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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不该忘记

1989-01-01

青年文摘·上半月 1989年11期
关键词:绑匪三毛关心

陆正是台北一个十岁的小男孩,被绑匪绑架后杀害。此案曾震动台湾。陆正的父母一字一泪地讲述了自己的不幸遭遇和悲痛心情,表达了消灭社会邪恶的强烈愿望。这篇对话不仅反映了台湾社会生活的一个侧面,而且提出了一些值得人们思索的问题。

人要经过苦难才会成长

三毛:我是一个从来不看电视的人,因为没有时间。可是我记得那一次我刚回台湾,很意外地在电视上看见陆先生您写给台视《热线追踪》的一封信。从那个时候开始,很奇怪的,我每次走过电视前面,都会看到关于陆正的报道。但是为了怕打扰你们,我一直没有表示我的同情。一直到今年(1988年)10月12日清早,我才打了第一通电话给陆先生。

我当然不能了解这件事发生后您们心理过程的百分之一、甚至万分之一;而这件事情从开始到现在,总算结束了,我想经过这件事情后,您们一定更成熟了,因为人是要经过苦难才会成长。

陆父:你的话一点没有错。我记得那天早上你打电话来的时候,我惊得从床上跳起来。这一段时间,任何一个人打到我家的电话,都会使我心跳加速,有若惊弓之鸟。我记得你的第一句话是:“请问你是陆正的爸爸吗?”这一年多来,用这句话开头的电话很多,都是来安慰我的陌生人,所以我直觉这是一次安慰我的电话。果然不错。我觉得非常感激。陆正出事后,我们接到的安慰电话超过一千遍,大都是告诉我们哪个庙很灵,可以问出陆正的下落,象三毛这样有思想、有文采的作家,也关心这件事,让我很感动,我特别还写了一篇文章,记录这件事情。

三毛:我打那次电话,不只是表达我的情怀,也是因为案情中有疑点,若不打电话和您们讨论,我是不能安心的。

陆父:的确,宣告破案后仍有人认为有疑点,但是我曾经面对面和五个不肯招供的绑匪谈过话,他们都是连续犯下三个案子的凶恶之徒,看到我却没有一个不害怕的,并且一五一十的把犯案细节都告诉我,凑起来完全吻合。不过,即使这九个绑匪都受到法律的制裁,也不能挽回什么,我所受到的伤害,是永远无法弥补的。

三毛:陆太太,我知道赎款是你去交的,能不能说一说当时的情形。

陆母:案发后我们立即报警,要到去交赎款时,我们问警方准备怎么做?警方并不提供意见,只问我们,是希望孩子放回来之后再抓绑匪,还是交款时当场抓?站在做母亲的立场,我当然希望孩子回来后再抓;加上提出的一些问题,警方的回答并不能使我满意,所以我就自己一个人深夜开车去中坜交赎款。

我当时并不知道有五部警车在跟踪我,准备在付款时一举出动,抓住绑匪。可是绑匪太狡诈了,他们一共布置了五个点,警察在第三个点便被诱开,因此绑匪顺利拿到赎款。

陆父:我并不怪警方,陆正的事情发生后,经由我的呼吁,警方也不断的在开会、讨论、演练,办案能力及经验,相信已提高很多。我一直在思索,我们这个社会对警察并不很尊重,还有很多人骂警察。警察的地位、待遇都不高,设备、经费也都不足,可是一旦发生事情,我们却又希望他们很能干,能够提供第一流的服务,这实在是很矛盾的,值得去深思。

另外,我也检讨当初我是不是应该宁可牺牲孩子的生命,也不去和绑匪妥协。如果所有儿童绑架案的父母都不付钱,是不是以后就没有绑架了。

陆正真是很勇敢

三毛:我非常赞成您的观点。如果每一位被绑架孩子的父母,都持着孩子你杀好了,你杀了也拿不到钱!那绑架再也不会发生。当然,这是一件很难做到的事,但这个观念应该培养,也是一个最正确的观念。您能说出这样的话,真是非常伟大。

陆父:不向暴力妥协的确是很难做到的,就连政府有些时候也做不到。

陆正被绑走后,我一直悬赏、沿街广播、上电视呼吁,希望民众提供线索,许多人都为我担心,怕绑匪被逼急了会对我不利,陆正一去不再回来了。不过有件事我觉得很安慰,绑架的告诉我,陆正被杀的时候,狠狠的咬了匪徒,我觉得,陆正死得真象个勇士。

三毛:他真是很勇敢。

陆母:当初这案子发生时,我一直想要救陆正,那二十几天几乎忘了我还有两个女儿,直到后来有位记者问我,我才恍然惊醒,告诉自己,一定要振作起来,并把两个女儿照顾好。

我把她们叫过来。过去那些天,她们看我整天在哭,都一直不敢接近我。我对她们说明整件事的经过,并教她们如何防范坏人。但也告诉她们不要害怕,因为并非整个社会都是坏人,坏人只是一小部分。

为遏止儿童被绑架尽点力

三毛:当案子未破时,我发现你们对于绑匪相当客气,你们的口气都经过斟酌,你们一直是商量的口气,冷静而不情绪化,只是要你们的孩子回来。你们甚至不叫他绑匪,而说是把我孩子带走的人,要求他,甚至哀求他,然而有时又说我们不再付钱了,硬的软的全用了。整个过程中,你们一直是勇敢的人,在进步、在变化,也一直在成长,直到破案。但请允许我问一个残忍的问题,你们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陆父:我在开始时,很大的痛苦是关心陆正的遭遇;当时是12月,是不是被关在阴暗潮湿的地方;想到这里,我几乎痛苦得要发疯。但我仍安慰我妻子,说人的适应能力很强;就象犹太人被关在集中营或西伯利亚的劳改营中,受到非人的对待,仍然能坚强地活下来。

在那些痛苦的日子里,我们都掉眼泪。我问她,如果十年前我们知道要发生这件事情,我们还要不要陆正生下来?我宁可不要,因为太痛苦了而无法忍受。我妻子却说她仍愿陆正来填补十年的记忆,我会有这些痛苦,就是我有家,有孩子,因为有才可能无,而在无中我们才有快乐。

我想,或许世界上没有时间不能治疗的事情。但我太痛苦了,我想寻求解脱甚至想到要不要去死,但我不是这种人,在我死前,一定要这些坏人先死。

陆正在我人生旅途上,是无可替代的;时间的治疗或者将持续很久很久,因此,不论孩子已死与否,该他有的我仍然将给他,我和妻子仍想成立纪念基金会,来纪念陆正,我已捐出100万,也向新竹市政府申请。主要的目的是要如何遏止儿童绑架案,但实在来说要保护刑案的受害者并不容易;因此我想“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用基金来栽培树木,教育儿童。一般对儿童的期望是把书念好,成绩要好。他们需要苦难和磨练才能成长。如果我有钱了,我就尽可能去做些事情,以还报社会,因为曾有如此多的人关心我,做多少是另一回事。

关心孩子美德的培养

三毛:你不觉得社会伤害了你,你还反过来说社会关心你?

陆父:多少年来,社会的富足常使我们自夸台湾有多少成就,但这些成就如今却引起我如此大的痛苦,这么高的犯罪率,也有这么多不知廉耻的人,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人家的痛苦上。

我个人觉得,这个世界不但财富不平均,美德的分布也不平均;有些人寡廉鲜耻,有些人却非常高贵。象三毛小姐你在大清早打电话给我,为的就是告诉我你放心不下的那句话,虽然那天很冷,很早,可是这件事却使我觉得温暖,使我的人生留下了美丽的回忆。

但反过来,有些人就是很邪恶,很不要脸,很混账,而这些有美德的、善良的人反而要去帮助保护他们,比如说,有些人有犯罪的习惯,老是犯罪,可是我们却仍然要去保护他们,有需要吗?不如让他们去死算了。

三毛:对!对!

陆父:但是,这是道德,我们去保护弱者、邪恶的人,甚至是我们的敌人,这是我们的道德。我常觉得,人跟野兽不一样的地方,就是因为我们有道德;可是道德却又造成了反淘汰,象台湾,如果把那些邪恶的消灭掉几千个,那不就安静多了吗?

我们很关心财富的分配、知识的传授,但为什么我们反而不关心更重要的美德的培养呢?

陆母:我自己总有一个感觉,一个女人家结了婚以后,一定要把孩子带好。我实在是一个很平凡的妈妈,我嫁给我丈夫之后,只有一个意愿,我今天嫁给你,和你生了这些子女,我一定尽我最大的努力,来教养这些孩子。

我们三个孩子都很杰出,走到外面,人家看起来就知道不大一样,所以我自己也很骄傲,三个孩子每一样都行。

对天下父母的期待

可是,痛心的也就在这里,我尽了这么多的努力,老天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把我最爱的带走!我对天下的父母只有一个期待:你父母本身做得正,孩子怎么样都不会变坏的,你把爱多给一点孩子,天下就没有坏的孩子。

我真的很平凡,只是尽我的能力做,我尽量把三餐都弄得好好的,该给他们的,我一定给他们。

陆父:我个人今后不是只呼吁、教导儿童不被绑架,因为那太难了,连大人都不见得有能力做得到;更重要的,应该是从教育的根本做起,我只是希望传达“多元的社会不是没有原则的社会”这一观念,来教育下一代使他们具有判断是非的能力。

三毛:从陆正这件事,可以说整个社会都在检讨,从孩子的教育、警察的办案、父母的态度,我们都学习到许多东西。

因为陆正,使得许多家庭更积极地珍惜他们家庭的团聚力量,使得许多父母更积极重视他们对小孩的态度,也使得许多人性的光辉都被激发出来了。

虽然对大部分的人来说,他们只能在电视机前为你们流泪,痛苦是没有办法分担的,但以我自己的经验,有一句话,我还是要说。

我丈夫也去世了,他也是那样突然的死去,那时有人安慰我,说时间会冲淡一切,我当时说,“不可能!他死了,我的一部分也死了!”而经过了九年,我当初的话并没有错,可是我更发觉,因为我活着,所以他也继续活着。

现在才一年,可是我相信,九年以后我们再见面,那时我们的人生观变了,许多枝枝节节的痛苦都不见了,可是,我们还是都没有忘记他。只要你不死,这个孩子就不死,因为你还记得他,他的姐姐都还记得他,五年、十年、五十年,直到我们这些人都在这个世上消失了。

陆父:谢谢,谢谢三毛的鼓励。

三毛:要去旅行,要去看电影,要去享受人生,不要有罪恶感,故意折磨自己。因为你快乐,陆正就快乐,他现在在金字塔里啊!他不需要坦克保护,他没有死啊!因为我们都记得他。

(马寅崔正新摘自《海外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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