪的是,他又是“第一个”在干这缩小断层的大事!

半个月过去了,于运河本来已经谢顶的额头又飘落下几根头发;原来平滑的脸上,两道细细的皱纹悄然爬上嘴角,红红的眼珠不可掩饰地道出他也犯了知识分子的通病——失眠。常常喜欢站着滔滔不绝的他近来变得越来越沉默,反衬出他内心的孤独感与疏离感。他有些书呆子气了,他把内心的剧变与动荡统统渲泄到纸上。每夜,他都敞开窗子,让那零度以下的寒风吹着自己发烧的脸颊,他伏在桌旁奋笔疾书,写出内心的痛苦、内心的挣扎、内心的欢乐与自卑,对世界的重新认识、对人生的新体验、对人际关系的再学习……

“吴天明厂长来组里生活了两天。今天观看了我的表演后,提出批评,我难受得一天没有吃一口东西。我知道,没有吴天明就没有于运河,就没有《乡下人》。我不能因为自己是农民不是艺术家而原谅自己不成功的表演。我现在干的就是艺术家的事业,有什么理由怨天尤人?我现在处在十分艰难也是十分关键的时刻,今后完全是重场戏、感情戏,我要排除一切‘他妈的的干扰,记住前面的教训……

“我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无法换取现实物质利益的电影艺术探索中去,这要比我过去做过的一切都更艰苦、更痛苦。我既是第一个,我必然是不完美的。有位伟人说‘有创造性的人,往往生活在意识亢奋的剃刀边缘,这剃刀,常常刺得我心上流血。我已经逼进了艺术圈,我就要熟悉这个圈、适应这个圈、献身这个圈,当然,还会跳出这个圈。这样,虽难免遭到残废的悲剧,但却可以获得真正的自我实现……”

于运河在痛苦中战胜着自己,每次痛苦过去就前进了一步。伴随着痛苦,他那饥渴的心,也在饱尝着艺术甘泉的浇灌,那无数的浇花人——吴天明、导演、剧组里的演员们、摄影师、美工师、照明师们,那30多位农民集资者们,那从全国各地寄信寄物鼓励他的电影期待者们都时时刻刻和他在一起,和他一起期待,和他一起悲欢,和他一起去塑造文明,和他一起去选择激情。

《乡下人》就要和广大观众见面了。是好是赖?是能拿政府奖、金鸡奖、百花奖还是啥也落不着?是誉满全球还是“它是个毬”?如今,于运河已经不甚考虑了,他已经变得沉稳多了。他知道他还有许多开创性的事业要干。他对一位记者朋友说:他拍完电影后,想用半年的时间写一个中篇小说,反映现代农民在婚姻裂变中的甜酸苦辣;之后,他想周游黄土秦川,当个摄影师,拍下农民的喜怒哀乐,将来上北京,举办个人摄影展。当然,干这一切文化事业都要有钱的保证,决不能饿着肚子,自己提着自己的头发往上拔,这经济基础,这企业家,还不能丢,还不应该丢,要干,还要干大的。吹牛吗?可能。不过好赖一条:俄败了再干,再败再干!俄就有这个邪劲。

渭北高原凹凸不平的土公路上驶来一辆面包车,漆着蓝白两色的崭新车身,左面写着:西影最新西部片——新题材、新人物、耳目一新;右面写着:有胆、有识、敢爱、敢恨,闯进都市的——农民编剧、农民集资、中国第一部。摄影车正面的玻璃窗上有三个鲜艳的橘红色大字《乡下人》!车上跳下一位男子汉,“来,记者同志,就在这车前,给俄照一张相!”

(摄影:刘国裕王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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