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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府生活琐忆

1988-11-01金寄水周沙尘

青年文摘·上半月 1988年9期
关键词:王府蛐蛐炉子

金寄水 周沙尘

螃蟹味美蟋蟀声凉

北京,远的不说,自明、清建都以来六百多年,都是人们向往的地方。若以北京的季节而论,冬多,春少,夏季苦热苦雨,只数秋天最好。北京俗谚:“立了秋,把扇丢,”即使余暑未消,也是一天一天地向凉的趋势发展,“秋老虎”吓不倒人。白露一至,那就更舒服了,真个是秋高气爽,令人称快。这当儿,就以往的市声(也称:货声,又称:报君知。)而言,“甜葡萄,脆枣儿”,“大螃蟹吆!”这些走街串巷小贩们的吆喝,应说都是秋声,都带有凉意,都耐人寻味。

枣儿红时,螃蟹露面,秋意最浓。螃蟹在北京有“七尖八团”之说。尖团二字是指其脐而言的。尖脐是雄蟹,团脐是雌蟹。七月尖脐雄蟹螯大,八月团脐雌蟹黄肥。食者顺着时序去品尝,才能领略其味之妙。此说,就是这样来的。

北京不产螃蟹,所售的都是从外地运来。其产地有二:一为河北省任邱县的赵北口,一为河北省文安县的胜芳镇,赵北口以尖胜,胜芳以团胜。

王府的内眷们,对吃螃蟹极感兴趣。螃蟹一上市,就取代了消闲遣闷的鸡头米。这两种食物在王府的生活中,一兴一替非常自然,而且年年如此。螃蟹的吃法固然很多,如“溜蟹肉”、“糖腊子蟹”、“蟹黄烧麦”、“蟹肉银丝饼”等等,那是饭房的“差使”,称做“应时菜”。内眷们所喜欢吃的是指蒸蟹。吃的时间是在下午。有趣的是,一家之内,相互请客,很象小孩子们的“过家家”,为一般家庭所不见的。如禧春堂(伯母住处),余庆堂(母亲住处),芝兰小室(姑母小斋)。这几处轮流作东,一个蟹季,一处要轮上四、五次之多。吃蟹费时费工,但一律不借重佣人掰剥,全由“宾主”自己动手,虽没有“带霜烹紫蟹,煮酒烧红叶”那种逸趣,也没有《红楼梦》中“讽和螃蟹咏”那样雅致,而是看谁吃得干净——“不许连皮带骨一齐嚼”——,以吃得好,吃得细为上乘。每次吃蟹,多是母亲夺魁,姑母殿后。负者要出资订包厢请听京戏,所以也有趣味。由于螃蟹性凉,食必佐酒。酒为桂花、木瓜、佛手等分制而成的,也可以称作“家酿”。这种酒比较温和,但过量亦醉,只能以醺然为度。食毕,时逾黄昏,同至安福堂后厦与太福晋共进晚餐。太福晋虽滴酒不沾,但对儿媳等偶作消闲小酌,并不干涉,因而反衬出婆媳、妯娌与姑嫂之间和和融融,一改平日那种刻板、单调的生活气氛。

嗜蟹可谓是王府成员的一种癖好,另一种癖好是养蛐蛐。据老辈人讲,从我家高祖一代就爱养蛐蛐。养蛐蛐难免涉嫌赌博。清制王公府第是严禁赌博的,绝对不许斗鸡,斗鹌鹑,斗蛐蛐。此后,养蛐蛐之风稍有收敛,数量也不如前那么多了。到我伯父一代,已无此爱好,许多澄浆蛐蛐罐,如“淡园”、“赵子玉”等名贵之品,均已闲置无用。后来,由于祖母喜听虫声,每到秋季还养着三、五罐,以此消遣。于是,内眷们纷起仿效,闲置多年的蛐蛐罐,粉彩小巧食碟和扇形雕花“过笼”,又都派上了用途,每到夜间,虫声唧唧,此起彼落,尤其是三更月下,虫声幽然,恰如白居易《夜坐》诗描写的那样:“斜月人前楹,迢迢夜坐情。梧桐上阶影,蟋蟀近床声。”此情此景,成了王府生活中的秋宵写照。

前面提到王府生活除了吃就是玩,这里还要写一写王府里一种有纪念意义的吃法。每到中秋之前,北京的大白菜开始上市。旧时,北京的满族人,争先购买,不是做菜,也不是剁馅,而是用于吃“包”。包是满族一种特有的食品。据说,在努尔哈赤以“十三甲”兴兵初期,一次,被敌围困,全军绝粮,他命部属捡拾菜叶,包着野果野菜充饥,坚持战斗。不久,破敌突围。此后,所部日渐壮大,领土增多,但不断以菜叶包食物作为满族食品,大概也有忆苦之意。后来,吃“包”之风,遍及辽东,并于明万历年间,明宫亦食这类食品。“以各样精肥肉,姜、葱、蒜剁如豆大,拌饭,以莴苣大叶裹食之,名曰‘包儿饭。辽东人俗亦尚此。”(见《明宫史》火集)其实,不是辽东人俗亦尚此”,而是地道的满俗,从东北传至明宫的。

这种食品一直遗传下来,王府亦尝此味。“包”的做法,是将白菜大叶用水洗净。再把小肚、酱肘、香肠等熟食切成丁,另备摊黄菜,炒豆腐等几种普通菜肴拌和在米饭之中,然后,摊开白菜大叶,涂抹黄酱,再把拌好的米饭舀在菜叶上,以双手包严实,然后捧食,此之谓“吃包”也。这种吃法,今不多见,恐将失传,志之以实。

垂幕拥炉闭门赏雪

农历十月习称小阳春,而北京虽属初冬,却已十分寒冷,似乎没有小阳春之感。旧俗十月初一为寒衣节,意为天气渐冷,死去的先人,亦需穿衣。故上冢送“寒衣”,各地同风。据《帝京景物略》记载:“十月一日,纸坊裁纸五色,作男女衣,长尺有咫,曰寒衣。有疏印识其姓字辈行,如寄家然。家家修具夜奠,而焚之其门,曰送寒衣。新丧,白纸为之,曰新鬼不敢衣徕也。送白衣者哭,女声十九,男声十一。”我家不兴这一习俗,既不送寒衣,也不上坟烧纸。但有一件事与北京民间旧俗一致,即十月初一添设煤火,二月初一撤火。这好象是明文规定的一样,却又不见有文书。但确系百业皆然,王府也不例外。这是指升白炉子和一般炉子而言的。我家地火必到冬至方升,成为定例。

提到“白炉子”,倒不妨多说几句。“白炉子”是用“石灰木”制成的。最早见于《析津志》,说是产于西山,但所记不确,而据《燕京岁时记》则称“此木实产易州(今河北易县)非西山也。”这种炉子,大小不等,不仅色白形美,而且因其炉膛大,火力旺,散热快,故取暖驱寒,非常得力。确能寒谷生春,犹胜红炉暖阁。白炉子没有固定位置,搬出搬进悉定自便。王府生白炉子有专人照管,旺时搬进,微时搬出,既无烟筒,也不受煤气污染,每间一具,其数可观。四、五十年前,在北京灯市口外偏南有家“海山长”字号的白炉铺,颇负盛名。我家每年得添置白炉子数十个,全由此号供应。此外,还安装有烟筒的炉子,那时叫“洋炉子”。这种炉子有大有小,只能取暖,不能用于烧水做饭。大的洋炉子,一般有三个门,内装有隔热隔音性能的玻璃,炉火熊熊,皆可透视。小的上面有个添煤口,其状与今天的公用大桶炉形状一样,所不同者为通体电镀,光可鉴人。

据说,有些炉子是舶来品。在我家不止炉子是洋货,大部分日用品都是从东交民巷“锡勒福洋行”购进的。家人并不以用洋货而感到不光彩,相反以此竞相炫耀。举例来说,我家在民初安了一部电话小总机,各殿堂轩馆以至管事处,三门(太监居住的地方)等地一律安上手摇分机,事不分巨细都打电话,同时备有全份西式餐具,可将外面西菜厨师临时找来做西餐,由此可证,当时,在王府和许多世家,崇洋之风,非常普遍。

十月昼短夜长,学房里放学较早,每天下午,只要一听到磬声,就该放学了。磐声是佛殿传来的,每天黄昏以前,太监到各佛殿烧晚香时,三炷散香点燃后,放在卧炉之内,并不叩拜,只敲三下铜磬。磬声隔着几重院落,都能听到。说到这里,想起一件有趣的往事。太监烧香,王府常规都是一人,每次未进殿门,先要咳嗽一声,推门时还要大说一声“进殿!”这种迷信举动,习以为常,并不足怪。有一年十月的一天,太监谢永祥刚一进“妙香界”的殿门,看见一只白色皮毛如猫似狸的动物,窜出殿门,上树越墙,迅即消失。谢永祥目赌此物,疑为狐仙现形,立即吓倒在地上,惊魂失色。这件事一传开,我家仆众,三三两两奔走相告,认为狐仙现形,恐非祥兆。数日之内,全府风声鹤唳,草木皆妖!尤其是仆妇们,晚间不敢单独行走。尽管如此,佛殿不能因此断绝香火。于是,太监由一人增为二人。半月之后,忽听得佛龛之内传出咪咪之声,绝似小猫在叫,近前一看,小铜佛

已倾倒龛外,佛龛成了“产房”,全被一窝小白猫占领。谢太监所见白色动物,原来是猫妈妈,狐仙现形之谜,不攻自破,众皆如梦初醒,转惊为安。府中疑神疑鬼之事,随时皆有,不胜枚举。

旧时,北京一到农历十月,往往要下场大雪。记得壬戌(1922)小雪那天,竟纷纷扬扬地下了一场大雪。和南朝梁吴均诗描写雪景相似:“微风摇庭树,细雪下帘隙。萦空如雾转,凝阶似花积。……”

次日,雪止,但见“阶铺密絮鹅毛雪,窗绣奇花凤尾冰。”气温骤降,寒冷异常。太监们率领“披甲的”(原为护卫兵丁,现充杂役)进“关防院”各处扫雪,其中有名叫治福的,手艺甚巧,平时能捏戏装面人,三、五一组,叫做“戏出”。如《嫁妹》《连环套》等,都很工细,虽非专业,却有个小名气。因而,姑母传语太监命他堆雪狮,扫雪是他的“差使”,而堆雪狮,却另有犒劳,而且优厚得很。他费半日之工,堆成两个小雪狮,与府门外的石狮神态相似,洁白玲珑,维妙维肖。

入冬下雪,本来是常事,而在我家对这第一场雪,却不能等闲视之,总要搞点什么名堂来凑凑趣儿。饭房在这方面是最知趣的,不待“上头”传话,早就备好搪寒赏雪的食品,如银鱼、紫蟹三鲜火锅或三白火锅以及佐酒佳味,样样精致,这些食物不在月例之内,开账领钱,自有好处,又何乐而不为。于是,安福堂排桌设宴,长幼赏雪,自有一番乐趣。

在我的记忆中,小雪这天下大雪,恐怕是六十多年来的第一次。当然,北京历史上农历九、十月下冬雪也是有过的。范成大诗:“苦寒不似东篱下,雪满西山把菊看。”就是农历九月初六刚下了一场大雪之后写的。但要知道这场雪是“五四运动”后三年的事。不论当时的政局如何混乱,而客观规律总是向前发展的。我家上下对府门以外的事物一无所知,依旧安富尊荣,闭门赏雪。这种“世袭罔替”之家,安得永替乎?

(一奇摘自即将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的《王府生活实录》一书)(插图:王金泰)

著名作家金寄水先生是清朝和硕睿亲王多尔衮的十三世孙,他幼居王府、熟悉王府生活,他与对北京沿革颇有研究的周沙尘先生合作撰写了一本《王府生活实录》介绍了北京清代各王府的分布、历史、建筑、人员配备、日常规制等。对王府一年四季的节令生活作了生动传神的叙述。当你参观北京各王府时,要想知道那已消逝的王府人员是如何生活的,王府里有哪些有趣的满俗掌故,可以读一读这本满有“京味”的好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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