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绕不过那团绿
1989-01-01颜廷奎
颜廷奎
那不是一堆翡翠,可在我眼中却熠熠闪光,即使在记忆里。
那是一个杂生着蒿草的小土堆,卧在离我的家仅三里之遥的南山下。起初,只是一堆黄土,第二年便有芊芊细芽从土堆上冒出来。我以诗人的想象,认定那便是她的秀发。于是,就隔三忿五悄悄地去那里转。有一天,我将夕阳撵下山去,暮霭包拢了过来,山林中归巢的鸟儿也停止了鸣啭。我不禁一阵惶悚,默立于她的身边,轻轻地呼唤着她的名字。她是听不见的。她已经告别大千世界进入天国了。这,我知道。但我还是喊着……
隐隐约约我似乎听见她脆亮亮的语声了,潺潺的流水似的,漫过我久渴的心田。我跪下去,抚摸着馍头似的土堆上的青草,泪水悄然溢出眼眶。她在迷濛的晚霞中款款走来,依然是那身白裙子。
“你等我好久了吗?”她说。
“我天天在这里等,等你。”我抓住她的两只纤手,轻轻地把她拥进怀里。她闭上眼睛,那长长的黑黑的眼睫毛,那如同电光似的眸子,使我忘记了一切。她突然猛力地挣脱,如同一只金色的小鹿倏然跑开,跑向山坡那一片暗绿色的松林,跑向另一个世界。我大声喊她,也喊醒了我自己。
只见爸爸妈妈哥哥嫂嫂都站在我的面前。母亲说:“人,已经死了,就把她忘了吧!”
我怎么能忘了她呢?时光荏苒,二十年过去了。尽管我重铸了幸福的家庭,两个孩子也已长大成人;尽管我已年过不惑,鬓角偷偷地添了白丝;尽管我的妻子以她特有的温存溶化了我积满心头的冰雪……但我每每沿着记忆的小路走向童年,走向故乡,走向我曾踏过的山山水水,我都无法绕过那团绿。那永绿的青冢埋着她的芳魂。
她是一位小学教师,教过我最小的妹妹。我们的相识相爱很有些戏剧性。妹妹毕业前夕填写的家庭成员栏中,赫然写着我的名字,因为我当时还未结婚。她看了一会儿,对我妹妹说:“你哥哥我认识!上中学时他是我上年级的同学呢!”妹妹告诉她,我大学毕业后当了兵,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后来便有人为我和她搭起鹊桥,我们在一个夏天的傍晚会面于横穿镇中的小河旁。哗哗的流水为我们的第一次相见奏起悦耳的抒情曲。
夜深了。虽然没有寺庙的钟声告诉我们午夜已过,但天上打斜的三星已在提醒我们该回家了。分手时,我郑重其事对她说:
“我一个臭老九,又当兵远离家乡,我们的事你可要慎重考虑啊!”
“我喜欢有知识的人,职业是无所谓的。”她说。
“以后两地生活,你不会感到寂寞吗?”
“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这真是一见钟情。在她,或许是考虑了许久而作出的抉择。她说,她的认识我,是在中学的时候。那时,我总愿给《大连日报》写些打油诗、小小说之类的小稿子,后来又考上大学,在小镇亦是名噪一时的新闻人物。我被她的一片真情所打动。我感到从未有过的被异性爱恋,倾慕的幸福。
她长得很标致。一张微黑的瓜子脸,眼睛如同两泓深潭。她总是微笑着,给人以端庄秀美温柔贤惠的印象。特别是当她向我敞开了心灵之窗时,我更觉得她的无与伦比的美。
“你安心当你的兵,你家人口多、负担重,你要多给家寄钱,咱们结婚越简单越好,况且我也挣工资。”在我探亲假满要返回部队时,她为我送行,在辽南一个小镇火车站的月台上。
谁知,这竟是我们的永别。
她得了贾粒性肺结核。但她一直瞒着我。她怕我分心,怕我影响部队的工作。她卧在病床给我写了一封封情真意挚的信笺,那素素的白纸上,有她幸福的期待,有她热烈的向往,有她温柔的祝福,有她深沉的呼唤。我一直以为她很好很平安,直到我接到她父亲发来的“玉英病危”的电报,我才如梦初醒,急急登上归乡的列车。
当我赶回小镇,她已长眠于地下了。
玉英!就这样悄悄地去了。她刚刚种下爱的种子还未来得及尝一尝甜蜜的果子,便匆匆地去了。但她留给我的怀念却是永久的,如同她所归宿的青冢,永远卧在我的心灵的青山上,卧在我记忆的小路上。而且,时间愈是推移,它便愈是浓郁。我总是在想,那团绿的下面,不仅躺着她的躯体,而且埋着一个东方女性最纯真的心灵。
纯真爱情纵短暂,却永恒。
尽管在我家和火车站之间已铺成一条笔直的柏油路,但我每次回家,总要到她的坟头看一眼,堆上一抔土。我不想绕过那团绿,我有良心,我有感情,我不是草木之人啊!
(刘小燕摘自《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