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世纪忧虑——对中国人口问题的观察与思考
1989-08-24杨晓升
杨晓升
我们曾经雄心勃勃。
当改革开放的呼声回荡在960万平方公里的国土上时,我们曾那样雄心勃勃地描绘自己的蓝图:到本世纪末,国民生产总值翻两番,人民生活达到小康水平;到21世纪中叶,力争接近中等发达国家的水平。
历史一晃又过去10年。
如今,当我们在改革开放的巨大进展中不得不面临潮涌而来的能源、教育、农业等等一系列困境时,许多人是那样轻易地把满腹的抱怨和牢骚,酣畅淋漓地倾泻在执政者身上。
抱怨是极容易且又在所难免的。几口之家尚且难当,何况泱泱11亿人口的大国?
然而公正地说,我们还没有真正地超越困境,平心静气地去寻思产生困境的更主要更直接原因之一——人口。
人口:警钟长鸣
中国是一个穷国,人口众多、生产力低下早已成为中华民族摆脱贫困的巨大障碍。
历史发展到20世纪80年代末期的今天,人口忧患的警钟在不断回响,成了我们又一块巨大心病:抢生、超生、偷生等行为致使我国人口出生率迅速回升,计划生育严重失控!
据有关部门统计,从1986年至1988年,我国人口出生率连续3年超过控制界标,均达20‰以上,平均每年新生婴儿都超过2000万。
逝去的1988年,我国全年出生人数报表为2262万。这意味着:我们生存的这块上地上,每分钟出生45人,每小时出生2625人,每天出生6.3万人,每月出生188.5万人!
统计表明:从1989年至1994年6年间,我国每年处于生育旺盛期(20~29岁)的妇女达1亿左右,这个惊人数字要延续到1995年才能有所下降。如按目前人口现状和生育增长速度,我国本世纪末人口将突破13亿!
1989年中国人口增长形势严峻,4月止,中国人口已突破11亿!
11亿,一个令人深思,又令人忧虑不安的数字!
1949年,我国人口4.5亿。40年过去,中国人口翻了一番!
铁道部有关方面为我们披露了这样一个触目惊心的现象:全国目前每天约有70万人站着乘火车。1987年从春运到暑假,主要干线的特、直快旅客列车超员率都在40%以上,部分列车超员80%,个别车次有时竟高达100%!
——这是一个多么令人震惊的现象!
然而,上述的一些数字仅仅是抽样调查得来的。明智的人士心里明白:中国人口的忧患远比抽样估算的要严重得多!
中国目前的人口究竟有多少?这似乎还是一个谜。但真实数字要比估算的多而不是少,这一点是肯定的!
仅1987年29个省、市、自治区中,人口统计报表与全国生育节育抽样调查的结果相差40%以上的就有6个。
河北省计划生育成绩卓著,在全国一直名列前茅。然而,1987年省计划生育委员会对57个县的调查发现,农村计划生育数字与实际不符。1986年全省计划生育率说是85%以上,但据典型抽样调查,发现实际只有60%左右。衡水地区武邑县37个村,第一季度报表出生56人,实际出生91人;报表计划生育率94.64%,实际调查只有72.52%。邯郸地区广平县,一孩率报表81.64%,实际调查只有43.45%;多胎率报表14.68%,实际抽样调查31.11%。全省每年有20多万人口属计划外生育!
国家计划生育委员会一官员也在1988年12月30日的《人民日报》上承认:1987年,据统计、公安等部门的抽样调查和统计,全国计划生育报表的数字是出生1600万人,实际上经过分析研究,确认是2258万人!
堵不住的“漏洞”
辽宁。营口县是全省计划生育先进县。1985年,据统计全县超生7人,而汤池镇乡一乡就超生4人。到了1987年,乡领导才知道,实际上这4人只是个零头:当年共超生104人。尔后超生纪录逐年上升,1986年超生299人,1987年超生361人……
乡党委会上,党委委员们感到问题的严重,决心豁出命来堵住这股浊流!镇长冯家会决定停下一切工作,亲自挂帅抓这项工作。党委和政府分片,机关干部包村、村干部包人,全镇干部一齐行动,成立了镇计划生育工作队,还订了相应的处罚规定。按理说,党委的这些决心够大的了吧?然而,事与愿违。
这边镇里计划生育工作队还没行动,那边村里的一些妇女已串通一气,把小娃娃们组织起来,成立了“儿童团”,让他们站岗放哨。一旦发现工作队的踪影,就迅速点燃烟火,或者摇动树梢,要不就是一边往村里跑一边大声喊叫:“鬼子进村喽!鬼子进村喽!”镇干部到哪里都遇到仇恨的目光。一天中午,一位超标怀孕的妇女被堵在屋里,她见工作队进了门坎,心里一慌,竟将一锅烧得滚烫的刷锅水向工作队员泼去!不仅如此,一些受处罚的村民,不但不接受教训,反而把仇恨都集中在村干部身上,村干部的猪被毒死,柴垛被点燃,还有人竟拿着雪亮的刀对村干部和计划生育工作队队长进行威胁……
在农村采访,我曾不止一次地问基层干部:农村最难搞的工作是什么?答曰:计划生育。
这些年农村土地承包以及商品经济的迅猛发展,使计划生育难上加难:工分已扣不了;罚款?不怕。眼下不说十块百块,就算罚1000块也不稀罕。再说花钱买生育指标,倒也名正言顺!当然也还有抗罚躲罚的。至于干部知难而退闻而不见,甚至无视党纪带头超生的,也不在少数。
“超生游击队”更是应运而生。
青海省会西宁市,寄居着数万名来自浙江、江苏、河南、甘肃等地的“外来户”。这些外来户在这里组成了一支支地地道道的“超生游击队”。仅西城区古城台等4个街道办事处对742户外来人员的调查,便发现其中已婚育龄的536位妇女中,生1胎的141人,2胎的131人,3胎64人,4胎以上76人,最多的生8胎,超生率高达65.69%!
人声鼎沸的上海。市计生委、市公安局、市统计局联合组织力量,从10多个郊县中选择了一个流动人口最多的乡及一个农场作了摸底调查。结果发现,6777名流入人员中,已婚育龄妇女数为1477人,其中计划外生育达生育总数的20%,多胎占生育总数的9%。宝山县庙行乡,37名在此生育的女性中,计划外生育有17人,占了近一半。北新泾镇有个姓陈的外来拾荒者,据说已经积蓄一二十万元,生了3个小孩,还想再生个儿子。里弄干部上门做工作,他说:“要罚款?我有钱,要罚随你们,但要生儿子得由我!”
流动人口生育混乱,已成为社会的严重隐患!
湖南省通道侗族自治县双江农贸市场,聚集着80多户来自桂、黔和邻县的生意人。这些生意人是要在中国寻找一个无人管辖的“避风港”,一个无计划生育的“特区”。他们当中30% 以上都有3个孩子,最多的8个。湖南邵东县的刘惠秀到此4年,一年一个,而眼下第5个又在腹中蠕动。另有一对来自广西的年轻夫妻,两人都不满25岁,在家乡本巳生了个女儿,怀上第二胎后,区政府有关人员找上门来。当妻子的肚子大到不便同管计划生育的干部周旋时,夫妇便决定到这块“避风港”“卸包袱”。在这里,小二呱呱坠地了。虽然是个女孩,但丈夫却很自信,他说:“‘事不过三,第三个肯定是个儿子!等到儿子长大了,我们再回去。”
沉重的枷锁
中国古代封建社会的一个显著特点,就是“国”和“家”相通,君权和父权相互为用。以父权家长制为中心的家族制和宗法组织,一直是中国封建国家官僚政体赖以生存的基础。因此,孟子总结说:“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以小农经济为基础的中国,“多子多福”“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等观念沉淀在中华民族心理的深层结构中,成为广大民众恪守的信条。
1987年底,内地某县收到各乡年内新生儿的统计报表。那统计结果让人大吃一惊:男女比例10:1。火速下乡打探,才得知许多家庭在报告生育数时,只报男孩不报女孩。
中国乡村流传的俗语充分反映出中国农民典型的生育观:
“女娃不是娃。”
“十八个仙女抵不上一个驼背儿子。”“一个儿子没有儿子,两个儿子不算儿子,三个儿子真有儿子。”
……
北京附近农村有位妇女叫劳昌琴,生第一胎是女孩,她不服气,生了第二胎,竟又是女孩。劝阻不听,罚款可以,她终于在第三胎如愿以偿,生了个男孩,尽管她被罚款5000多元。
——为什么非生儿子不可?
“当然得要儿子!干重活要儿子,立门户的是儿子,传宗接代的是儿子,能走南闯北挣钱的是儿子,就是同人打架也得儿子出头!”一位农村干部慷慨陈辞。
“嘿,俺有6个儿子,全村人都嫉妒我!等儿子长大了,全娶了媳妇,再生出孙子们,俺一家子的拳头就能决定谁来当村长!”说这话的,是山东一位农民。据说,每天农活一完,他总是窝在屋前脱士坯,一干便几小时,自20多岁有了第一个儿子之后从未间断过。他要为他的每一个儿子准备好一套房子。如今,他已盖好3套房子。这位农民,今年40岁。
40岁,正是共和国的年龄。共和国中长大的“新一代”农民,风风雨雨经历了那么多“运动”“革命”,可他们并未“脱胎换骨”。他们的生存方式和生存观与他们的祖辈毫无二致:日出而做日暮而归,生儿育女多子多“福”。——历史向我们开了一个多么荒唐的玩笑!
北京怀柔县的一位农民,近几年赚了不少钱。但他一定要个儿子传宗接代,否则他觉得“钱白赚了”。生儿子以前,他就准备好了3000元罚款,儿子一出生,他乐呵呵地把钱送去,儿子的名字也应“运”而生:“三千一郎”。
还有更可悲的:安徽某地一个乡,72户农民先后卖了75名儿童;有一名农妇生下一对双胞胎,竟分别以1700元与1500元的价码卖了出去,就在这个乡,专事贩卖儿童的“倒儿爷”竟有35个之多!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事情?道理很简单:没儿子的想买个儿子,没女儿的则买童养媳。而卖儿卖女者,绝不是因为贫穷,原因也很简单:愚昧。
难堪的道德困境
浙江金华市郊外五里亭的一座小庙里,居住着一对靠捡破烂为生的老夫妻和他们收养的7个孩子。这是一个虽然贫穷但却充满温暖的慈爱的家庭。
老汉张洪斌和他的老伴楼秀英,如今都年逾花甲。20几年来,他们从人们废弃的物品中捡回了许多有价值的东西,也先后捡回20多个被遗弃的婴儿。他们用微薄的收入含辛茹苦地养育着这些小生命。在漫长的岁月里,一些孩子被人领养,一些孩子不幸夭折。现在仍有7个孩子,最大的18岁,有3个则是未满周岁的婴儿。对这两位老人所做的一切,人们迷惑不解。两位老人的回答则很简单:破烂都要捡,活生生的孩子能忍心不捡么?
——多么感人至深的人道主义精神!
1988年秋天,某日,无处不走的新华社记者终于在浙江金华市郊外五里亭的这座小庙里,发现这么一个感人至深的特殊家庭。于是,一组照片和新闻报道发向全国。
报道很快在全国引起反响。善良的读者有的来信,也有的捐款相助。
与此同时,新的困惑也随之而来:张洪斌老汉的门前陆陆续续出现了许多新来的弃婴!很显然,弃婴的父母们不愿养育自己的孩子,却希望张洪斌老汉夫妇收养他们的孩子——这恐怕是敏感的记者写报道时所意想不到的。
当今中国,人口问题中的道德困惑,已越来越多地笼罩着年轻的父母。人们并非不想要女儿而是确确实实太想要男儿,尤其是生养优秀的男儿。于是,当千千万万个中国的“小皇帝”“小太阳”被娇宠而使专家们深感忧虑时,另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正在悄悄发生:近两年,北京、天津、广州、长春、呼和浩特等城市,越来越多的婴儿被丢在车站、码头、医院,甚至垃圾堆。他们刚来到这个世界,便被父母遗弃。
首都北京。市儿童福利院1972年至1976年共收养弃婴104人,1977年至1986年收养弃婴406人,而1987年1年就收
养了151人。在1987年收养的弃婴中,呆傻儿有141人,占收养总数的94%。
广州。数百名本省和外省农村的畸形儿被遗弃在市内各大医院、机关、民政部门门口和繁华市区。弃婴中90%以上是患有脑膜炎后遗症、大脑发育不全、地中海贫血症的。
塞外城市呼和浩特。1987年接收弃婴38名,1988年仅上半年就接收22名。长春社会福利院1988年1至9月接收弃婴52名……
天津市社会福利院管理处。这里是全市弃婴的第一个中转站。凡是被捡拾而又找不到弃主的婴儿,都要在此登记。在弃婴特征一栏,几乎都分别填写着“脊椎裂”、“唇腭裂”、“脑积水”、“先天性痴呆”、“无肛”等。1988年1至10月,天津市捡拾弃婴48个,47个是残疾儿。
与一批又一批孤儿相伴30多年的杨晋贤,是天津儿童福利院的“元老”。抚今追昔,老杨无限感慨:旧社会,穷人遇上灾荒卖儿卖女,是为了让孩子活命。福利院收养的大都是孤儿。近10年来,孤儿少了,但弃婴逐年增多。1988年,我们干脆一个孤儿没收,弃婴倒收了50来个。那些狠心的父母生下孩子一看有病,扔掉了事。他们有钱买冰箱、彩电,为什么不给孩子治病?再说,现在科学进步了,孕妇妊娠期查出胎儿异常就可以中止妊娠,为什么非要等到生下个“白痴”才相信科学?福利院的院长则常常在愁:现在报纸、广播都在讨论安乐死,国家是否能制订相应的法规,对那些严重的呆傻儿实施安乐死?
——这是一个大胆而又极其严峻的设想!
要实现这个设想,无疑就像对癌症患者实行安乐死一样困难。
然而,卫生部对120万婴儿抽样调查,发现各种出生缺陷的发病率高达13.07%。可以想到,几年或几十年后,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民族将为此付出多么沉重的代价!
中国目前有2.3亿文盲。中国人口问题和计划生育的严重症结,正是因为有了这么多文盲:越是文盲越不知道节育,越是文盲越会给社会生下素质低下的弱智婴儿。当今商品经济冲击下的教育危机,教师厌教学生厌学,又正在使中华民族文盲状况进一步恶化,人口总体素质呈下降趋势,我们无疑已面临一个日益严重的恶性循环!
同是亚洲,同是黄种人,与我国仅一水之隔的新加坡,政府为提高人口素质,采取了世界上前所未有的新的人口政策:持有高等教育文凭的妇女生一个孩子,工资可增长5%;生两个孩子,工资可增长10%;生3个孩子,工资可增长15%。同时还规定,没受过高等教育的妇女生第二个孩子时必须交纳罚款。
就提高人口素质而言,这无疑是一个明智的、行之有效的决策!
可中国能照抄照搬吗?恐怕很难。这样做,无疑意味着政府提倡贵贱之分、提倡文凭至上。不这样做,我们又无疑是把自己推向越来越难堪的境地!
几时能圆强国梦?
中国人口的不断膨胀,已使中国在向现代化强国迈进的道路上步履维艰——
耕地 解放初,我国人均耕地2.8亩,现已下降到1.4亩,有9个省人均耕地在1亩以下,其中浙江仅7分。我们以占世界6.8%的耕地,养育着占世界22%的人口。而且,目前每年正以900万亩的速度递减,人口却以每年2000万的速度递增。
粮食 1984年以前,我国粮食一直处于增产状态,近年来粮食产量连续减产,人口却迅速增加。中国人艰苦奋斗38年,1987年人均占有粮食仅比1952年增加63公斤。
住房 上海、武汉、广州、重庆等大城市,3家同居一套、3代同居一室的境况比比皆是。近几年,虽然北京座座高楼拔地而起,但北京住房困难户眼下仍达40万户,而且房子的增长速度远赶不上人口增长速度。
交通 乘车难已成为大多数中国人的共同苦恼。撞车、翻船、飞机失事等等一系列恶性事件的不断出现,从一定意义上说,也是中国人满为患的危险征兆。
教育 我国对教育的投资仅占国民收入的2%左右,严重影响了人口素质的提高。目前,我国每万人中只有13个大学生,低于印度等一些发展中国家。当今世界各国之间的经济竞争,很大程度取决于人口的素质而非人口数量。可我们不但拥有2.3亿文盲,而且还有大批涌现的新文盲……
一个包袱,一个沉重的包袱!
这么多的人口,这么多的难题,别说现代化,就是要满足人们生活的基本要求,也够你头痛的!
实际上,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许多发展中国家的经济增长速度并不慢,有的甚至超过了发达国家。但是,由于发达国家人口增长速度大大低于发展中国家,结果,两者在国民收入上的差距反而越拉越大。50年代,包括中国在内的发展中国家,与发达国家人均国民收入之比为1:10;70年代末,这一比例扩大为1:13;预计到本世纪末将扩大到1:15。
对此,中国政府并非没有意识到。1987年9月23日,赵紫阳在会见福田赳夫时谈到:中国现有10亿多人口,如果不控制,再过30年,到2020年就会再翻一番,发展到20亿人口,那么我们的现代化目标就难以达到。
然而,人口该怎样控制?如何有效、合理地控制?
现行的计划生育政策,从70年代初实行以来,已初见成效,使中国近20年来少生了2亿人口,成绩举世瞩目。可眼下,中国的人口问题仍面临着挑战。对大多数农民和流动人口来说,说服、教育乃至罚款已无济于事。采用行政式的强硬手段,无疑又会带来别的社会问题。那么,除了继续推行现有的计划生育政策,是否还有别的方式,比如说订规、立法,以使计划生育制度化、法律化,从而控制人口数量、保证人口质量?
总之,这是一道难题。但难题再难,也必须解决。否则,现代化强国之于我们,将永远不过是一个美丽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