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艰难的组合

1989-08-24侯建刚

中国青年 1989年11期
关键词:化工厂龙马厂长

侯建刚

去年初,全国数十家新闻单位报道了一则引人注目的消息:一个汇集了8名大学生、研究生,平均年龄不足22岁的青年群体,自愿去四川省新津县龙马乡创办乡镇企业。他们的领头人是24岁的化学硕士向兴全,创办的企业叫龙马化工厂,产品是荣获第36届布鲁塞尔“尤里卡”国际发明金奖、在医疗上具有广泛应用前景的羟基磷灰石微粒人工骨。

这个大学生群体放弃大城市优越的工作和生活条件,勇敢地去农村创业,具有重要的意义。一、此举洋溢着当代青年知识分子在改革之年不甘寂寞、勇于追求的雄心。二、大大提高了乡镇企业的档次。三、在目前大城市各单位人满为患的情况下,为打破大学生分配难的局面点亮了一盏希望之灯。为此,从中央到省市县的各级领导都热情鼓励他们,并多次去龙马乡看望他们。

令人可悲可叹的是,这盏希望之灯刚刚点亮,又骤然黯淡了。今年5月,25岁的向兴全悄然离去,奔走他乡。此后不久赵斌和姚曦也洒泪而别。这个一度名扬全国的大学生群体终于失败了。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1987年11月17日,当向兴全与母校签订转让协议书的时候,这个大学生群体就开始汇集了。他们中有不甘心在银行计算机房单调地敲打键盘的国家干部,有看不惯国营企业只重生产、忽视人情的管理方式的管理人员,有不愿在人材济济的科研所坐冷板凳的科技人员,也有被这个群体的远大抱负所感染而自动休学的在校大学生。

为了扶持这个大学生群体,发展这个造福全人类的高科技项目,四川省“星火计划”办公室拨款9.5万元,新津县财政拿出8万元,银行贷款13万元。四川大学以4万元的绝对优惠价格,将羟基磷灰石微粒人工骨的生产权转让给龙马化工厂。

1988年春节后,向兴全他们开始了紧张的建厂工作。一切都是白手起家。青年人的冲天干劲在他们身上淋漓尽致地体现出来。他们毫不隐讳地宣称:我们就是要用理想和知识扫荡原始落后的农村。在共同理想的鼓舞下,他们的行动都是忘我的、自觉的。整个创业阶段,人人严于律己,尽量节省一切开支。从厂长到一般工作人员,每月只领80元津贴费。能够用架子车拉的东西,绝不租汽车。去成都出差,谁也不愿领驻勤补助,常常是白天办完公事,晚上顶着满天星斗步行10多里回厂。

人心齐,泰山移。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他们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高效率创造出一系列业绩。厂房竣工了,生产流水线建成了,工人培训了,合格样品拿出来了,销路初步打开了。

1988年6月,龙马化工厂正式投产人工骨。就在他们品尝胜利喜悦的时候,他们的内部出现了裂痕。

冲突爆发的诱因是6月在新津举行的龙舟会。向兴全的一个老师找他为省化工年会出点钱。向兴全想,龙舟会是搞公关的大好时机,何不把省化工界的专家请到新津来?当即一口答应。不想,当专家们尽兴离去之后,落在龙马化工厂帐上的费用竟高达7000元。尽管花费比向兴全当初的预计高出了两倍,但碍于老师的面子,他不得不吞下这枚苦果。

向兴全的伙伴们对他的苦心和难言之隐并不理解。他们认为在创业之初,花这么多钱去搞公关,实在令人心疼。问题还不止于此。凡事都要探究个子丑寅卯的知识分子的特点使他们发问:为什么向兴全一句话就使工厂花了这么多“冤枉钱”?他们得出的结论是:症结在于决策不民主、一人说了算的管理体制。不受制约的权力是危险的权力。

向兴全则认为他的行为并没有超越厂长的权力范围。他拒绝了同伴们要求召开厂长办公会议讨论此事的建议。他说,眼下工作这么紧张,没有必要喋喋不休地争论无关痛痒的枝节问题。他认为干企业需要的是斩钉截铁的决断,坐而论道的学究气于事无补。

就这样争论起来。双方各有各的道理。不幸的是,裂痕越来越大,以至于大家开始怀疑向兴全的“人格”。

在北京大学读过4年本科的向兴全曾为自己杜撰了一段童话。他说他有30万元的存款,丈人在北京当部长,女朋友在美国留学。当初,他的伙伴们对此深信不疑。大家认为,现代企业的竞争,归根结底是人格的竞争。向兴全有这样好的条件,甘愿去乡下办企业,可见他的人格无比高尚。许多人曾说:“我们就是冲着向兴全的人格来龙马化工厂的!”

当这段童话的天机泄露,向兴全顿时在同伴的心目中失去了光环。他们愤怒地指责向兴全。他们说,真诚是知识分子共事的特点,而真诚本身是绝对的纯

粹的,掺不得半点假。

向兴全苦笑着解释当初他为什么要杜撰那段童话。他讲了一个“妈妈的存折”的故事。有位年轻寡妇带着一个女儿生活。她对女儿讲,爸爸去世前为我们留下一大笔存款,我们今后的生活没有问题。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们不要动它。女儿对前途充满信心。等她长大成人之后,她才知道家里根本没有存款。向兴全之所以编造这个童话,为的是鼓舞大家的士气。

平心而论,导致他们分裂的原因并不完全在于向兴全“黑色幽默”的破产。更深刻的原因在于:向兴全和他的伙伴之间的人际关系并没有实现真正的超越。青年知识分子虽有开拓新的生活的勇气,但是他们缺乏适应新的生活的经验和生存智慧。

诚然,在社会主义条件下,人际关系是以共同理想为基础的互相信任互相谅解来维系的。但是,社会主义的商品经济,必然给我们的人际关系注入新的内容,那就是——明确个人权利和义务的契约关系。抛弃了这种契约关系,仅靠志趣和感情来维系人际关系,那将会给我们带来无穷的烦恼和困顿。

1988年9月,向兴全含泪辞去厂长的职务。

如果仅仅是大学生群体内部闹了矛盾,可能还不至于使这个群体失败得那样快。姚曦和赵斌事后说:“我们当初只是想让向兴全改变过于铁腕的管理方法,尽管言辞激烈,我们并不想赶走他。在我们这一帮人中,向兴全的作用是任何人都无法取代的。”

那么他们为什么会垮得那样快,那样惨呢?回顾一下龙马乡党政领导对这群大学生、研究生的态度变化很有意思。

1987年6月,向兴全毕业之前,来龙马乡转让技术。乡干部对他说,“你卖啥子技术哟,干脆下来搞嘛。”向兴全决定毕业后到该厂工作。为了表示信心坚定,他甚至将户口迁到新津县。

直到向兴全与伙伴闹矛盾之前,乡党政领导对化工厂的小事情一律不插手,而且只要是乡里出面解决的事情,一概是毫不含糊地大开绿灯。乡党委书记邓文清多次说:“小向,你放开手脚干吧!”吕乡长也经常喜不自禁地对人宣称:“现在我们是脚上穿草鞋,腰杆上别金牌(指人工骨获国际发明金奖),走遍天下都不怕罗!”

就在化工厂破土动工时,邓文清推荐他的弟弟邓华清来施工。邓华清一来没有施工执照,二来生产人工骨的厂房施工要求高,但化工厂不得不勉强接受。让他拿出基建预算报告来,邓华清甚至愤愤地说:“我不懂啥子预算不预算的,我是农民!”

1988年6月,邓文清宣布对化工厂进行查帐,冻结了化工厂的资金和公章,这时哪怕是买一只烧杯,一把扫帚,都必须经过邓文清的签字才能报销。一提起这些大学生,邓文清就会连连摇头,“啥子大学生哟,连农民都不如!”在总结化工厂的经验教训时,邓文清后悔不迭,“当初是我把他们请来的。没想到他们这样靠不住。”

龙马乡的党政领导从最初对向兴全他们带有几分崇敬的绝对信任,到最后将其贬得一钱不值,这种心态酷似“黔驴之技”寓言中老虎对驴子的态度。

有许多知情人对这帮大学生在龙马乡的境遇加诸评论。有的说,大学生的文化背景与当地的文化氛围天然地存在着冲突,从这个意义上讲,向兴全他们的失败有某种必然性。有的说,现代文明改造落后的农村,是为期久远的事业,向兴全他们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他们缺乏韧性。

不管怎么说,向兴全的离职使厂长成为空缺。仍然留任的大学生认为,农民不能当厂长。因为人工骨是高科技项目,绝对马虎不得。他们对乡领导经常无所顾忌地带人进生产车间参观十分不满。乡领导则认为他们是知识分子的故弄玄虚和小家子气。那些参观者进车间的时候,既不换衣服,也不换拖鞋,乱嚷嚷“哪有啥子细菌哟。有我们怎么看不见!”

县乡领导考虑了大学生的意见和专家的建议,没有起用农民当厂长,而是选调了县科委副主任担任厂长。该副主任上任没几天就强行开除了一名大学生。许多人出面说情,他拒绝收回成命。他对被除名者说:“你是冒牌大学生!”与此同时,他把几位亲戚调入该厂的重要部门。

剩下的姚曦和赵斌终于呆不住了。他们沉痛地离开了亲手创办的企业。

至此,这个风云一时的大学生群体全军覆没了。

向兴全和他的伙伴们在新津县龙马乡梦一般的经历向人们昭示了许多东西。有的一下说不清,有的则是很明了的——青年知识分子只有社会的大课堂中摔打、磨炼,才能成为真正的济世之才。

据说向兴全等人正在总结经验教训,跃跃欲试。经过一场磨练,他们没有消沉,这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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