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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头颅的迦梨

1988-11-01

青年文摘·上半月 1988年7期
关键词:诸神女神

罗 芃

可怕的女神迦梨在印度平原上游荡。

从南方到北方,从寺院到市场,同一个时刻她无处不在。她走到哪里,哪里的女人便战战兢兢,小伙子们都拥到屋门口,鼻翼张得老大。就连刚会哭泣的婴儿都知道迦梨这个名字。黑女迦梨又可怕又俊俏。诗人赞美她,把她窈窕的身体比作亭亭的芭蕉。她浑圆的肩膀宛若初升的秋月,丰满的胸脯好似欲绽的花苞,双腿的曲线有如幼象的鼻子,一双脚翩翩起舞时仿佛是破土而出的嫩笋。她的嘴象生活一般火热,眼睛象死亡一样深邃。青铜般的夜色和银白的朝晖交替映出她的身影,紫铜色的晚霞和正午辉煌的金光象镜子让她把自己端详。可是她的嘴角从来不曾绽出一丝微笑。一副骨制的捻珠成年累月挂在她细长的脖子上。她的面孔比身体白净,一对明澈如水的眸子流露出悒郁的神色,脸色白惨惨的,永远挂着泪水和露珠,仿佛那面容悲切的清晨。

迦梨是没有羞耻心的女人。她委身于贱民,委身于囚徒,结果不再成其为神。麻风病人吻过她的脸,在上面留下斑斑点点的迦痕。她依偎在因为天冷而不沐浴的北方驼工长满疥疮的胸口,投宿在盲人丐爬满虱蚤的床头。她今天和婆罗门同床,明天又钻进玷污了清平世界的洗尸体的贱民、穷鬼的怀里。她躺在小山似的柴堆的阴影下,就在余温未尽的柴灰上卖身。她喜欢粗鲁魁梧的船民,就连在市场打架、挨打挨骂不如一头牺口的黑人她也不嫌弃,她的脑袋在这些黑人挑担子磨掉皮的肩窝里轻轻的揉蹭。从一个庄子到另一个庄子,从一个路口到另一个路口,她就象患热病的人寻找一口凉水,急不可耐地寻求老一套消沉的欢乐。

她跳起舞来,戴着响铃的脚中了魔似地跺着地,然而眼眶里却涌出绵绵泪丝。她痛苦的嘴从来没有吻过谁,眼睫毛也从来不接触拥抱她的的人脸颊。一张脸永远是那么苍白,俨然如同一轮皎洁的明月。

过去,迦梨象一朵无瑕的莲花,是因陀罗天的主人。这里的苍穹宛如至大的蓝宝石笼罩四方。清晨,那钻石般的光芒是女神眸子的闪光,整个天地随着女神心脏的跳动而伸缩。

迦梨象鲜花一样无瑕,却不知道自己的无瑕;象阳光一样纯洁,却不知道自己的纯洁。

在一个漆黑的月食夜,嫉妒迦梨的诸神躲在一颗与他们共谋的星宿上,从隐隐绰绰的山影里窥伺迦梨。一道霹雳闪过,迦梨的首级应声而落,从腔子里喷出来的不是血,而是光。众神灵把她的头和身体抛进地狱的底层,那里有一群没有见过或者不愿看见圣光的人在匍匐呻吟。阴风凄厉,忽然一道白光从天而降,在阴风中显得越发耀眼。群山的山巅被涂上了一层银粉,上面的星空却沉入了黑夜。众妖神、牛头马面怪、千足怪、千手怪被绚烂夺目的光刺得睁不开眼,狼突豕奔地逃进阴暗的角落。诸神慌了手脚,为自己犯下这样的罪行感到内疚。

诸神懊丧地沿着世界屋脊下到烟波浩渺的深渊,活着的人在那里苦苦挣扎。众神灵跨过九层炼狱。他们经过泥淖和冰雪的地牢,看见一群幽灵正在为追悔往日的过失而受尽磨难。途经火狱时他们又看见一群哀告无门的亡灵在为他们不曾犯下的过失痛哭流涕。诸神发现人对于恶竟有如此丰富的想象力,看到享乐和罪愆竟有数不清的渊源,竟能带来数不清的痛苦,都感到万分惊讶。他们从一片沼泽地狼藉遍野的尸体中找到了迦梨的头。这头象一朵莲花在水面上飘浮,乌黑的长发披散开好似无数须根在水中荡漾。

他们诚惶诚恐地捧起这颗毫无血色的头颅,开始去寻找曾经顶着这颗头颅的身躯。他们发现一具无头尸体横在河边,便把这尸体抬过来接上迦梨的头。女神于是恢复了生命。

那死尸是一名妓女,因为企图勾引一个年轻的婆罗门,坏他的修行,所以被用了极刑。尸体的血流尽了,惨白的肌肤倒也显得洁白明净。再说那妓女竟同女神一样在大腿上生着一粒美人痣。

完美的莲花迦梨从此再也不回因陀罗天的王位了。那妓女的躯体虽然植上了迦梨的头,却依然眷念过去声名狼藉的地方,眷念那些见不得人的爱抚,眷念轻狂放荡的暗娼从百叶窗后面觑着嫖客上门的房间,迦梨勾引孩子,挑逗老人,对年轻人来说她是专制的情妇。城里失去男人的欢心而守活寡的女人都把迦梨的身体比做焚尸场的毒焰。她象阴沟洞里的耗子一样肮脏,象吃庄稼的田鼠一样令人讨厌。她夺走人的心就象从肉案上偷走零碎的下水;她把人害得倾家荡产心里就象吃了蜜一样甜。那妓女的肉体带着女神那颗坏了名声的头,从贝纳勒斯游荡到卡比尔瓦图斯,从孟加拉游荡到斯里兰卡,从未有过须臾的停歇。女神明澈的眼睛里不停地扑扑簌簌落下泪花。

一天早上,迦梨踉踉跄跄地走出贝纳勒斯的烟花街,面孔累得变了形。她走到乡下,看见粪堆旁坐着一个呆子,一声不吭,口角淌着涎水。那呆子见迦梨走过,跳起来跟在后面追,他的身影离迦梨越来越近,于是迦梨放慢脚步,放那男人走到她身边。

白痴走了,迦梨又朝一个素不相识的老头子走去。一个孩子求她施舍,她却不告诉那孩子一条蛇正从两块石头的夹缝里钻出来咬他。凡是活着的东西她一概深恶痛绝,可是同时她又想用活物滋补自己。她想把所有的人都大嚼大啖地吞掉。人们经常瞧见她蹲在坟茔旁边咔嚓咔嚓地啃尸骨,活象一头母狮子。她象雌虫吞噬雄虫一样把男人杀掉,象母野猪弄死小猪一样把她生下的孩子摔死。然后她就踩在他们身上跳舞,直到他们变成冰冷的僵尸。她血淋淋的嘴唇散发出肉铺子的腥气,但是她的拥抱却使受害者得到安慰,她温暖的酥胸叫他们忘怀一切。

迦梨走到森林边上,在那里碰到了佛。佛跏跌而坐,双手合十,枯槁的身体好似焚尸场的柴禾。谁也说不上佛是年轻还是年老。一双明察秋毫的眼睛几乎被下垂的眼帘完全遮住,头顶上一轮光圈射出灿烂的光辉。迦梨突然心血来潮,预感到自己需要彻底休息了。世界凝固,万事万物得到超脱,极乐的日子到了,生与死都是无谓,一切皆归虚空。这纯碎的虚无一旦被她发现便立刻仿佛胎儿在她体内躁动起来。

大慈大悲的佛抬起手为从他眼前走过的迦梨祝福。

“我纯洁的头和淫逸相连,”迦梨说,“我有所欲,又有所不欲;痛苦,却又欢乐;厌恶生,却又惧怕死。”

佛说:“人无完人,尔我皆然。吾等身肢分裂,难为一体,均为无常之影,少恒之灵。皆以为在泣,又皆以为在乐,如是数百年矣。”

迦梨说:“我是因陀罗天之神。”

“尔欲于万物因果循环之中稍获自由,难已矣。尔玉石之首犹如尔泥肉之躯,概难逃劫数。虽然,尔乃不祥之女,倘佯于野途,受万人詈骂,庶几更易人无形之境。”

女神浑身哆嗦,说:“我受不了了。”

于是,神抬起手指着女神沾满风尘的黑发:“欲望教尔知欲望之空虚,悔恨教尔悟悔恨之无益。尔当耐尔情性。噫,吾等皆为流浪之人;噫,此女本非完人,唯其并非完人,乃知其为完者;噫,愤怒,汝不必不朽……”

(摘自《东方故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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