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谷一的改革梦
1988-08-23王冰
王冰
一
熟悉李谷一的人都知道,这位作风泼辣、心直口快的女歌唱家最爱笑,你无论何时看见她,总见她脸上挂着甜甜的笑,很少见她为什么事情轻易落泪。
然而,在中国轻音乐团举行的建团音乐会上,当她面对数千名观众,以团长的身分宣布“中国轻音乐团建团音乐会现在开始”时;当音乐会进行中,她和着观众的掌声,唱起那首唤醒人们对往昔回忆的《乡恋》时;当演出结束,无数观众手持鲜花自发地涌上舞台,向她送去祝贺与激励时,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感情的堤坝,转过身去,背向观众,双手捂住脸,激烈地抽动着的双肩慢慢向下弯去……她哭了!
二
1982年,全国掀起了改革浪潮,“承包”成了人们时刻挂在嘴边的时髦字眼。面对这种大趋势,文艺界也兴奋起来。当时的文化部长朱穆之多次在各种场合强调,鼓励艺术院团打破框框,进行改革探索。
李谷一所在的中央乐团有一个演出小分队,类似现在的轻音乐队,其中包括李谷一、刘德海等著名民族音乐表演艺术家。中央乐团以搞西洋古典音乐和严肃音乐为主,这个演出小队并不受重视。然而现实却在捉弄人,这个不起眼的小分队在经济收入上大大超过了交响乐队和合唱队,甚至常常要用小队的收入来弥补交响乐队的亏损,形成了以小养大的局面。
小分队的人认为这样下去不合理:凭什么我们多干而不能多得?于是,他们提出小分队要实行经济承包。当他们找到小分队的台柱子李谷一征求意见时,李谷一表示,光为了个人赚钱而承包,她不干。因为自从《乡恋》争论以后,李谷一一直在考虑一个更大的构想——创建中国的轻音乐事业。她深深体会到,单靠一个人力量太小,只有在中国建立起一支专门的队伍,才能推动轻音乐事业的发展。因此,她向团里提出将小分队改成中央乐团下属的经济独立核算的轻音乐队。
消息传到朱穆之耳朵里,他在中央乐团一次党委会上说:李谷一想办轻音乐队,很好嘛,希望乐团党委支持和帮助她。然而,出现了一个事与愿违的结局,在文化部的一次会上,因为部领导讲成立轻音乐队的事直接由艺术局负责,这下,中央乐团便干脆甩手不管了,而且不断催李谷一等人尽快脱离乐团。
李谷一等人要求文化部尽快给他们联系一个挂靠单位。他们都是国家干部,总得有个地方发工资啊!部里找来找去,最终没有一个合适的单位代管,因为这些团体本身已经机构臃肿,人员超编,且大多入不敷出,自身难理。几经周折,部里不知开了多少会,问题未能解决。
1984年12月,文化部最后决定,先组建一个临时性的“中国轻音乐团筹备组”,搞得好就办下去,搞不好就撤。并且希望这个团能够跟文化部其他团体不一样,不要由国家包管一切,尽量少靠或不靠国家经费养活,以民办公助的形式来办团。就这样,由李谷一和另外一位同志负责,加上从中央乐团出来的几位同志,组成了一个9人的筹备组。
李谷一受命以后,对中国轻音乐团的发展有一套初步设想。设想分两部分,一是重新思考和理解轻音乐的内涵,探索中国轻音乐发展的道路,这可以叫做艺术品种、艺术形式的改革;二是对旧的文艺体制的改革。她认为我们现行的文艺体制,已经长满了肿瘤和赘疣,这种体制本应服务于艺术生产力,如今却限制和阻碍着生产力的发展,假如再不动手术,那就只能残喘。
她设想中国轻音乐团在体制上应从三个方面改革:
——改变过去那种平均主义的经济分配方式,打破吃大锅饭的现象,多劳多得,调动积极性;
——实行人才流动,除部分乐队骨干和团主要领导相对固定外,其他人才均处于流动状态。在演出需要时采用合同制,演出一完合同终止,这样,就可以避免由铁饭碗带来的一系列社会问题;
——精减机构,除一两个部门分工明确以外,其他各职全部由演员兼任,实行兼职制。
她设想的中国轻音乐团,是一支年轻、精干、全新的队伍,是朝气蓬勃充满活力的诱人的事业。
然而,困难比她预想的要大得多。
首先是思想观念上的重重阻力。当时,在音乐界乃至整个文化界,即便是许多权威人士,一时也转不过这个弯来,他们总认为轻音乐是旁门左道。为了不使轻音乐团被窒息在襁褓中,李谷一提出中国轻音乐团要走农村包围城市的道路。后来的实践证明,这一选择是多么高明。
李谷一率领这支“野战团”,采用的仍然是毛泽东的游击战术。他们象一群欢乐的天使,纵横驰骋在96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无论是冰封千里的北国还是杏花春雨的江南,从机器轰鸣的工厂到整齐肃穆的军营,足迹踏遍一个个偏僻的乡镇,走到哪里,哪里欢声笑语,表扬信感谢信象雪片一样飞向文化部。演出实践告诉他们,人民群众喜爱轻音乐这朵奇葩,这是它生命的根基。它那鲜明的抒情性、通俗性、诙谐性和节奏性,与刚从传统桎梏中挣扎出来的人们的心理需求是那么吻合。任何人都别想阻止它的发展。
其次,便是中国轻音乐怎么搞,这是一个根本的问题,当时,团里相当一部分人主张完全按西方流行音乐来搞。李谷一既反对传统的保守的思想,同时也反对一味按西方的路子走。她认为,如果完全按西方那一套来搞,你永远也别想超过别人,只能跟在人家的屁股后面,因为我们起步毕竟比人家晚了几十年,得承认这个事实。另一方面,我们中华民族有自己源远流长的文化体系,只要勇于探索,是大有文章可做的,何必舍近求远,弃长取短呢?经过反复辩论,李谷一等多数人的结论是,中国轻音乐应该植根于中国深沉浑厚的民族文化之上,同时也要注意选择外来的“枝”,将西方现代文明的茁壮新芽,嫁接在中华民族文化那古老、健康、深植于沃土的活根上,使它结出丰硕的果。
三
在艺术品种的改革不断取得成功的同时,李谷一的体制改革计划却接连碰壁。
文化部的批件上写明,中国轻音乐团实行民办公助形式,前5年由部里每年拨给一定数额的事业经费,以后逐年减少。属临时性单位,不设编制。
问题纷至沓来。
他们没有办公地点。直到现在,李谷一的家仍然是中国轻音乐团团址,就差在她家门口挂牌子了。每次开会,她们家就热闹了,十几人挤在窄小的住房里,客厅里、过道上、卧室里全都挤满了人,幸亏李谷一是个大嗓门,每个犄角旮旯的人都能听得见。
他们没有排练场地。如果说办公室对一个音乐团体并不重要,那么排练厅可就至关重要了。每次排练都要四处找场地。每个单位都在搞第三产业,弄活手头,场地租金高得令人咋舌。幸亏我们的社会中大有好人,有化缘的,就有施舍的,今天河东,明天河西,多年来直到今天,他们的排练场地都是许多单位赞助和支持的。
他们尤其需要进一批素质较高的歌唱演员和乐队演奏员。因为处于艰苦的创业阶段,工作累,拿钱又不多,其他团体的人没有愿意来的;不是正式单位,不能明确单位性质,所以人事部门不给你分配大学生。许多外地演员被他们团看中,他们希望这些人能够成为团里的流动人员,需要演出时,与他们签合同,演出完哪里来哪里去,既不占编制,又减轻了国家负担。可这完全是不切实际的空想。你想让他来演出,可人家单位就是不放,你干着急没办法。那么只好从社会青年中寻求角色签合同。这倒是减轻了社会的负担,也培养了人才。然而问题又来了,演出后发给他们的劳动报酬怎么入帐?抬头写什么单位?结果只好开白条,而开白条是严重违反财经纪律的。可是你不这样干,轻音乐团还办不办了?他们需要有辆车拉乐器。1985年,第二汽车制造厂以优惠价卖给轻音乐团一辆“万山”牌面包车。车来了,因为不是正式单位,没有编制,人家不给上牌照。怎么办?团里反复考虑,最后只好先把它登记在李谷一的名下,作为李谷一的私人用车上牌照。没有油的指标,也只好买议价油了。不久,李谷一便收到有关部门的函件,询问她买私人汽车作何玩耍,是用于旅行,还是准备搞出租赚钱,弄得李谷一瞠目结舌,啼笑皆非。他们想尽快把办公室和排练厅盖起来,结束寄人篱下的局面。可主管部门说,你们不是正式单位,又没有编制,我们不能给你们批基建指标。1985年工资调整,其他团体又是评又是审,搞得异常红火。他们也怀着兴奋的心情,盼着能长点钱。然而得到的答复是:“你们是民办单位,这种性质的单位愿意怎么调就怎么调,我们不管。你们有权自己定调资名额和比例。”这就是说,你愿意调一级也行,调五级也行。是这么回事吗?要是真的调了五级,国家能按这个比例发工资吗?现实是,他们全团的工资都由部里统一发,轻音乐团又不是李谷一出钱办的,怎能自己想怎么调就怎么调?况且,平时就连演出之后劳务费的发放情况都要逐一上报,哪有什么财权?
……
面对这些,李谷一能说什么呢?她最清楚部领导是多么支持她的工作。如果不是部领导的支持,轻音乐团能独立出来吗?如果不是艺术局领导的帮助,轻音乐团这支队伍哪能那么快就建设起来呢?她能怨上级不给基建指标吗?是他们不喜欢听轻音乐?实际上,劳累一天回到家里,谁不听听音乐轻松轻松?但他们更得遵守和执行国家政策和法令啊。总不能因为他们喜欢轻音乐,就稀里糊涂地给你批了基建指标吧?她能怨给她寄来汽车使用调查表的那位同志吗?说不定他是李谷一歌曲的一个热心听众和崇拜者,可他不能徇私情啊!思来想去,她简直不知自己应该怨谁,每个人都是好人,每个做法都有合理的成分,她觉得自己象唐·吉诃德,虽然长矛在握,却找不到自己的对手,有时似乎找到了,却又无能为力。最后,她只能怨自己。要是当初不创办这个团,而是继续在中央乐团当她的歌唱家,能遇到这么多麻烦吗?能得罪那么多人吗?女儿学校的家长会还用得着让保姆去参加吗?女儿还能哭着对她说“我是一个孤儿”吗?有时候,一想起这些,她真想撂挑子不干了。她实在太累了,作为一个母亲、一个妻子,她尽的义务太少,她知道自己不称职。可是为了中国轻音乐事业的发展,她甘愿牺牲了这些。
而现在,她辛辛苦苦创办了几年的轻音乐团,只能回归到面临改革的旧体制中去了。她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1986年12月,经过中国轻音乐团的要求,文化部会商劳动人事部,正式批准它为文化部直属的专业文艺团体,成为全国第一个国家级的专业轻音乐团,明确了行政级别,从此,这个团由所谓的“民办”转为“官办”。
四
“官办”以后,李谷一比原来更忧郁了。
“民办”带来的问题一个都没有解决不说,“官办”又带来了许多更大更麻烦的问题。
他们又捧起了铁饭碗。“民办”时,人进不来,现在“官办”,人出不去。一旦进来了,国家就要给你养老送终。编制是死的、不变的,但人是活的、在变的。艺术青春一过,从舞台上退下来,没人替补怎么办?所以他们不敢将编制招满。
他们又喝起了“大锅汤”。“民办”时,不管怎么说总还有点自主权,多劳可以多拿报酬。如今一“官办”,不管谁干多少都拿一样的钱,而且按部里规定,演出一场的奖金也只有二、三、四元三等。
“民办”时,尽管遇到了许多困难,可全团上下心往一块想,劲往一处使,大伙真有一股干事业的劲头。而今,国家一切包办,你有了再好的想法和主意也没用,大家干脆就坐等上级发话,主人翁责任感和为事业奋斗的积极性反而减弱了。
对此,李谷一怎能不忧虑?
中国轻音乐团体制改革受挫告诉我们,改革是整个社会的系统工程。文化部门不是独立王国,在整个社会政治、经济体制改革没有跟上来的情况下,一个团要率先彻底改革是困难的。劳动人事制度、财务制度、人才流动机制的改革,涉及社会各个部门,不是哪一个团体、一个部门甚至一个行业所能独立完成的。
李谷一的泪水里充满了一个女性一个艺术家为了一个无法抵御的巨大事业的诱惑而历尽坎坷忘我奋斗无私付出所体味到的人生奋斗的酸甜苦辣!
中国轻音乐团又走回到一条平稳而保险的老路上,但李谷一的思想永远不会被束缚。她相信总有一天,她的那些改革设想会变成现实。从赵紫阳同志在党的十三大的报告中,她看到了希望。她说即便仅有百分之一的机会,她也要用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去改革。
梦,总是美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