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子吟
1988-08-23绿野
绿野
骤然拿起笔竟不知该写些什么。刚踏上异国带来的新奇与激动早已杳无踪影,那些随手提箱一起携出的对异域的幻想也已不知湮灭在了何处,似乎只有眼前的秋色依旧动人,一如去岁。收割后的原野随着丘陵和缓地起伏,在眼前鲜明地勾勒出弧形的地平线,让你觉得望尽了天涯。
这个暑假我做了一次环欧旅行,从挪威的极地一直走到土耳其的亚洲部分,直到囊空如洗。
荷兰有5万华侨,2500家中国餐馆。在北极圈内一个人口不足1万的小城,我也见到了两家中国餐馆。于是得出一个结论:中国餐馆无处不在。于是在搭车的时候,就会有人好奇地问我:“你们中国也能生产汽车和彩电吗?”
一个在巴黎的朋友,未能找到资助,准备打工自费读完博士学位。我去找他时,他正在一家中国老板开的超级市场里卖肉,从早上8点工作到7点半,一周休息一天。我问他店员的收入情况,答曰相当于法国低级职员的水准。
那家超级市场在13区,大名鼎鼎的China Town①。我去过那里两次,站柜台的全是华裔,说法语和潮汕话。我不会说潮汕话,只好用法语交谈。“表叔”②式的装束,很引来了一些人的傲视与不耐烦。
回到朋友住的法国政府补贴80%的廉价公寓,传达室里已有20多份免费赠阅的《人民日报》海外版。一个穿着国内流行的黄裙子的女孩子在打电话,嘻嘻哈哈笑得前仰后合,用纯正的京白说道:“我他妈当时真想抽丫的。”
在电梯里我流泪了。我知道法国店员们每周工作40小时:我知道有人挖空心思想证明中国餐馆的炒饭中有细菌且放了过量的味精;我还知道有过别有用心的人,把巴黎华人过多列为一条公害。我想那女孩子一定也知道这些。
我观察过这里人的工作。为了安装一个1米见方的路牌,一台吊车再加上四五个工人,轰轰烈烈地干了个把小时。我当时鼻子酸酸的,因为不知怎的,我想到了重庆的那些小个子挑夫,挑着冒尖的两大筐卷心菜,总有体重的两倍吧,一面吆喝着行人让路,一面嘿哟嘿哟地沿着无尽的石阶向上攀登。
这里的假期极多,每周末两天,加上圣诞节、复活节和每年5个星期的公休,还有停战纪念日、万灵节之类,去年一年竟有150多天不需要上班。
然而,大约只有周围的欧洲人能感觉到这些假日的存在。开车去海边,要么就去剧院,在咖啡座上一泡就是半天,随便拉个什么人海阔天空地神聊,再不就去跳舞,一跳就是一夜。
对于留欧的中国人,所能感到的无非就是哪天实验室里突然变得空荡荡了,哪天突然没有人在厨房里乱打乱闹,弄得满地是水。
我什么也感觉不到,除了想回家。
一个法国名牌学校毕业的越南工程师,拿着中产阶级的薪水,在法国生活了20年,这样告诉我:“你永远不要幻想进入欧洲人的圈子,因为你的脸上已经刻上了你是一个外来人。”
当然也有交流。
我喜欢交往,但是我决不能容忍这交往中对方有一点居高临下。“慈善家”式的注视,会叫我觉得受到莫大的侮辱,因为我永远不能忘记我是一个男子汉,我来自一个有着5000年文明史的大国。
但是从我拿着刚刚在国内权威性学术杂志上发表的毕业论文,兴冲冲地去见导师,得到一声不冷不热的“Itsounds interesting,but I have no time”③以后,我就明白了,要获取这种交往中的平等会有多么难。也许所有的人都有点势利眼,当国家不富强的时候,即便仅仅是为了证明你个人的能力,也要付出比别人多几倍的气力,没有人会去理会你们究竟在古代有过怎样辉煌的历史。
一个朋友,为所在实验室作出了重要成果,于是得以留下来,继续干一年以完成学业,导师给他的奖学金是付给当地学生的三分之一份额。一次这位朋友和当地同事闲谈时无意中透露了这件事,竟有人当场在下面嘀咕了一句“Its toomuch”,④仅仅因为这份奖学金比一般付给外国学生的多出三分之一。朋友气得一连几天食不甘味。
中国人难道只配给他们当廉价劳动力吗?
然而在寄人篱下的时候,一切都会变得很难很难。
前几天收到一个朋友的信,由于他干得出色,教授准备给他一笔可观的额外资助,但须另给教授干些额外的事情。他拒绝了,因为担心这样自己的博士论文质量会受影响,且希图借此改变一下那些人心目中“中国人见钱眼开的形象”。可惜并非这里所有的中国人都意识到自己代表着中国。
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
买便宜货的积极性自不必说了。即便是日常用品,为了哪怕百分之一、二的价格差异也不惜转几个超级市场。大约在国内听多了关于国外垃圾箱内也能捡到电视机的传闻,下班后总不忘在垃圾箱边转上一圈。
亲戚朋友们都以为自己在国外发了横财,克勤克俭毕竟可以理解。
但是也有那么一位老兄,以访问学者的身分,拿着校方最高份额的奖学金,每个周末依旧去中国餐馆打工,捡回一大包餐馆丢弃的鸡皮、鸡骨、猪下水,在可以容纳上百人的公共大厨房里和着清水煮面条,头也不抬地趴在饭盆上,呼噜呼噜吃得津津有味。他家里早已备齐了8大件,
老婆也新近公费出国去了日本。
谁还怕钱多呢。他也许从未听说,千年前有一位诗仙写下过《将进酒》。
然而在外国人眼里,他代表着中国的博士后水平。
随着改革开放,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对中国感兴趣,电视台也开始经常地播出关于中国的专题新闻,但大多数仍旧是令人尴尬的报道,对那些只有欧美人感兴趣的,连我们自己都不大注意的陈旧的东西的报道。
经常第二天就会有人问我电视中所说是否真实。我总是报以不置可否的淡淡一笑——我毕竟消除不了心底里的那一点虚荣。但我深知道,一个民族看自己,往往喜欢看自己的优点,就像一个人总喜欢看自己的长处一样,可中国在很多欧洲人眼里仍然是一个贫穷的大村庄。
我也曾在土耳其拎着相机到处抓拍戴着面纱的女人、扛着巨大垃圾包的男人。
一切都是正常的,没有什么可以值得抱怨。
我只但愿,若干个10年后,中国真能通过我们的手,像拿破仑说的那样使世界为之震动。
没有必要去争一日之长短。像当初日本人一样,低下头来,咬紧牙关,扎扎实实干一番事业,20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夜已很深。揿响录音机,听一曲《半个月亮爬上来》。
每当此时,就会想起古北口那破败的长城赋予我的沉重的美感,白色的城砖已被塞北的大漠风尘磨砺成坑坑点点的灰黑,然而几百年前用刀刻在箭孔边的花纹仍旧历历在目。
还有翟塘峡峭壁上对于*门的回首一望:那一川凝滞的如利刃砍出的泥塑般的江水。
①唐人街。
②一些香港人对大陆人的称呼。
③听起来挺有趣的,可我没时间。
④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