铆着钢钉的飞燕
1988-08-23王颖
王颖
我观看音乐舞蹈史诗《中国革命之歌》时,曾被《五四运动舞》中“领袖人物街头演讲的独舞”那一节吸引,那个男青年的舞姿漂亮极了,潇洒极了。坐在我身旁的一位观众主动当了我的讲解员:“他叫周桂新,是总政歌舞团的独舞演员,听说他的腿上还打着钢钉呢。”当时我很惊奇,带了钢钉的腿,竟然还能跳得这样好。打那以后,我心里埋下了想认识他的欲望。不过,直到去年我才如愿采访了他。从那时我才知道,他的腿岂止打过一颗钢钉……
他宿舍的墙上挂着一幅梅花,那是中国国画院的画家邓林送给他的。他是邓林的弟子,在老师的梅花旁,弟子题了一首诗:“一瓣一坚忍,雪压愈精神,暗香谁浮动,美哉壮士魂。”他在写梅花,也在写自己。
1976年的晚秋,他随歌舞团到内蒙古军区253医院,为伤病员演出。他扮演的是一个年轻活泼的战士。该周桂新出场了,一个大跳,接一个弹跳,但紧随着腿一蹬的刹那,他听见了“咔巴”一声脆响,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觉得右腿钻心地疼痛,又涌上来一阵恶心,差点儿要吐。这时,观众的掌声响起,越鼓越响,大约是被他漂亮的出场动作迷住了。在观众情绪趋向高潮时,他的情绪却落进了深渊:“怎么,右腿骨折了?”这念头不过在脑中一闪,他就又继续起舞、跳跃,甚至连一秒钟的停顿也没有发生。因为面对的是过于热情的伤病员,他不能让他们失望。就这样,8分钟的舞蹈,他靠一条好腿加一条断腿跳下来了。当大幕一落下,他接着摔倒在后台,右膝关节已肿得很粗很粗,皮肤都变成了青紫色。后经军区X光透视检查,证明为右膝膑骨骨折。他成了一名伤病员,真正地与医院的伤号病号实行“三同”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一百天后,石膏拆了,他拄着拐杖回到了北京。
连走路都感觉困难,又怎能重上舞台?团里安排他去搞营建,做点力所能及的测量计算工作。伤疼渐渐好了,心疼却与日加剧。一个剧烈的苦恼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是继续奋斗,重上舞台,还是心甘情愿地被淘汰下来,永远毁灭心中的梦?不,他绝不甘心走后一条路。
于是半年之后,他又偷偷地练起来。练弹跳,练旋转。使上了浑身的劲,浑身的解数,想恢复到断腿前那个程度。可是,他加给自己的腿的压力太大了,当他不断纵身起跳时,又听得“咔巴”一声,原来那断裂处,第二次发生了断裂。
这次住的是301医院,医生为他的右膝穿上了钢钉。一年后,他又出院了。指导老师刘英把他接回了自己的家,叫自己的岳母照顾小周起居饮食。每天早上起来,刘英先给周桂新上课,开“小灶”,然后骑车出去给另外的学生上大课。周桂新那时是个战士,刘英想的是给这个青年一点父亲的温暖。而且,他充分认识了这青年人的毅力和素质,他不相信周桂新从此只能趴下。
“家庭”的温馨融暖了一颗稚嫩的心,加快了这颗心的成熟,周桂新真的又跳上舞台了,带着钢钉的腿似乎更刚健了一些。他就是在这个阶段作为团里的主要演员,连续主演了舞蹈《周总理窗前的灯光》《刑场上的婚礼》和《爱情之歌》,这些作品都相继得了奖。建国30周年前夕,周桂新加紧排练由他主舞的舞蹈《保卫祖国》。这个舞蹈要求很高,因为它要表现的是如狂风如怒涛的战斗作风和战士气质。一天,他在刘英老师的指导下练单腿旋转。他越练越快,像一枚逐渐加速的钻头。刘英满意地看了一会儿,说:“别太累了,歇一会儿吧!”就去指导别的演员排练了。谁知这只钻头只会加速,而且很快进入了极限状态。第三声“咔巴”骤然响了。像谁一下子拉断电门开关,旋转骤然停滞,他一阵眩晕,跌倒地上。他的心像遭到了一次电击,绝望把心击成无数碎片。啊,他对自己的右腿是留情的,所以这次旋转,用的是左腿。他把全部的负担都加在左腿上了。这次断的正是左腿。这么说,他的两条腿全断了。
他用牙咬紧嘴唇,用右腿站起身来,拖着那条断腿,扶着墙向医务室挪过去,200米的路,他整整走了半小时。
他住进了北医三院,住的是李月久刚出院的那个病房。在痛定思痛之后,他首先想到的是如何缝补自己那颗破碎的心。于是借来了苏联小说《真正的人》,他想见识一下那个阿历克赛失去双腿之后的心情和绝处逢生的勇气。所以,当医生在他左腿膑骨断裂处穿好了钢丝,他也用钢丝把自己的心缝合了。
谁都不会相信这种奇迹,但它毕竟发生了。三次断腿的周桂新又上舞台,跳的是刘英为他编排的舞蹈《海燕》。周桂新用不着更多的体会就能领略其中的精髓。那飞越狂风,穿透箭雨,掠翔于涛尖之上的,不就是他吗?穿着黑白相间的紧身衣裤,从静中转向剧动,做出了一组“搅柱倒踢”的连续技巧动作。他还吸收了芭蕾技巧阿拉赛贡技法,完成了连续16个单腿转和双臂同时搧动相结合的旋转,十分生动地展现了海燕展翅翱翔的生动形象。
三次折断翅膀,可这只海燕飞得更高更勇敢。这个《海燕》,既得了全国、全军的创作奖,还得到了表演奖。他从这里飞起来,飞遍了全国,又飞到朝鲜、巴黎、西德……他飞遍了全世界。
在中国,迄今为止还没有哪个男演员举办过独舞晚会,女演员倒是有,赵青和陈爱莲都举办过,但那些晚会中也有双人舞蹈,说实在的,女演员搞独舞晚会有得天独厚的优势,起码观众愿看,这是我作为男性观众的感受,不知道对不对?男演员要举办独舞晚会,就需要有相当大的勇气与底气,知难而进的周桂新也许正由于此,他将献给观众一台表现人类历史过去、现在与未来三段体的《周桂新独舞晚会》。一个半小时,并不是跳交谊舞,平衡、舒展,累了退出场子少歇片刻。这是用力、技巧、高难度动作、眼花瞭乱的快节奏组合在一起的极度的体力、精力的消耗。这种消耗虽然产生在平滑的舞台上,它也许不比攀登珠穆朗玛少花气力。“这是很累很累的事,我力争奋斗下来!”
他那两条打了钢钉、穿了钢丝的腿,能挺得下来吗?
这大约是向舞蹈顶峰的一次冲刺。如果胜利了,周桂新的舞蹈艺术便可以打下一个句号了。可他曾经写过这样一首诗,题目叫“有时—”
有时,我躺在绿州与沙漠衔接处,
有时,我像雄师,又像小绵羊,
从来没有找到一个固定的我,
我总是在找句号,它又变成零了……
这是一个永远不断奋进、不断攀援的人的感受,因此他时而刚勇,时而怯懦;时而喜悦,时而焦虑;时而彷徨,时而疾飞向前。如果那句号再也不发生变化了,他的事业也终止了。但,那个人不叫周桂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