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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与审父意识

1988-07-15张永杰

读书 1988年11期
关键词:三代人一代人意识

我的目光首先集中在文学上,并为发现的这样一个事实而惊叹不已:如果你把所有在近十几年来活跃在文坛上的作家分分类,看一看每一个年龄群的作家与他们所表现的对象之间的关系,就会发现一个相当有趣的现象,几乎每一个年龄群的作家,都是把自己一代人作为表现的对象。这种执着于表现自己一代人的欲望,几乎是不可遏制的,以至于如果他们脱离了这一轨道而去表现自己一代人以外的其他代人,就会显得非常滑稽可笑。仅仅从文学的功夫来看,表现自己一代人之外的其他代人也许是不困难的,但困难在于他根本不可能真正把握其他代人。这种文学现象事实上是一种历史现象,因为它必然地发生在这样一种历史背景下,即当一个把所有的人都挟裹进去的暴风雨时代结束以后,人们如大梦初醒般苏醒过来,一种对于既往历史的反思便不可避免地发生了。也许因为那个暴风雨时代给每一个人留下的印象都太深刻的缘故,事实上这种对历史的反思是以对个人经历的反思为基本形式的,不管客观上它是否在某种程度上也体现了对历史的反思。

这是一种“自我意识”,换个角度说,是“审己意识”。老一代人,比如说巴金先生的《随想录》,这部被誉为情透纸背,力透纸背的说大实话的作品,几乎是毫不容情地对自己一生、主要是在“文化大革命”中的经历进行了检讨,那种惜也痛哉的对自我丢失的忏悔,和近乎狂迷的对于自我的寻找,真令人难以想象这位年近古稀的老人如何具有这样一种古朴的、天真的、也许包含着童稚般的可爱的性格。任何一个人,只要他不是完全丧尽了天良,他都会为这种精神感动,并为对照于这位老人的坦诚的自己的不坦诚、不敢坦诚而汗颜涔涔。可惜这样的老人也并不很多。

老人的下一代,就不可胜数了。白桦、王蒙、张洁、戴厚英……他们对自己这一代人的审视,并不亚于巴金老人对他们那一代人的审视,如果不仅仅从审视的深度,而更主要的从审视者的范围来讲的话。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角度,但都没有逃出对自己这一代人的关注。

而他们的下一代呢?那些过去的红卫兵、知青、兵团战士,那些“老三届”们,——如果单就文学上的参与者而言,他们几乎是铺天盖地般汹涌而来,张贤亮、张承志、张抗抗、叶辛、陈建功、梁晓声、王安忆、铁凝……还有顾城、北岛、梁小斌、舒婷、叶文福……没有哪一代人象他们这一代人这样更能意识到自己是作为一代人中的一员,没有哪一代人象他们这一代人这样更沉湎于对自己一代人过去道路的回望和回望中的痛苦与迷惘,自豪与自卑,得失交加。

这是三代文人。这三代文人代表了整整三代人。但他们也都仅仅是代表了自己那一代人。

但尽管三代文人在文学表现上的差别是巨大的,他们的差别却并不仅仅表现在文学上。只要我们观察一下现实生活,我们会发现他们之间的差别表现在任何一个方面。虽然在每一个两代人之间,差别不尽相同,并且这种差别也总是以具有一个共同的时空为前提。

你沿着长江走过吗?那发源于唐古拉山的涓涓细流,就象童年一样,清澈、活泼。但一到了三峡,就变得汹涌激荡,那阻挡不住的湍流,多象一个血气方刚、锋芒毕露的青年,它掩抑不住的一泻东去,和青年人的一无遮挡的坦率真是交相辉映。而当它流到武汉三镇的时候,它的速度放缓了,它的江面平静了,可是那深邃的潜底,却依然有潜流不断,这又多象中年人的性格呀!在长江入海口,江面突然变得开阔起来,它安详地流进大海,溶入一片新的世界,在夕阳西下中归于沉寂,宛如老人宁静地等待大归。长江,是一条父亲河,它象征着我们整个中华民族的历史。

人类就是这样从童年到青年,到中年,到老年的,而在每一个时代,事实上都经历着这个过程。一个时代,只不过是一个凝缩了的人类历史。

于是我想,三代人的故事,并不仅是个偶然发生的故事,在这其中,也许包含着一个更重要的信息,代以及代际关系,是人类社会中一个重要的问题,代际关系事实上是社会结构的具体呈现。

但我所专心留意的、或者说吸引我目光向“代”的问题延伸的,并不是前三代人,而是三代人之后的一代人,或者说,是第四代人。

不妨仍然从文学说起。在前三代人文学中,尽管每一代人所表现的具体对象不同,但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他们总脱离不了文化大革命十年这一历史背景。他们所写最多的,无疑是这十年中间所发生的故事;但即使他们写的不是这十年中间发生的故事,这十年的历史对他们的灵魂的影响,也总是渗透到作品中去。文化大革命十年,构成了一个挥不去的独特的参照系,这个参照系甚至在意识深层控制住了他们。一句话,既然他们都是从那个时代过来的人,他们的灵魂上的由那个时代赋予的颜色就不可能被抹去;他们曾经属于过去的时代,他们的今天就必然的与过去的时代相联系。

但是,突然出现了一批与这三代人所塑造的形象完全不同的形象。先是俞杉写了个《女大学生宿舍》,接着是路遥的《人生》,刘索拉的《你别无选择》,徐星的《无主题变奏》。这几部作品都产生了很大的反响,不仅仅是在文学界,而且在读者群中。这些作品中的人物,真正令人感兴趣的,也许不在这些人物自身,而在于他们同以往的作品中的人物不同,他们是今天的一批年轻人,他们的故事都发生在今天,他们是在跟今天的环境发生关系时产生那些故事的。如果说他们跟过去的历史有着某种联系,那么这种联系也并不是他们自身跟过去的历史的联系,而是同依然受过去时代影响的今天时代的联系,是透过今天的时代同昨天的时代的联系。他们不谈“过去”,似乎“过去”对于他们根本就不存在。如果说这些作品中的人物偶尔也谈一谈过去的事,那么这种谈论也多少是因为作者摆脱不了前三代人中的文学把握模式造成的,他们的谈论口吻中多少有一点“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从肯定的一面来说,他们是而且只能是我们今天这个时代的产物。

但是,如果说前三代人的形象已经通过文学作品得到相当大程度的展现的话,那么第四代人则远远不是如此。文学几乎还根本没有把握住他们,甚至可以说文学今天还没有把握他们的能力。他们之引人注目并不是因为文学上的渲染,而是因为他们在现实生活中的所作所为。当一九八○年的学潮——民主竞选运动开始时,他们还只是坐在后排的神情专注的倾听者,但不久他们就走到了前排。一九八六年底的学潮是一次典型的表现。而表现更为普遍的并不仅仅是学潮,即使在任何细小的方面,他们都与他们的父母们所走的道路不同,甚至与他们的父母们所期望的都不相同。在把他们这一代人联结起来的凝聚力方面,在对待社会选择的态度方面,在情感方面,在一般的价值观念方面,他们都表现出了与前三代人不同的个性。

即使城市青年,也表现得与自己的父母格格不入。粗看起来,诸如青年人喜欢迪斯科,霹雳舞、牛仔裤一类,不过是生活方式上的差别,但是,就是在这类细小的差别方面,所透露出的正是两种心态的差别,两种人格模式的差别。

二十年前,美国女人类学家玛格丽特·米德在她的影响巨大的著作《代沟》一书中,深刻地描述了美国社会所面临的一种新的矛盾:两代人之间的矛盾,并且从人类文化学的角度给予了新的剖析。这部著作成了她的压卷之作,在世界范围内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性革命”一词最初出现在三十年代的美国,当初这一名词的发明者从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的角度预言,西方世界正在面临着巨大的危机,而能够彻底打破这一危机的,正是性革命。过了将近三十年以后,即在六十年代到七十年代之间,美国社会爆发的青年运动,正是以性革命为其对传统社会反抗的主要形式,这一形式的反抗所带来的并不仅仅是人类在性行为、性观念上的变化,它所造成的结果是将整个西方社会传统文化统统冲击了。当时,仍然深受着维多利亚时代风气影响的父母们,目睹着由自己的孩子们掀起的这一大逆不道的运动,曾经满腹恐惧和疑问,几乎是胆战心惊地看着自己的孩子怎样爬过泥沼。由此,两代人之间的隔阂产生了。而玛格丽特·米德的著作,使“代沟”一词风靡全球。

曾几何时,“代沟”一词也成了我们中国人日常生活中一个重要的名词,即使在今天,我们也仍然可以经常听到这个词,它成了我们描述不同代人之间那种难以逾越的障碍的唯一一词。

在对历史进行反思的背景之下,前三代人都完成了对自身历史的反思(并且这种反思仍在继续)。前三代人通过对历史的反思完成了对自己的把握过程,可以说,今天他们对自己在社会中的选择,正是以这种对自己的把握方式为前提的。

而第四代人对自己的把握方式与前三代人根本不同,他们是通过对前三代人的反思而为自己把握自己的方式。换句话说,审父意识构成他们把握自己的逻辑前提。因此,第四代人在其成长的一开始就伴以对父辈们的否定。

但是要探讨这种代际沿续中的变异现象,就不得不首先谈一谈第四代人成长的最初环境以及是什么最终促成了这个变异的发生。

二十多年以前,当中国人走上街头庆祝胜利的时候,只有极少数的人明白这实际上是意味着一个时代的结束,而大部分的人只是象以往那样照例敲锣打鼓一番,只不过对比于以往,这一次更多些内心的喜悦罢了。但是说到新时代,那就只有更少数的人在朦胧中感觉过。事实上,我们正是在过去时代的习惯支配下,继续听着过去时代的声音余音绕梁。以后的情形就不同了,这时候人们开始觉醒,但所做的工作只是舔舔伤口而已。文学得尽风气之先,把伤痕连同痼疾揭开给人看,惹起一片唏嘘、摇头和痛恨。刚刚过去的历史被人憎恨了,但在文人的笔下,这一页历史只是有个黑边而已,人们终于还是不能从说假话的习惯中摆脱出来,——尽管谁也不能说这是他们故意说假话,并且也不能责怪任何一个人,——对于过去的历史来说,缺乏真诚和勇气、说点假话算得了什么呢?

但是当现实迫使人们必须面对现实时,意识形态领域内的情形就必须随之改变了。安徽农村首先静悄悄搞起家庭承包,这是苏醒了的土地挣脱人类加给它的枷锁的第一个举动,而这个举动代表了十亿人民的心愿。事实上,摆脱贫困一直是人民的希望,但是直到今天它才显得如此迫切。然而,实现这个愿望的一切手段,都不可能得到传统的意识形态的承认,因此,人们必须选择,究竟是护住我们曾经苟营了若干年的那道篱笆,还是踏着它走出去,寻找更加广阔的原野?

直到人们真正从理性的高度来透视这个问题时,所谓“解放(生产力等等)”的呼声才变得实在起来。关于“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问题的讨论,虽说只是从神庙的香台上取火放火,终归是照亮了众僧。自此以后,人们相信了这样一条:一切唯经过检验,包括对真理的检验,对标准的检验,甚至对检验的检验。

这就是我们这个时代开始时的前奏。一直到今天我们仍然也还沿续着这个怀疑传统,但是我们已经不再仅仅是怀疑,而是同时或者说更多的是着手创造了。

这是前三代人曾经做过的工作。他们所做的一切给他们的后代人的成长所准备的是活的舞台背景。那些在五十年代以后出生,而在这个时代开始时刚刚学会装做大人的孩子们,目睹了这一场有声有色的戏。在从戏院回家的路上,他们的观感是: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哥哥、姐姐们是怎么了?他们迷路了?他们还会给我们领路吗?

的确,这是一群无人领路的孩子。在他们刚刚踏入社会,本该由谁领他们走上一条正确的道路的时候,那些可以充当领路者的父亲们,却自己先迷了路。是的,对于孩子们来说,你不能仅仅告诉他们:朝西南方向走吧,一直走下去,就是你要去的地方。这样告诉他们他们会绕弯子,会迷路,会被路上的野花迷住不忍前行。我是说,那些教育他们成为什么人的语录、格言和准则,都不可能成为真正的方向。结果他们便成了精神上的流浪儿。

但这些流浪儿却自己选择了道路。新的时代终于在改革和开放的旗帜下完成了它的雏型,意识形态领域内的不和谐声浪虽时时涌起,终于还是没能阻挡住那滚滚东去的时代潮头。一个异于过去时代的基本规则、做人标准、生活方式的新时代,正是造就第四代人自己个性的环境。但这个环境并不是在充分自信、大刀阔斧和坦率真诚中形成的,这个过程中充满了迟疑、曲折和猜疑。因此,不能说前三代人有意识地给后代人准备了这个时代环境。

在前三代人的惶惑、在新时代和过去时代的对比、在完全由新时代陶冶的一代人的要求和没有完全从过去时代的束缚中摆脱出来的老一代人的要求之间,第四代人都不免要问:我们该怎样看待父亲们?

审父意识表明着某种程度上的成熟,换句话说,只有具备这样一种意识时,才表明青年人开始走向成熟。这是走向独立选择的必不可少的前提,是一种比较中的探究,是对自我文化心理结构成长过程的检视,出自自信并且反过来也带来自信。从文化上来说,是为了适应由传统文化向现代文化的过渡;从行为上来说,是行为机制的调整与补偿;从心理上来说则是“逆父”情结的自我说明,以此达到心理平衡和为感情上摆脱依靠寻找自我说明。当下一代人只有在相当程度上摆脱父辈们所代表的一类思维方法、行为方式、交往范式、情感定义和人格模式,才能适应新环境,才能实现自己一代人的理想,并且这种摆脱的要求越来越强烈时,这种审父意识就发生了。事实上,当我们并不单纯地把“父辈”理解为站在你面前的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而理解为代表着已经过去但在现时生活中依然留存影响的文化的总和时,我们就很容易理解这种审父意识发生的必然性。而如果我们同时把一代人的文化心理结构看做是上一代人遗传的结果,那么这种审父意识当然也就同时是一种对“自我”的审视,即自我意识成长的过程。

第四代人的审父意识也正是如此。前三代人在第四代人主动地表现自己之前,从来没有认真地给他们以关注。第三代人因为曾经是文化大革命的“主要受害者”和“代沟”的“沟边人”,夺去了前两代人的所有目光,而第三代人自己也只注视着自己和前两代人。第四代人在无人与之主动发生联系的那个时间里“学(会)”了自己与社会发生联系,并且也在被冷落中学会了旁观和评论。

这一切都产生自我们这个特殊的时代。因此“代是时代的产儿”这句话没有错。审父意识是一种主动的变异要求带来的。伴随着审父意识而来的自我意识也一定是独特的。

但当然,我从来没有说过“父亲”一定是错的,新一代人什么都是对的,因为“对”和“错”对我所认识的事物不是个有用的概念。

一九八八年六月十五日夜

(《第四代人》,张永杰、程远忠著,东方出版社一九八八年八月第一版,4.5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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