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笔——吴国光印象
1989-08-24
他是什么远比他实际做了什么更令人神往。
——乔治·勃兰兑斯评尼采
据说,1986年,吴国光参加中央政治体制改革智囊班子工作时,班子负责人在赵紫阳面前介绍这位29岁的人民日报评论员时说:“他除了不写军事论文,什么文章都写。”
据说,吴国光离异的前夫人半是佩服半是嘲弄地阐述两人合不来的原因:“没办法,他天生的伟人性格。”
看那模样,倒是貌不惊人。个头不足1.70米,自称与拿破仑同高;黛黑面皮,方正脸膛,仿佛十分敦厚淳朴;见了生人有一份局促,像个怕见人的大孩子似的。人前是一副共产党官员形象,眼观鼻、鼻观心,撇着八字,迈着方步;在朋友群里疯起来,可是最无赖无邪无法无天的,见了海滩或草坪,便是一溜跟头,可怜翻得极为拙笨,偶然翻出一两个有模样的,自己先就得意得不行,说一句老话自我炫耀:“聪明人干什么都行。”
上帝对聪明人的惩罚便是让他心神不专,吴国光在学问领域里是最典型的游击战士了,“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光看他现在的社会兼职吧:中国政治体制改革研究会是年轻的理事、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研究所特约研究员、中国青年社会主义改革研究会特邀学术顾问、《太平洋论坛》杂志编委兼政论专栏主任、《国情研究》杂志编委、《中国病》丛书主编、《改革与法制》丛书副主编,等等。写文章是撂下锄拿起耙,一会儿是杂文,一会是论文;弄论文又一会儿是哲学,如《知性辩证法批判》,玄思奥辩,一会儿是文学,如《红楼梦矛盾论》,情义婉转。刻薄的是他,说中国人“人咬人”,说有一种人是“事儿妈”,其牙齿由“流言”牌牙膏刷得白白崭崭;多情的也是他,哭谭嗣同之文《血意》有肝胆俱裂的真情;“反动”的是他,公然倡言中国要以自由为导向推进改革;深刻的也是他,一篇二三千字的短评论让报告文学名家苏晓康赞叹“只有吴国光一人看懂了《神圣忧思录》”。念研究生时,还曾经一星期写了三篇小说,为的是看看自己能否做这东西,居然也就投中了:还幻想着写话剧,因为有萨特的模式使他认为这一体裁是极宜于表达哲理的。
这种“游击习气”“流寇作风”确实使他在学术界至今难以有一块根据地。吴国光说:“这样下去要被消灭了。”不过,这种闯荡倒使他练出了一杆好枪,笔头的功力是当得起“一流杀手”之称的。在中央政治智囊班子的年轻一代中,吴国光素有“第一支笔”之誉,想来不无根据。
这“第一支笔”可是支野笔,极不情愿入朝弄个小纱帽翅戴戴。也不是矫情摆什么清高,可能是为了能自在地写文章好出名。不过,出入官场,难免让人说三道四,指为“御用”。他也傲得可以,对诸如此类的说法只扔一句:“不识腐鼠成滋味,猜意Yuanchu竟未休。”余了,更痛感官本位在民众中造成的矛盾心理是显出那样的猥琐与阴暗,便写诸如《人为官死》《不想当官不是好百姓》等文,冷言挖苦,反语叽嘲,极尽讽刺揶揄之能事。一位作家朋友看了这样的文章后写信给他:“看得出,你的创作心态极为自由。”这一颗自由的心灵让人联想起他的一篇短文的题目——《解放嘴巴》。
其实,他应该是戴着笼头驯出来的。吴国光的本业,是撰写人民日报社论、评论员文章。这活儿,想起来就让人与每星期三下午枯燥的读报学习联系在一起。那些学习材料中,确有一部分是出自吴国光之手。可惜这类文章不署名,否则人民日报评论员们的名气可是不在郎平、张蓉芳之下了,只不过这名声中褒多抑或贬多尚难于想像。也怪,以吴国光那股一言不和、拍案而起的火爆脾气,竟也能乖乖地把这份苦差干下来,还干得不错,这份内的努力是可想而知的。吴国光在三年中两次被破格评聘,如今有着相当于副教授的主任编辑职称,在国内新闻界是最年轻的有高级职称的人。
对他的本职工作,吴国光抱一种矛盾的态度,既觉得这活儿重要,“与其你干,不如我干”,“我”干总可以努力求一种改进,而这种艰难的努力往往是急于求成者所不屑为的;同时他又觉得被困住了,亮不开翅。照他的脾气,似乎应该是喜欢求全责备的人,不能照理想的样子干就不干了,可实际上他还很有点坚韧的劲头,与那个不断推石上山的西西弗心神相通,能够埋下头来做一种看似无功的事情,咬着牙求得点滴的进展。1987年底,吴国光满30岁时,将此前所写的政论类文章结集为《政治的五色灯笼》交付出版,在《后记》中他写道:“我现在宁肯站到肩起城门的人那一队里,看着同伴们从我身边率先冲向光明。这一队人或许在新世纪的大道上不再能领先了,甚而至于被压死在城门下永远留在黑暗中也有可能,然而我想我们不能放弃我们的责任。即使是受到冲向了新世纪的人们嘲弄和误会,也不能放弃。这倒不是把自己打扮成一种悲剧英雄,只是因为诸种机缘使得我恰巧到了一个位置上,有更多的可能抠着城门底脚。”读了这话,也就可以理解吴国光近年为什么竟然是能够有一副“经世致用”的面孔,把他那股不受拘羁而又多痛苦迷惘的先锋派风格化解得只如一线天边淡云了。
新近,应一家出版社之约,吴国光又编成了一本集子,题曰《思想的酸苹果》。上来四束文章,就是“改革篇”“民主篇”“自由篇”“文化批判篇”。这样四个词,大约也差不多可以概括吴国光的思想了。他的治学既庞杂,要寻一个主题似乎就比较难。但稍一深究,不难发现,他正是沿着改造中国向民主、自由、现代化发展这一条思路来展开思维的。他用“中国病”一词来总括造成中国落后的种种弊端。认识并分析这些弊端,寻找疗救之道,那就要从两条道路上下手,一条是体制改革,一条是文化批判。所谓体制改革,在吴国光看来,实质是社会组织结构的改造。他把建立在自然经济基础上的中国社会称为“单元社会”,它就好像一个铁匣子里装了满满的砂子,壳是封闭坚硬的,而内部每一个单元是小而全的,社会分工极不发达,权力高度集中。在这样的组织结构中,每一组织内的权力都是一元的。所以,在吴国光看来,经济体制改革的要害在于实现经济与政治的分离,政治体制改革的要害在于实现政治与社会各领域的分离。分离之后,权力从外部来说是有限的了,进而就可以实现内部的有限分割与制约。在政治领域里,这就是民主。民主的目的在于保障人的自由。中国传统文化中没有民主、自由的思想,要实现民主、自由就要彻底批判传统文化,特别是批判其中的专制主义、泛政治化、伦理本位与教化第一等东西。近年来吴国光一些有影响的文章,无论政治评论、文学评论、论文、杂文,都是围绕这样的轴心展开的。比如《纳谏不是民主》《揭示人生悲剧后的政治文化背景》等。想来在改革方案的设计中,他更是努力希图以自己这些想法来影响决策了。最近,吴国光的思想似乎正在向政治上聚焦,在对10年的政治体制改革进行反思的过程中,他提出了从废除职务终身制到化解权力终身制,从以参与为导向到以自由为导向,变执著于决策民主的情意结为自由、独立、分散决策基础上的民主等思想,引起了争论和思考。围绕这些课题,吴国光最近应哈佛大学邀请,将赴美国深入研究,据悉,他已经为其巨幅新著《中国与美国:比较政治体制》准备了许多思想与材料。
山难改,性难移。虽然借了故乡山水育就骨根,而吴国光的故乡正如他自己所说在地理上处于“儒家文化核心圈”,离孔子老家曲阜才300里,所以他被朋友评为“远远望去俨然一儒”,虽然因了世事的阅历而增长了心机,懂得中国国情就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楚人无罪,怀璧其罪”,所以他轻易不表现自己,有时甚至谦恭、寡言到让人错认他是窝囊废;然而,吴国光终究难以抑制自己革新的激情与创造的活力。环境稍有宜人处,或是气候好,或是至友到,或是一杯酒下肚,或是三句话投机,他就一变木讷而为滔滔不绝,一变呆板而为机锋四露,一变严肃而为诙谐幽默,一变冷峻而为灼热逼人。怪不得乍见识了这种遽变的人说他是个两面派。
吴国光的一个特点就是在任何生活小事上他都会给你发挥一套滔滔的理论。你说他“两面”,他倒反过来攻击你的“一面”。在分工高度发达的现代社会,现代人在同一个体上承担着极为多样而不同的社会角色。而自然经济与专制政治下人却呈现出社会角色单一化的情况;如果你是局长,下了班回家也是局长,打球时也是局长,写文章时也是局长。扼杀人性,莫此为甚;种种弊端,由此而来。党中央机关的工作人员,写文章说话都是中央精神,你明明是以学者身分出现,可人家非指你为代言人不可,那还是奉承,恶意的就要说你显摆乃至泄密了。马克思设想,在共产主义社会,一个人可以上午写作,下午钓鱼,晚上干别的,没有固定身分。可见社会角色的多样化是社会发展与人性发展的趋向。当党报评论员可以作庄严相,可是朋友来了你的角色就是他的朋友,弄什么庄严样吓人?见了父母你是儿子,见了女朋友你是情人,见了老师你是学生,见了珍稀动物你可以是爱护它的人,也可以是残害它的人。人的社会角色越丰富,可选择性越强,人性就越充实、自由。哪一个都不是面具,哪一个也不是本性,合起来就是你。——瞧吴国光这一通发挥,他倒占了大理,难怪他理直气壮地宣称:“我是万面派。”
不说这套理论是否有道理,它倒确实是让人认识吴国光的线索。他是理想主义者,宣称“所有现实的,都是我所不能满意的”;他又是务实主义者,有志“让我们把蔚蓝色的梦想,播到现实的黄土地上种一片绿荫”;他是性情中人,敢哭敢笑,敢怒敢骂;他又是颇谙世情的人,会讲“瞒天过海”“太阳,太阴”;他是真诚的,谈得投机能把老底全抖搂给你;他又是怪诞的,喜怒哀乐无常;他是入世的,热心投身改革不说,私人交往上也是好朋友便好得不避行迹;他又是孤僻的,在他那间除了书架整整齐齐、其余便乱糟糟一团的宿舍门上,贴着一张自题“独乐乐居”的歪斜篆书,一个劲地冷冰冰拒人以千里之外,一点儿也不懂得这很“脱离群众”。他是文弱书生,一架金丝边眼镜,见人儒雅一笑;他又是鲁莽汉子,一干同行在山东威海观光,同伴与人发生口角,他一捋袖子一头扎入人堆里,差一点就打起来,那股子山东好汉的劲头着实让同行者们大吃了一惊。他自尊到不容别人批评一句,又谦虚到真心觉得自己没写出一篇好东西,一受赞扬便手足无措的样子。若是见了他盛怒下把瓷茶杯摔得粉粉碎的举动,真难以想像这样一头西班牙斗牛还会舞文弄墨。
种种侧面,在吴国光那里却很自然地整合在一起。这一点,确是很难做到。其中是一根什么线在贯穿,一时也难以说清。人们都深信他日后必有大作为,但若一事无成,似乎也不足为怪。因为他为目前的一点小成功已很感无聊,说:“秋收后的孤独比春日里的孤独还要凄清。”这种过于偏执的哲人气质可能妨碍他的功名,但却更能见出这是一种别具一格的杰出性格。
(题图字:王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