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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与爱的女祭司

1989-07-15

读书 1989年9期
关键词:诺尔玛丽亚歌剧

肖 力 丁 聪

德洛伊教的圣树林。火刑柴堆已经架好。教主的女儿、女祭司长诺尔玛身着淡紫色丝绸裙衫,走上了火刑堆——为了爱,她选择了死。

这是意大利著名歌剧《诺尔玛》①中第二幕的最后一个场景。一代歌剧女王玛丽亚·卡拉斯曾在八个国家演唱过九十场,她几乎成为这一圣洁女神、爱的精灵的化身。“玛丽亚同诺尔玛融为一体了,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她自己的故事。归根结蒂,玛丽亚也是祭司长——她的艺术的祭司长。但同时她又是一个最软弱的,充满了人性的女人。”(意大利导演泽菲雷利语)

在十余部传记作品中,阿里扬娜·斯塔西诺普洛斯所著的《玛丽亚·卡拉斯》最令人动情,大约就在于她以女性的敏感与细腻,写出了这一“充满了人性的女人”的故事吧。

一九二三年的最后一月,希腊血统的玛丽亚·卡拉斯诞生在纽约,那是她的父母从雅典横渡大西洋来到异邦的第四个月。这个并不漂亮的女娃娃自然不可能带着未来的歌剧女王的印记,因此,对一心盼望男孩子的父母来说,是无可奈何的失望。幸而(但卡拉斯认为这是不幸!)她有一位爱虚荣的母亲,作为药店老板的妻子,她不甘于平庸寂寞的生活,既然自己已被迫放弃舞台生涯的梦想,就只有在女儿身上续梦笙歌了——她决定让玛丽亚成为一名享誉世界的伟大的歌唱家。于是,玛丽亚十岁时便开始接受音乐教育。

一九三七年,玛丽亚返归故土。在母亲的精心安排下,得以结识在雅典国家音乐学院授课的特里维拉。命运真的开始将一心想做牙科医师的玛丽亚推向音乐生涯了。

两年以后,玛丽亚与作为她一生中第二个时期的重要人物德·希达尔戈相遇。在雅典首屈一指的音乐学府——奥狄恩·雅典伦音乐学院执掌教席的希达尔戈使玛丽亚成为她的专授学生。玛丽亚的天赋与才智被开启了。一九四○年十一月的一个夜晚,卡拉斯在雅典国家歌剧院上演的轻歌剧《薄伽丘》中获得了成功。以后的四年里,她在雅典歌剧院不断演出,开始博得国际声誉。不久,她去往美国。

雅典的歌剧明星,在纽约的大都会歌剧院却遭到拒绝。“她像一个四面受困,但手中握有精良武器的战士,准备以坚韧不拔的精神对付新的厄运和挫折的挑衅。”(《玛丽亚·卡拉斯》第48页)不过,这一次命运倒没有对她特别苛刻,经历过几番失败之后,她终于被维罗纳音乐节的艺术指导选中担任《欢乐的歌女》一剧中的主角乔康达。一九四七年八月,卡拉斯登上了维罗纳露天剧场的舞台——在意大利,她开始以歌喉征服世界了。也就是这一次维罗纳之行,一位爱好歌剧的工业家梅内吉尼来到了她的身边——两年以后他以可做卡拉斯父亲的年龄做了她的丈夫。此后,卡拉斯的足迹遍及意大利各大城市。随着演出次数的增多而声誉日隆。一九五一年,西方歌剧圣殿之一的斯卡拉歌剧院终于谦恭地对她打开了大门,并将她捧上歌剧女王的宝座。继而,她又征服了另外两大音乐堡垒:伦敦的科文特花园剧院和纽约的大都会歌剧院。

正当卡拉斯到达艺术事业的顶峰之时,一个改变她后半生命运的人物出场了:希腊船王阿里斯托·奥纳西斯。他的“克丽斯蒂娜”号游船将这位灿烂的歌剧之星载离艺术之港,而驶向爱的彼岸。

然而,那却是永远的彼岸啊……

早在玛丽亚初获成功的时候,在那个本该是快乐的夜晚,她却突然哭泣着对母亲说:“我想要孩子,……我想要一对双胞胎,我希望身边有许多孩子,……”只是为了献身艺术,她把这种女性的温情抑制下去。不过,就在认识奥纳西斯并导致婚姻破裂之前,她也还说过:“我明白自己再也找不到一个比他(按指梅内吉尼)更好的人了……如果当时他愿意,我会毫无悔恨地放弃我的事业。因为在女人的一生中,爱情比艺术成就更为重要。”(第61页)其实,梅内吉尼只是“一个能干、没有想像力、爱虚荣和自以为是的实业家”,他在卡拉斯的生活中充当的不过是演出经纪人的角色。因此,卡拉斯在这里所说的愿意为之放弃事业的梅内吉尼只是作为一个爱情的象征(即如她想要孩子的愿望也是一种渴求爱情的象征)出现在她的心目中。那时,真正的爱情尚未到来,只是在遇到了奥纳西斯,潜藏在卡拉斯心底的爱情之火才不可遏止地燃烧起来——直至燃尽了自己的生命。被剥夺了童年的卡拉斯一生也未能解除对母亲的怨恨(她与母亲的不和也是人们议论不已的话题之一),这一次,她是再也不愿为失去做女人的资格而抱憾终生了。

与奥纳西斯在一起的八年,有过短暂的时期使卡拉斯得到了做一个女人的快乐与幸福。当她从歌剧女王的宝座上走下来,扑向她之所爱时,奥纳西斯给予她了一个女性所需要的一切。卡拉斯仿佛换了一个人。“阿里斯托使她第一次得到了爱与被爱的体会”,他给“这个献身事业的修女带来了爱情、轻浮、情欲和温柔,使她重新尝到了生活的乐趣。他使玛丽亚不再一心迷恋于歌唱;这种迷恋固然难能可贵,但也使她失去了许多东西。他敞开了她的心灵之路。”(第222页)为此,卡拉斯付出了作为一个艺术家的最惨重的代价——她抛弃了艺术。尽管在此后的岁月里,她也曾几次企望再度返回歌剧舞台,然而,先是爱情的幸福,继则是爱情的痛苦,她的艺术才华终是被爱情这个“魔鬼”吞噬了。

成名之后的卡拉斯是充满魅力的。奇迹般的减肥使她由原来的肥胖笨拙一变而为苗条妩媚,一双黑黑的大眼睛虽然近视,却依然显示了希腊女子的美丽。何况难以数计的崇拜者总是慷慨地奉上热情的赞颂与至高的荣誉。不过卡拉斯对奥纳西斯最初的吸引大半还是缘自她显赫声名中所具有的传奇色彩和独特的个性魅力。这位同样带有传奇性的人物特别需要这种刺激。与卡拉斯的热望——“有几个孩子,有一个家”——相反,这位亿万富翁从来也未真心打算与“唱歌的”卡拉斯结婚,正如同他从未真心喜爱过一部歌剧一样。

奥纳西斯给卡拉斯的第一个重大打击是他与肯尼迪遗孀杰姬的结婚。如果说这尚未能令她彻底绝望的活(她依然爱着他),则他的死对她的打击就几乎是致命的了:“生活在一个没有他的世界中还有什么意义呢?过去业已消失,对于处在极度痛苦中的玛丽亚来说,未来并不存在。”(第366页)仅仅过去两年——一九七七年九月,玛丽亚·卡拉斯就因心脏衰竭而孤独地死在巴黎寓所。

“我工作,所以我存在。”这是卡拉斯在一次接受采访时说过的话。在她全身心投入艺术创造的年代里,这的确是最真切的写照。“玛丽亚创造和追求完美的本能有时甚至比她的生存本能还要强烈。”(第208页)她对演唱艺术的一丝不苟精益求精,常常会令同行们都难以忍受。不过,一旦她献身爱情,这句话就可易作“我爱,所以我存在”了。

可以说,误解和攻讦是伴随着她的声名一起降临的(这差不多是所有名人的苦恼吧)。她所以能够义无反顾地投入爱河,也在于她已开始厌倦世俗的一切,而渴望在生活中获得一点真实的东西。“我演过为爱情献身的女主人公,我是能够理解她们的。”通过艺术,她瞥见了另一种现实,另一个世界:“一个我愿意永远生活在其中的世界,一个美好、善良或者说是高尚的世界。那里没有妒忌,没有流言蜚语,没有愚蠢行为,一切都是纯洁、宁静的;那里有伟大的激情和伟大的爱。”(第264页)对于一位女性来说,只有这样一个世界,才是真正属于她的世界。在歌剧舞台上,卡拉斯以艺术家的天赋和才能扮演着伟大而杰出的女性,而在人生的舞台上,她却是以一位真正女性的血肉和生命,创造着人生悲剧中最真实最感人的角色。换句话说,她的前半生是倾尽心力地追求艺术的完美,而后半生则是在不顾一切地追求着女性的完美。二者构成人生之歌的两个声部,既分离又统一,因使得它格外悲壮,格外动人。

“一部歌剧在帷幕揭开以前很久就开始,而在帷幕落下以后很久才结束。”(卡拉斯语)一部名为“玛丽亚·卡拉斯”的歌剧,帷幕早已落下(一九七九年春天,卡拉斯的骨灰在隆重的仪式中投入爱琴海,至此,关于她死后的遗产纷争和又一段骨灰失窃传奇才告结束),但是它结束了吗?——当然不仅仅是指那无与伦比的歌唱艺术依然在陶醉着人们。

卡拉斯一生演唱的几乎全部是爱情的悲剧。《诺尔玛》、《拉克美》、《弄臣》、《哈姆雷特》……女主人公们无一不展示着女人的美好天性——义无反顾地去爱,即使被所爱的人背叛,也不惜为之去死。这是女性的悲剧还是人生的悲剧?卡拉斯的一生,特别是那爱情悲剧中的一幕,所给予人们的,是一掬同情惋惜之泪,还是肃穆崇高之情?她是作为本世纪最伟大最优秀的歌唱家之一而留名艺术史的,不过严格说来,卡拉斯的艺术生涯只有短暂的十四年。因此有的评家甚至认为,自她与奥纳西斯生活在一起,她的生命就不存在价值了。但我觉得,对一位毕生追求完善与完美的女性来说,爱情也是伟大而辉煌的事业,献身艺术与献身爱情,同样都是对生命价值的追求。作为女人,大可不必拼力反抗造物所赋予的爱的天性,那是对生命的践踏,也是对自身的践踏。卡拉斯艺术生命的早逝固然令人叹惋,她的遇人不淑也使人为之扼腕,不过无论如何,若献身于爱只是为了完善女性本身,那么随海浪而去的一缕芳魂当是无憾而平静的。

“爱情是太阳,

是生命和光明,

使我们心里常充满激情。

王位和权柄,

光荣与名声,

一切不过是脆弱的人性

……”

这支充满激情的咏叹调出自《弄臣》中浮浪轻薄的曼图亚公爵之口,未免带点讽刺意味,它本该是玛丽亚·卡拉斯,或一切为爱而献身的女性涌动在心中的歌呵……

作为一部歌唱艺术家的传记,除却艺术界的评论以外,作者对卡拉斯歌剧艺术方面辉煌而伟大的成就似乎很少评述。我以为,这并不是缺憾,而正是此书特色之一。正如作者所言,本书的中心是“传奇人物卡拉斯和普通女人玛丽亚之间的斗争,舞台形象和生活现实之间的斗争。”“我以深深崇敬和仰慕这位传奇人物的成就和抱负开始,而以喜欢上这个普通女人结束。”(见本书前言)我记起勃洛克的一段话:“谁是诗人?是用诗来写作的人吗?当然不是,他用诗来写作是因为他是诗人,……”是啊,有了诗人的灵魂,才能够去寻找文字、声音、色彩,或者任何别的什么。若只具备一条天赋的金嗓子,或者再加上精湛的演唱技巧,而缺乏“进入角色”的诗人气质,那么歌唱家与歌剧依然是分离的。卡拉斯的重大艺术成就之一就是极大地丰富了美声唱法,而她的特殊贡献则是将花腔女高音与戏剧女高音奇妙地结合起来,为之注入饱满真挚的感情因素,前人演唱多年的角色因此被赋予了新的气质而更带有戏剧性(或日生命的气息)与艺术感染力。如果仅从声乐技巧来分析,恐怕难得根本。而这一部传记,不是揭示了最深的秘密么?

(《玛丽亚·卡拉斯》,〔美〕阿里扬娜·斯塔西诺普洛斯著,陆洁等译,上海音乐出版社一九八八年八月第一版,4.95元)

①二幕歌剧。贝利尼作。公元前五十年,罗马灭高卢,德洛伊教大祭司号召民众奋起抗敌。其女诺尔玛为祭司长,与罗马总督相爱,私生二子。总督旋有异心,转而追求诺尔玛的女友,私会时为高卢义军捕获,判死刑。诺尔玛挺身而出,承担罪责,甘受极刑,当其从容就死之时,总督大恸,亦赴火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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