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桩偷书案的调查剖析
1989-08-24
“偷书?偷书也能叫做偷么?”鲁迅笔下的孔乙己曾这样说过。
如果历史老人能安排18岁的孙立军与孔老兄相会,他肯定会有相见恨晚之感,因为在现实生活中,他实践着孔老兄这一“至理名言”,大有过之而无不及。
1987年11月24日,孙立军与另外3名“好汉”租用卡车,明目张胆地从北京宣武区综合联购分销站偷走图书17000册,价值9500元。
何止如此!经查,在此之前孙立军在这个分销站工作的两年中,他零星偷盗和冒领图书65200册,价值36000元。
孙立军被押进问话室。
“你是从何时开始偷书的?”
“记不清了,反正大白天谁爱拿就拿。”
“没有人发现和制止你吗?”
“发现又怎样?又没有帐。”
这是事实,还是信口雌黄?孙立军留下的问号、惊叹号或者删节号都由事实作了肯定的回答。
——这个分销站没有运输保管制度,到货无交接,孙立军利用这个漏洞,一次就偷书9包,获利800元。
——这个站没有值班制度,值夜班的可提前下班,孙立军钻了这个空子,一次又偷书17包,获利1400元。
——这个站没有正常的用印、收发制度,孙立军偷盖空白介绍信若干,在他被辞退后,他从邮递员手中诈收货票,利用空白介绍信,先后冒领图书12次,共计60000余册。
——这个站没有规范帐目,当公安机关通知他们罪犯自供冒领图书12次时,他们仅能核实3次,其他9次则一无所知。
难道可以把这一切仅仅解释成“疏忽”?
美国银行在其出版物中指出:“最终的分析表明,90%以上失败的企业是由于管理不善。”
我们也可以这样说:许多犯罪特别是经济犯罪,就是从制度不严、管理不善的土壤中滋生出来的。
管理!管理!!
现实急切地呼唤着管理。
让我们把视线移向别处。
带着浓重山西口音的527/528次列车长祁淑珍谈到图书时忐忑不安:孙立军偷盗的图书的半数是她领导的包乘组销脏的。
中间人是一位共和国的同龄人,他叫郭洪林。他随着共和国的狂飙几经沉浮:闹红卫兵、插队、返城,最后找到一个按说不错的工作——北京干线邮政局工人。这次,他又随时代大潮的潜流泛起,干起了“倒书”这种第二职业,仅一年,就赚了15000多元。
各种管理漏洞同犯罪挂钩的过程简单极了:抽烟聊天,客气一番,发发牢骚,诉诉苦衷,谈谈别人,想想办法,一拍即合。
钱,是种神奇的东西。它像催化剂,能使死水掀起波澜;像润滑剂,能使铰死的机器迅速转动;像尼古丁,使得瘾君子们灵魂出窍,接踵不止地膜拜起赵公元帅和“孔方兄”。
于是,原则这种看来没有价值的东西便可轻易出卖,可悲地成了商品。
铁道部三令五申:包乘组不要在旅客列车上销售图书。
祁淑珍:正常途径弄的书赚钱太少,小郭给弄的每本可以赚1角钱。
郭洪林:他们卖邮局的书,每人每月只能分五六元。卖我的书,能分二三十元。
铜锈,就这样浸蚀着人的灵魂。
金钱点燃的欲望之火如果缺乏正确的引导,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变成一场毁坏共和国的酸雨。
朱瑜对孙立军偷书案感触良深。他坎坷半生,到了不惑之年才开创出这番事业,此刻的心情可想而知。
1987年暮春,他得知分销站被盗的消息后飞返北京。几经查询,很快就证实是孙立军干的。他太熟悉孙立军了,他和孙的父亲相识多年,互相接济,早已不是泛泛之交。孙立军因为偷书曾被他辞退过3次,这是第4次。他下决心了:辞!
从那时起,他开始思考一个问题,一个超越企业内部管理之上的问题。
朱瑜扪心自问:难道孙立军几进几出,仅仅是因为自己和他父亲的关系吗?否。那么,究竟是什么使朱瑜变得如此优柔寡断呢?
雇工来源无正常渠道,朱瑜的分销站在区个体协会支持下开办,他先后雇用了20多名工人,都是“关系货”。
事情就是这么奇怪:事事都要搞关系,人人都要拉关系,而搞关系的人又最讨厌关系!朱瑜义愤填膺:“通过关系找来的人靠不住,这我清楚。可不找关系户,你让我找谁去?政府为什么不能帮我们一把?”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难言之苦。把一个单位的管理不善以及犯罪的滋生仅仅归结于朱瑜和他的分销站,看来有失公允。
尽管朱瑜的气很壮,然而他的理却不直,因为后来我们才知,就连他这个分销站的存在也是非法的。
行政管理部门对非法经销图书的问题有所察觉。
国家新闻出版署发行局的高成凯同志介绍说,图书市场的管理工作亟待加强。过去图书由新华书店一家经营,改革开放后采取了灵活政策,新规定一时建立不起来。现在国家新闻出版署只能从宏观上管理,各地图书市场由各地管理。
北京市新闻出版局座落在一处简陋的院落,执掌全市人民精神食粮的发行管理处刚刚修缮,油漆未干。肖先如处长介绍说:“朱瑜的分销站纯属无照经营,在北京相当罕见!我们检查发现他们没有许可证,奇怪的是工商局却给他发了营业执照。”
其实这有什么奇怪的,就像许多人不够结婚年龄同样怀揣盖着大印的结婚证书一样,这样的事多了,人们都已见怪不怪了。
肖处长很为难。他可以打发一万个泡《许可证》的人;可以秉公检查本市最大的新华书店以及最小的图书地摊,但他却无法批评同样也是管理机构的工商局。他深知此间的微妙!
装聋卖哑一次吧?
肖处长不甘心。按照《北京市关于加强图书报刊市场管理的规定》,“开设国营或集体书店、书亭和报刊市部、报刊亭,除邮局自办者外,须经市文化局批准,发给《北京书刊发行营业许可证》”,无照经营的,“由工商行政管理部门视情节轻重,分别给予警告、没收非法经营的图书、报刊,没收非法所得等处罚,并处以没收的图书、报刊总订价或非法所得的百分之三十至五十的处罚”。
朱瑜没有受到任何处罚,更没被吊销营业执照。他的分销店的经营范围越来越广:由主营书报期刊,发展到主营民用电器,兼营书报杂志、土特产品、干鲜果品、烟酒罐头。后来,他们又与太原金属技术服务部协作,经营新型仪器仪表开发、材料研制等等。
就差经营航天飞机和军火了。
制度和法不是都有了吗?就地人们的“见怪不怪”中,一切便形同虚设。连分销站的存在都是非法的,朱瑜的“感触良深”成了绝妙的讽刺。
犯罪多了秩序就乱,秩序一乱犯罪更多。发现这个规律是重要的,但是在这规律的背后,是不是还有更重要的东西呢?
服刑前的孙立军很不以为然。他谈了他最初的想法:“小市民庸庸碌碌,终不成大器,我要按自己的观点去做。”
“我要学鲁迅,用笑脸去迎接最悲惨的人生。”他一本正经地说。
听了这话,我一阵揪心。我真想告诉他:“你学的不是鲁迅,而是鲁迅笔下的孔乙己啊!”
管理落后,不仅滋生犯罪,搞乱秩序,还严重危害着一代人的心灵健康,使他们失去了人生最基本的东西——正确的信念。
当呼叫着的警车押着孙立军驰过那一条条熟悉的街道时,他会怎么想呢?当他看到自己昔日的伙伴簇拥在近乎淫秽的图书广告周围时,他又作何感想呢?
天呐,我真怕他会喊出一声: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图:张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