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寻找那颗星?
1989-08-24
假如她不是这样出奇的苗条、出奇的秀丽,她的命运也许会像大多数普通姑娘一样,即使没有太多幸福可言,至少也不会痛苦至此。
多年前的小李彤是个让人爱死不偿命的兵娃子,15岁,刘海齐眉,裹上大军装,新鲜得活像一支才发的竹笋。几年后见到她时,我诧异地发现她几年前还无比茂密的头发已稀疏,“搞什么名堂小李彤?”我以我的方式开始了谈话,“你丈夫硬是把你虐待成这样?饿你饭啦?”
她没有马上回答。我知道下一步我得等她哭一阵。她曾经也爱哭,请不准假也会小哭一阵。记得她哭得最痛的一次是听说要送她去住院,当时她被查出有慢性阑尾炎,不动手术危险。她住了20多天医院,被王副司令认成了干女儿。那之后,小李彤生活中第一个变化就是星期天有地方去了。王副司令和蔼精干,是个一贯获得人们好印象的首长。我在15岁那年也被他拍着脑袋宠过10来分钟,那是一次演出谢幕后。“星期天到我家来玩!”我当时心里温暖过,但相信首长不是认真说的,也就没有认真做反应。不久,小李彤开始坐小车来往,起初小车停得离我们驻地较远,后来大家看惯了,它也就停到了院门口。有时看见一位富态的妇人楼着她,大家知道那是王副司令的夫人,是军区门诊部的医生。大约两三年后,小李彤从干女儿变成了未过门的儿媳妇。首长的儿子王隽,人长得挺拔俊逸,当时是某大学外语系学生。与他恋爱关系一确立,小李彤便改行学通讯去了。再后来,听说她嫁进了首长的小楼。
“我被他们赶出来了。”李彤哭一会静下来说。我不太吃惊,因为传说她新婚半年的丈夫突然提出离婚,还说副司令的女儿在饭桌上对她开了骂,动了武,对此我不全信,好歹也是80年代的将军门族。直到小李彤捋起袖子让我看伤,我才大开眼界地想,原来发生在穷街陋巷里的事也会在豪门发生。
李彤说她也完全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一向都顺着王隽和他全家。他们说跳舞没出息,她就改行;他们说上学有前途,她就进了学校;他们说该结婚了,她就在21岁那年快快活活地出了嫁。结婚前夕,王隽从学院毕业,学院决定分配他去西藏,他告诉李彤,叫她放心,说,就是已将他分到了西藏他也不会去,只要家里一句话,想进军区机关哪个部就进哪个部。李彤对这些除了感到权力的威慑之外,只是陪笑几声。
“结婚半年,王隽没有表示过对你不满吗?”
“没有啊。”李彤说,“他早上还用自行车送我去上班,晚上忽然讲到离婚,我以为他说笑话,没理他。我们谈恋爱时他给我写过几百封信,每个寒暑假他都跟我一起过,一天都不离开我……”她犹豫片刻:“就是有时我俩单独关在房里,他半开玩笑地说起谁谁漂亮,谁谁眼神会勾魂。还说我虽然长得不错,到交际场合根本拿不出手,没那个魅力派头。我想我是般人家出身,他又不是结婚前不知道。后来他妈妈也半真半假地对我说,她儿子找我找亏了,没半点图头。他们这样搞得我特别紧张,越想讨他们喜欢,关系就越处得受罪一样。但没想到全家都会对我突然翻脸,那天我跟王隽顶了两句嘴,引出他母亲一通大骂,接着他姐姐闯上来叫我滚,还一边用手拖我,我一挣扎就被她打,最后还是保姆上去抱住她,叫着不能打人,我才没被打得更惨……”
我打断她问道:“这时王副司令在哪?”她说他不在场,并满怀希望地说若在场就好了。她就那么带着伤带着泪跑出了首长院。第二天想去拿军帽上班,门口警卫挡住说:“你不准进。”有两个过路妇女说她们认识李彤,警卫说我们晓得她是谁,但里头打了招呼,以后不准她进了。“我当时硬是用背抵住墙,才没让自己倒下去。”李彤说。
接下去的许多天,李彤仅是躺在集体宿舍流泪,泪水沤烂了她的眼脸。这期间不断有人来与她谈话,无论好听的难听的,意思只有一个,就是让她明智些。不管她怎样坚持,王隽最终会成功地和她离婚的。
一直在期期艾艾诉说的李彤,忽然凄厉了一句:“那他为什么不喜欢我了呢?……他为什么不喜欢我了呢?!”
“你看你看,”我说,“你错就错在这里!……你为什么总想着要他,让他们来喜欢你呢?!你是活人,活人都应主动地去生活!不是物件,只有被动地摆在那里,任人家喜欢或不喜欢!……”我的手在空中乱抡,抡得李彤眼睛一眨一眨的。这时我才觉得自己发了毛病,冲这个胆小乖顺的女孩吼什么。“你为什么不直接去找王隽的领导谈谈?”
“我找过。不过你晓得,他跟他的上级还不知谁领导谁呢!我们正在谈,王隽进来说你不要理她,那位上级就乖乖地不理我了。屋里就剩我和王隽,我差不多跪下求他,我说我15岁你家就看上我了,是看着我长大的我有什么不好,以后可以改,为什么要对我这样呢?他没讲一句话,直到他单方面的离婚起诉书递到我手上,让我签字。他仍没有在上面写出一条像样的理由。你想想,我要真签了,还有什么活头?我真的好想好想去死啊。”我认真听着,以至她离去后我一想到她诚心诚意以求一死的声调还会心惊肉跳。
李彤找我的目的,是想请我帮她一把,写文章给任何一个可以为她伸张正义的地方。文章很快写出来了,半个月后,我收到某法律杂志的退稿笺,说是这并不属于法律范畴,而属于道德范畴。我立即投奔另一家与此沾边的刊物,不料又被拒绝说:只要有打人行为,完全可以算法律范畴。那么我的稿又像只球似的被打回到前者界内。然而被告知:被打伤要有证据,比如疤痂什么的,最好现打现告。我赶紧找到李彤,一看,伤处已消失。最终我找到了妇联,她们愿意干涉此事,但她们提出首先要与李彤本人谈谈。这个不难,我想。
却是一连许多天,我没找到李彤。在我替妇联为李彤向上级写申诉信期间,听人说李彤几番去请求有关部门,让他们允许她见见自己的公公。她想结婚前这位老首长曾给她许多安慰和温暖,最初是他对她非常的怜爱,才导致以后一切的发生。但保卫干事对她说:“首长没时间,不能见你。”
我一边写那封信边牵挂着李彤的健康,以及她的情绪。让我最担心的一点是,像她这样老实本分的女孩,会在这样的打击下精神崩溃,她说不定会疯的,等我将信写完,寄出,却忽然听到一个消息,说是分居后的李彤目前正被另一位首长的儿子追求。想起来了,那是个大块头小伙子,常在人们上班时看见他睡眼惺忪地开始晨跑。
终于给李彤打通了电话,没容她说什么我就将这边的一系列战绩报给她:“妇联准备支持你把官司打到底!你现在马上出来,我在大门口等着你,然后我带你去妇联!”
老远看见李彤走过来,换了便装,一身花的连衣裙,身材虽瘦,胸脯却撑得满满的,肤色又那么水灵。一时间,我为她的健康和情绪悬了许久的心轻轻地搁下了。在我为她安排向妇联陈述时的前后秩序时。她显得心不在焉。“别怕,你说不定会赢!”我说。
她忽然对我笑起来,说:“哎呀,我一点都不想去了!我现在想开了,离就离嘛,我又不是七老八十!”
我一听高兴了,这姑娘养伤养病,养出志气来了。
“我真正是想开了—去找一个比王隽还帅的,比他爸爸官儿还大的呗!”李彤认真地对我说。
调到北京后,几回搬动旧稿子都看见我为李彤写的那封信,我也不懂何故我留下它。似乎我超然地、淡泊地、甚至游戏地写了那么多东西,唯有它是我干的一件正经事。巧极了,当这天我又翻出它来时,有人叩门,竟是李彤。我们已有四五年没见了,甚至连有关她的消息都不再有人告诉我。她说她到北京出差。她头发更少了,脸上涂了一层挺厚的粉。东拉西扯一会儿,我问起她的婚姻,她说她有一个女儿了,是王隽的。王隽有一阵又喜欢她起来,说是“转来转去觉着你还是挺漂亮的”。于是他把她带回家,她心一软也就让他带回家,两人瞒着父母一块儿住了几天,但从她怀孕到孩子出生,他就始终不出现了。
“我现在在学外语。”她说,笑了一下,脂粉下有了不少细皱纹,也还有她往日的老实巴交。“他们讲,法国人和美国人都很喜欢中国女孩子。哎呀,我现在真正是想开了。”
我拿出我那胡扯的劲头,对她说想开了就好。我有什么好自责的呢?我只是不由自主在为她祝福也为她担忧,但愿她不再误入歧途而能找到那个真正属于自己的星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