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之子
1987-11-01契·阿依特玛托夫刘力
(苏)契·阿依特玛托夫 刘 力
第一次看到父亲还是在电影里,当时,他才五岁。
电影是在牧场的剪毛房里看的。这是座白色的大房子,就座落在大山脚下、公路旁边。
那还是妈妈带他到牧场剪羊毛的时候。他的妈妈德仁古丽,是国营农场邮电所的话务员。每年夏天一到剪毛季节,剪毛点都招女工去帮忙。收入是计件的,只要肯干,劳动报酬相当可观。所以,妈妈每年都把假期攒到一起,一开始剪羊,就带他到这儿干活,直到最后一天。爸爸在卫国战争中牺牲了,孤儿寡母,尽管只有两个人,但毕竟还是一个家:要吃饭、穿衣、买鞋子,哪处不得花钱?象她这样的寡妇人家,多收入一个戈比也是好的!
剪毛时家家没闲人,妈妈兴好把他带到身边。这正中了他的意:每天象个小猴子一样在牧场上跑来跑去,整天和牧人、牧羊狗、小朋友们混在一起,玩得可开心啦。
他头一个看见演电影的汽车开进院子,就飞也似地去通知:“电影来了!要演电影啦!”
班后,天一黑就开始演,这是部战斗片。
他和妈妈坐在牛毛包上,前面已坐了不少人。这儿离银幕稍远点,他想坐在紧靠银幕的头一排,小朋友们都坐在哪儿。他抓起块小石头想和他们打着玩,一把被妈妈抓住了:“够了!从早闹到晚,跟我好好看电影。”说罢,抱他坐在自己的膝盖上。
电影机哒哒地响了起来,战斗开始了。看到打得激烈的时候,妈妈喘着粗气,紧搂住他。
他却不太怕。相反,还感到挺有趣,特别是德国人倒下的时候。当自己人倒下时,他想,他们还会站起来的。
打仗玩时,敌人倒下很有趣。德国人倒下的样子跟他们玩时丝毫不差。他也这样倒过:‘子弹打在肚子上,他被打疼了(当然,一点事也没有),过一会儿站了起来,声明说‘我没有死,又冲上去了。可是,电影里倒下的人,谁也没有再站起来。
战斗在继续,电影机哒哒地响着。银幕上出现了我们的炮兵,一共七个。其中,有个人不象俄罗斯人。如果不是妈妈提醒,他还没注意到这个炮手。妈妈悄悄地对着他耳朵说:“快看,这是你爸爸……”
从这一刻起,青年炮手变成了他父亲。此后,整个影片都在演他——他的父亲。看起来,他那么年轻,象农场的小伙子一样:个儿不高,动作灵活,圆圆的脸,一双很机灵的大眼睛。
“妈妈,这是我爸爸?!”他问妈妈。
“什么?”她没听清。“好好看,别出声。”
“你说,他是我爸爸?”他指着银幕问。
“对。当然是你爸爸。只是别再说话,别妨碍旁人。”
妈妈为什么这样说?这是怎么回事?也许,偶然这么说说,没细想;也许,触景生情,激动地想起死去的丈夫。但是,他信了。他很高兴,因为他有这样一个当兵的父亲;想不到竟在电影里见到从未见过的父亲,又使他有点不知所措。瞧!这才是真正的爸爸!现在,让伙伴们好好看看我爸爸,伙伴们常嘲笑他没有爸爸,草原上的牧人也常这样问他:“小家伙,你叫什么名字?”
“阿瓦尔拜克。”
“你是谁儿子?”
“托克托松。”
“谁?托克托松?托克托松是谁?”
“我是托克托松的儿子。”他坚定地答道。……
是妈妈吩咐他这样回答的。就连双目失明的老奶奶也得跟她谈清楚。
牧人们终于弄明白怎么回事了。“啊,你是托克托松的儿子。好小子!别见怪,我们整年在山上转,你们象牧场上的小草一样,一年一年长得太快了。”
他们久久地回忆起他的父亲,彼此悄悄地说,他很年轻就上前线了,许多人都记不起他了。幸好,还有个儿子。有不少人没结婚就上前线了,至今没有谁还能记住他们的名字。
现在,从妈妈说‘这是你父亲那一刻起,银幕上的那个青年炮兵变成了他的父亲。儿子在想他,他也真象家里挂的那张照片上穿着一身军装的青年军人。妈妈把爸爸的照片放大后镶在镜框里。
阿瓦尔拜克用儿子的目光深情地注视着父亲,心里激起了从未有过的对父亲的爱。父亲好象也知道儿子在看着他,把自己短暂的一生演示给儿子,使他能永远地记住,永远地为他——战场上的普通一兵而骄傲。这时,战斗已完全不是儿童游戏了,谁再倒下,他也不感到好玩了。战斗变得严酷了,使他忐忑不安、惊心动魄。他还是第一次为自己的亲人、而且是永远不能再见到的亲人的命运而担心。
放映机哒哒地响着,战斗在继续。德军的坦克冲上来了,黑压压一大片,局势格外严重。
他感到正和爸爸一起,置身于战火弥漫、炮声隆隆的战场。我们的战士倒下,儿子默不作声。又牺牲了几个……妈妈哭了,把脸贴近儿子,她的脸又湿、又热。
放映机哒哒地响着,战斗在继续。战斗白热化了。坦克越来越近。又有一个人倒下了。阵地上只剩下两个人:爸爸和另一个战士。爆炸、烈火、浓烟。只有一个人从硝烟中又站了起来。啊!这是爸爸!他还活着!他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迎向坦克,手里攥颗手榴弹。
妈妈紧紧地攥住儿子的手,攥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想挣脱妈妈向爸爸扑去,但是,随着震天地一响,爸爸倒下了,象棵被放倒的大树。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动了动身子又倒下了,面向大地,摊开双手,象个“大”字那样永远地倒下了……
放映机沉默了,战斗猝然中止。电影完了。
放映员开亮了灯。人们眯缝着眼睛、不断地擦着,从影片的战场上回到现实生活中。就在这一瞬间,小男孩从羊毛包上滑下来欢快地喊道:“孩子们,这是我爸爸!你们看见了吗?这个人就是我爸爸……”
谁都没料到,谁也没猜到发生了什么事。小男孩得意地喊着跑向银幕,他要赶快告诉头一排的小朋友,对他说来这是最重要的。人们还沉浸在痛苦地回忆之中,不明白这个从未见过生身父亲的小男孩,他的高兴劲儿是从哪儿来的。他们茫然地左顾右盼,沉默地耸耸肩。放映员一失手,把拷贝盒子掉到地上。而他,牺牲了的战士的儿子,还在证实自己的观点:
“你们看见了么?这是我爸爸!……德国人杀了他!”他说着,小脸涨得通红;大家越沉默、他越激动。他不明白,为什么别人不象他那样为他有这样的父亲而高兴、自豪。
旁边的一个小学生头一个打破了沉默:“这不是你爸爸。你喊什么?根本不是你爸爸,那是演员。不信,你问问放映员叔叔。”
成年人不想点破孩子那美丽的幻觉使他痛苦,希望放映员告诉他真象,于是把脸都转向放映员。可是,他啥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在归拢机器。
“谁是你父亲?哪个人?”还是小学生问。
“就是那个握手榴弹向坦克冲去的人,你没看见?他就是这样倒下的!”
孩子象被弹片击中,晃了晃身子倒在地上。就象刚才电影演过的。他倒在银幕前,摊开了双手。
观众情不自禁地笑了。而他还倒在地上,象牺牲了的父亲一样,一点也没笑。沉默、寂静。
“这干什么,你看哪儿呢,德仁古丽?”
一个老奶奶责怪地对他妈妈说,大家都看着她。妈妈走到儿子跟前,悲痛地把孩子抱了起来,她的眼里含着泪。
“咱们走吧,好儿子,跟妈妈走吧。这是你父亲。”她轻轻对儿子说着,拉着他走了。
月亮已经升得很高了。暗兰色的夜空下,远远地可以看见积雪的山峰,山下是一片茫茫的、伸手不见五指的大草原。
只是现在,在他幼小的心灵里头一次承受失去亲人的痛苦,为在战场上牺牲了的父亲而痛心。他真想抱住妈妈,和妈妈一起为死去的爸爸哭一场。然而,妈妈沉默着,他也沉默着,攥紧了拳头,任凭眼泪无声地流下来。
他不知道,就从这时起,他的父亲——在卫国战争中英勇牺牲了的普通一兵,复活了,开始活在他的身上。
(插图:班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