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

白　辛

已经记不起来，是什么时侯开始迷失在那座山林的。只记得是一个阴惨的夜里，不自觉走上那山岗，走进那片暗郁的密林，而那是很特殊的林子，繁茂，却是满林秋声，我痛苦的想着，自己是一个孤独无助的人了，心中充满了无告的悲伤。然而，不经意间仰起头来，高高的林隙上空，竟是无数碎光，在隐隐闪烁着柔柔的光辉，为什么呢?一下子却给我镇静而平和的力量，我开始平静的思索，走出那林间的可行方法。而那碎光是什么呢?啊，原是星光，是的，原是满天星光。

那段失学的岁月，真象陷足在雨中的泥泞里，总是够我苦恼的。我告诉自己，不愿这么早就失去读书的机会。一个人从南方到北部来，想创出一个新局面。我很了解，自己并不是怎么重视文凭的人，过分重视文凭，确是我们社会的不幸。但是，象我这样的人，一向挤在那么几册教科书所构成的知识小径里，要是没有系统指引的人，怕就永远也不能参悟知识广阔的天地了。后来，我有一个很好的机会，晚上得以在学院里，自由的在知识的大海里游泳，并且选了廉教授的文学史，我很兴奋，但愿知识的光辉，能使我不成为面目可憎的人。只是，教书读书，也许对我目前的身体来说竟是有点疲累。不安和烦躁，常常扰着极力想清静的心情，很多时候，桌上分明摊着书本，心绪无端就被惑乱成一片浓混的色彩，却是无法平静下来诵古籍，与古人交通。

那天，是星期六下午吧，我到教授休息室，等廉教授发还给我期中考的卷子，我的成绩不好，分数栏里，七十分的字样，明显的摆着，他看了看我，说:

“这些要背的东西……”

我想，他一定要说:“你没好好背。”所以，我急着要告诉他，最近很烦乱，心情没法安静。但是，还没有开口，他便先笑了笑，接着说:

“是比较麻烦的，不好记。”

我意外的接过卷子，一节课，心潮都在翻涌着，他对学生要求的严是出了名的，如今却那么留给学生自励自省的余地。我呢?我呢?就在今天早上，孩子们的考试差了，我恼怒极了，还对着他们咆哮，责骂他们不该如此辜负了老师的苦心。为什么我没有想过，他们这次考不好，或许另有原因?下了课，我连忙赶到所服务的学校，打开教室的门，忍不住颤抖的手，在黑板上写着:

“老师总是喜欢发脾气，老师不好，但是，你们一定晓得，老师多么爱你们，也多么关心你们。”

相信星期一清早，孩子们到学校必定会看到这些字，不过，他们一定不会知道老师写这些字的原因，我决意将今天的故事告诉他们，好让他们明白，他们的老师在学业不好的时候，曾受过怎样的原谅和鼓励。

同时从那所学校出来的同学，许多就高职去了。有的学法律去了，有的学医去了，每个人都有一个十分可期的将来，只有我仍然守着教育的岗位，啃着之乎者也，宛如守着两个没有主顾的破摊子似的。那时候，我烦得很，衷心充满了难言的悒愠。我一向相信自己是肯负责的人，所做的努力，一定不会比他们中的任何一位少，只是造物者薄我，不给我较好的机遇就是。我嫉妒，甚至怨恨起来，不愿和他们碰面，只想远远的离开这个名利过分被肯定的社会。或者山林宁淡终生，或者古刹落发为僧，青灯为伴，不再干着尘世事。

那回同学会，挣扎再三，终于没有去参加，最难堪的，莫过于在一群春风得意的人群中，扮演一个不光不亮的角色了。后来，和张不期而遇，他不胜遗憾，说:

“啊，怎么啦，那天没去，大家都念着。”

“是吗?”我不信地:“是吗?”

“一向好吗?”

“活着不容易，也死不了就是。”

“看你说的，多泄气，哪天去看你。”

“大家都忙。”

想不到，几天后的一个星期假日，他们竟真潮似的涌到我的小屋来，他们都是我所嫉妒怨恨的，可是，他们竟象不曾有光彩事在身上发生一般，不安的关问着我的生活，温煦的友情，于是顿时又几乎让我承接不及。

“我不是很好吗?”我感到自己几乎是含着泪的:“你们看，我不是很好吗?”

我心原真已被烟雨笼罩?为什么要嫉妒?为什么要怨恨?虽然不是生长在宗教气氛浓厚的家庭，但是父母教给我的，是对自然的虔敬和万物的爱，如今心府竟被什么盘踞了，对朋友起了歹意。你曾经更冷静更客观的分析过吗?你一向想得多，做得少，真正的努力够吗?如果不够，有什么怨的，如果够了，但是一时不能如愿以偿，何能躁乱不平，人生路长，岂是每个人都能一日而成?我不该让自己的心情成了湿泞一片。啊，故人，故人，我该高兴起来，共享你们成功的欢愉。

已经不只一次，有人告诉我，说我外表看起来柔弱而潜藏，实际上，个性太突梭而固执，我一直不相信。这是一个喑哑的世代，所有的人们都世故了，爱与恨都被冻僵了。对可爱可恨的，不取真切明确表示爱与恨的感情，以懦弱温吞为涵养，因此，社会便显

得病态的贫白。我决不允许自己那样。事实上，我何尝是激进的，只是爱什么，恨什么，在我心中有比较截然的分野。真的，爱我所恨的，恨我所爱的，或者不敢爱不敢恨，那是何等不可思议的事。

有人问过我:“你觉得××怎么样?”

也许他不过随意问问而已，我倒认真了。被问起的人，正是我所不喜欢的人，在一个融和的团体里头，他孤傲，没有与人相共的热情。

“不喜欢，当然不喜欢。”我肯定地说:“骄傲，不合群。”

而后，有那么一天，我发现他在校园的水池边，痴痴地看着池水，走过他身边的时候，他突然拉着我，那么不能平静。

“我讨厌，我讨厌自己。”

“讨厌自己?算啦，”我想:“如果讨厌自己的话，就不是那副骄傲的面目了。”

“我知道的，你也讨厌我。”

“随和点就是，何必孤芳自赏?现在不是可以孤洁的时代。”

“我不是，我只是口才不好，不会表达目己的感情，我怕话不得体，让人不高兴，我讨厌自己为什么那么笨。”

“你说，你不是骄傲?”

“骄傲?我哪一点比人好，值得骄傲?你不能给我一个机会吗?”

“你要什么机会?”

“我的父母都去世了，不愿没有友情。”

注视他似是迷蒙，似是深亮的眼睛，我好惭惶，我那么得意于自己，自认是这个世代唯一不是心死的人，从来没有醒过，自己原来正跋涉于一径阴湿路，将人事诉于感觉，未尝加以理智理性或者同情的折透。我终于将他的手握得紧紧的。

我还这么年轻，瞻望未来，摆在眼前的是一道人生悠远的长路，和大大小小可以学习，应该学习的事。造物者事实待我不薄，不曾给我能力所不能及的责任。无论如何，应该时时都有清明快乐悲悯同情的心境才是。不过，不知道为了什么?我常无端迷失于那么一座秋声四起暗郁无限的林子里，心中弥漫着阴晦的雾气而不自知。所幸，后来，总有些人或事，有若林外星光，柔柔的，给我省悟的自觉，否则，我未来的这段旅程，谁能保证，不会充满了仇恨、怨尤、嫉妒和冷漠。

(路程摘自《台湾散文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