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完这盘台球
1987-11-01都德赵少侯
(法)都德赵少侯
仗已经打了两天。这些兵士是在倾盆大雨之下,背上背着背包度过这一宵的,因此都疲惫不堪。可是你看已经长长的三个钟点了,就任凭他们手扶着枪,在大道的积水滩里,被雨水渗透的田野烂泥里挨受着入骨的寒气。
他们已疲乏得难以举步,已多少夜没有睡觉,上下军衣都渗透了雨水;为了取暖,为了支撑下去,他们现在你挨我,我挨你,互相紧紧挤着。有些人倚着旁边人的背包,站着就睡着了;在这些放心踏进梦乡的人的眉目舒展的面孔上,困乏、饥饿看得更清楚。现在是雨啊、泥啊,既没有火,也没有热汤热粥;又低又黑的天,时时感到敌人就在四周。真是凄凉……
他们在这里干什么呢?情况怎样了呢?
那些尊大炮,炮口向着丛林,好象在窥视什么东西。掩蔽起来的机枪牢牢瞄着天际。一切都象准备齐全只待进攻。为什么不进攻呢?还等待什么呢?
原来是等候命令,而总司令部却迟迟不下命令。
可是总司令部并不远。就是这座路易十三式的古堡,被雨洗过的红砖在半山坡的矮树丛中闪闪发着光。称得起是真正的王公府第,顶上悬起一位法国元帅的军旗,可谓毫无愧色。公路和古堡浅草地之间横着一条宽大的壕沟和一排石头栏杆,平整的绿色浅草地夹在两行盛开的盆花之间,一直伸展到正房的阶前。在那一面,房子的内室一面,一丛丛整齐的灌木象是一点一点的亮光,天鹅在里面游泳的水池象一面镜子似地展开着,一个极大的飞檐翘角的家禽窝的棚顶下,金黄色的野鸡和孔雀向树叶发着尖锐的鸣声,扑打着翅膀,开了屏。虽然房主人已经离开此地,却感觉不到战争时期那种无人管理的荒凉景象。这位军事长官的军旗一直保护到浅草地里的小花朵,一切都井井有条,小丛林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几条林荫路上是一片深沉的静寂,离战争这样近的地方,却能找到这种堂皇富丽的恬静,真是出入意料的事情。
雨,在那边大路上积起了那样肮脏的烂泥,掘下了那样深的水沟,在这儿却仅只是一片幽雅的清坡,使得墙砖更为鲜红,草地更为碧绿,给橘树的叶子,天鹅的白羽挂上了一层亮光。说真的,如果没有房顶上飘动的军旗,没有铁栅栏前站岗的两个兵,谁也不会相信这是在总司令部里的。马在马厩里憩着。几个传令官或马弁穿着军便服在厨房附近摆来摆去,穿着红裤子的园丁拿着耙子在大院子里安闲地松土。
饭厅的窗户面向大门石阶开着,从窗口望进去,可以看见杯盘狼藉的饭桌;拔去塞子的酒瓶,暗淡无光的空酒杯,都憔悴地留在弄皱了的台布上,正是宾客已散的宴会残局。在隔壁屋子里,发出说话声、笑声、台球的滚动声、互相碰杯声。原来元帅正在打他那一盘台球,这就是军队为什么在那里等待命令的缘故。元帅一打上台球,尽管天塌下来,世上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碍他打完这盘球。
打台球嘛!
寥寥数笔,勾划出一幅玩忽职守的群丑图。
这是这位伟大军人的癖好。他站在那里,严肃得跟亲临战场一样,穿着军礼服,胸前挂满了勋章,眼睛冒火,面颊通红;宴会、赌兴、酒意都催得他劲头十足。他的副官们众星捧月似地围着他。又殷勤又恭顺,他每打一球,他们便赞叹不已。元帅要是得了一分,所有的人都奔过去记分,元帅要是口渴,所有的人都要张罗给他兑露酒,只听见一阵肩章帽羽互相摩擦的声音,一阵阵十字章、金绶带碰撞的声音。在这所面临小花园和正院、一色橡木装璜的客厅里,看到了所有这些美妙的微笑,这些奴颜婢膝的繁文缛礼,这么多金绣花边和崭新的军服,不禁使人回忆起康边印的秋季,而在大路边挨冻的,在雨中形成许多黑堆堆的落汤鸡似的兵士们也不免心神为之一爽。
跟元帅打台球的对手是一位参谋处的矮小的大尉,笔挺的军服,头发烫成细卷儿,戴着浅色手套。他是打台球的第一把手,能够把世界上的所有元帅打个落花流水,可是他懂得和他的长官之间应该保持一种表示敬意的距离,他留着神不要打赢,可也不要输得太容易。他正是一位人们称为有前途的军官。
“留神!小伙子!咱们得好好地维持下去!元帅已有了十五分,你是十分。应该照这样对付到底,对你的晋级来说,这比在外边跟那些人一起,让淹没大地的泉涌似的雨水浇着,弄脏你美丽的军服,冲淡你绶带的金线,一直等待着总也不下达的命令,用处大得多。”这大尉心里就这样默念着。
这盘球打得真精采,象牙球滚来滚去,互相挨身擦过,两色交错着。球台的边沿弹性很强,台呢热呼呼的,……突然,天上闪过一发炮弹的火光。一阵隆隆的响声震得玻璃颤动。大家都吓了一跳;焦虑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有元帅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他哈腰歪在台子上,正在琢磨一杆子“嘬球”的神奇效果。这是他的拿手好戏,嘬球的效果!……
看!又是一片火光,紧跟着又是一片。大炮一发跟着一发,一发比一发快,副官们都奔到窗口。莫非普鲁士人真的进攻了?
“让他们攻吧!”元帅拿粉块擦着球杆头说,“该你啦,大尉。”
参谋处全体佩服得五体投地。昔日都雷纳元帅中了埋伏照样酣睡,比起这位元帅在军事行动的时候站在台球前面竟如此镇静,真算不了什么了。这时骚乱更厉害了。大炮的震撼声中,还夹杂着机枪的嘶嘶声,排枪的连续不断响声。从一片一片的浅草地里,升起一大片镶着黑边的红云。花园的尽头全部被照得通红。孔雀、野鸡害怕了,在窝里大声鸣叫;那些阿拉伯马闻着了火药味,在马厩里头不住尥蹶子。总司令部里开始惊慌。报告一个跟着一个飞来。传令兵骑着马如飞地跑来。大家都要求见元帅。
元帅是见不着的。我不是对你们说过,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碍他打完那盘球吗?
“该你了,大尉。”
不过大尉有点心不在焉了。到底还是年纪太年轻!你看他脑筋昏乱了,他忘记了他玩的花样,连着打了两杆子好球,几乎要赢这盘球。这回,元帅可怒不可遏了。脸上显出惊奇和愤怒。正在这时,一匹跑得四蹄翻起的马奔到了院子里。一个满身是泥的副官不顾岗卫的拦阻,一跳闯上了石阶:“元帅!元帅!……”元帅怎样接待他,这颇值得一看,无名火有八丈高,脸红得跟鸡冠一样,元帅出现在窗口,手里还拿着球杆:
“有什么事?……这成何体统?……难道这儿没有岗卫了?”
“可是,元帅啊……”
“好啊……回头再说……等我的命令,真他妈的!”
窗子很使劲地又关上了。
等他的命令!
那些可怜人,正是在等候啊。风对准了他们的面孔吹来了雨和机枪的子弹。整营的人遭到了歼灭,就在同一个时候,其他的营却手持武器,帮不上忙,也无法明白为什么待在那里毫无动作。一点办法也没有。他们在等候命令。……不过,死是无须等候命令的,于是这些人就整百整百地死去,有的死在丛林后面,有的死在壕沟里,就在那座声息全无的古堡面前。就是死了以后,机关枪还要把他们射个稀烂,从他们裂开的伤口里,不声不响地流着法国的忠贞之血。……在那上面,台球室里,也异常紧张:元帅又领了先;可是那小个儿大尉象狮子般地抵抗着。
十七分!十八分!十九分!
几乎来不及记分了。战斗的声音越来越近。元帅只差一分了。炮弹已打到花园里。有一颗竟在水池上空爆炸。镜面似的水四分五裂,一只天鹅在卷成漩涡的一大堆带血的羽毛里慌慌张张地游着。这是最后一声炮。
现在是一片沉寂。没有别的声响,只有雨点落在灌木上的声音,小土山下隐约的鼓声,在渗透雨水的路上还有一种有如羊群狂奔的踏步声,……军队是完全垮了。元帅打赢了他那盘台球。
(赵国玲摘自《佳作丛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