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驱蚊

1987-11-01毋国政

青年文摘·上半月 1987年11期
关键词:艾蒿驱蚊蚊子

毋国政

头一次带着女儿去外地。虽然十七岁了,在我的眼中,她仍是一个上小学甚至上幼儿园的孩子。特别是,在火车上,在宾馆里,甚至在游览途中,有时她会突然显得意兴阑珊,静默默地,眼神飘忽而忧郁,完全失去了在外旅游的欢乐;我知道,她在想念她须臾难离的妈妈;这时,她显得更加娇小,楚楚可怜。于是,事事处处,我都备加关切,唯恐她受了委屈。

当我们从蓬莱返回烟台途中,适逢旅游旺季,宾馆全部客满。在当地朋友的关照下,我和女儿总算住进一家招待所,而且住进了据说是整个招待所唯一的有澡盆的房间。窗外是另一幢房屋的后山墙,狭窄的夹道里荒草蒌蒌,屋里虽然晦暗些,却没有市声的喧嚣。

到了晚上,方知窗外的草丛竟是蚊子的宿营地。屋里虽有纱窗,蚊子仍是有隙可寻,不期而至。也许因为孩子的皮肤娇嫩,蚊子是专门光顾他们的。我的女儿对蚊蝇之类的小飞虫又格外惧怕,于是,入睡前,我只好先打一场歼灭战。好在屋里备有蝇拍,使之甚为得手,我或“泰山压顶”,或“推窗望月”,或“白蛇吐信”,片刻间,蚊子荡然无存。

女儿小心翼翼地向四下张望一番,这才悄然钻进毛毯里。

熄灯不久,忽听女儿轻声呼唤:

“爸!蚊!”

黑暗中,听她悄声细语,仿佛她已被笼盖在蚊子的威胁之下。显然,是蚊子扇动翅膀的声音惊动了她。

我打开床头灯,果然又消灭了一只。

如此者再,我索性让女儿安心睡觉,自己坐在沙发上,手持蝇拍,守候来犯之蚊。

等待着蚊子出没,我忽然想起母亲。

小时候,在葫芦岛。我家门前是一大片茂盛的青草地,夏天的傍晚,蚊子象一团团轻烟,在草地上,在屋前屋后,忽快忽慢地追逐,忽高忽低地盘旋,让人心里麻蝇蝇的。小地方,买不到蚊香,妈妈便请人打来一捆捆艾蒿,把艾蒿编成一条条长长的草蝇,挂在太阳下晒干。每逢暮色降临时,她便在门前窗前点起一根根草绳,袅起的白烟和从山坡上流淌下来的乳白色雾霭交融在一起,把我们的住房几乎笼罩起来。蚊子被驱赶跑了。闻着清甜的艾蒿气味,我安然入睡,从不知被蚊子咬是何种滋味。

东北的夏天虽短,每天要燃尽数根草蝇,妈妈编草蝇的劳动量也该是可观的。那时,她的手,没有被草汁染绿吗?我太小,竟没有注意。

我们阖家迁居到北京时,我已经十岁了。北京的蚊子虽不象葫芦岛那样多得吓人,但不时偷袭,扰人清梦,已富富有余。北京城里找不到足以编草蝇的艾蒿,却有卖蚊香的,点起来有一般很冲的六六粉味,熏得人头疼欲吐。妈妈怕我们“伤脑子”,不肯点,于是改为人工驱赶蚊子。

照例是在夏天暮色降临时,妈妈卷起竹帘,手执拂尘(老家称之为蝇甩子),在三间屋里轰来轰去,同时我们也挥动毛巾、芭蕉扇,四方策应。直到妈妈认为驱赶净尽,才偃旗息鼓,将竹帘放下。

待我们围着桌子读书或者玩耍时,坐在床边摇扇纳凉的妈妈,有时会突然起身,疾趋两步,双掌迅拍,然后看看掌心说:

“打着了!”

以后我注意到,夏天晚上妈妈坐在床边,并不是休息。她的眼睛总是警惕地搜寻着,一旦发现目标,便跟踪不舍。有时我发现妈妈追踪的眼神,便沿着她视线伸展的方向望去,却什么也看不到,可结果是,妈妈又打中一只蚊子,妈妈的眼睛,与众不同吗?

有时在睡梦中,我朦朦胧胧地觉得有人在床前轻轻晃动,睁开眼,准是妈妈。她穿着短小的绸衫,头发有些蓬乱,看样子象是睡过一觉了。她睁大黑黑的眼睛,巡视粉墙,巡视棚顶,用芭蕉扇向床下扇风,企图把可能藏在那里的蚊子赶出来,直到无所发现,才回自己屋去。

一个又一个夏夜,谁知妈妈多少次起床,为我们搜捕蚊子!

多少年中,我只记得妈妈为我们驱蚊的形象,却不体察蕴藏在妈妈心头的深深柔情,直到我也养儿育女了,才开始明白。

我们长大了,妈妈衰老了。衰老的妈妈,心中仍有无穷无尽的爱——对我们,表现得含蓄了;对孙儿孙女们,则坦露无遗。

有一年夏天,我们去看望她和父亲,晚上住下了。女儿要跟奶奶睡,抢先爬到奶奶的床上,阖眼假寐。大家说着闲话,欢声笑语,兴致勃勃。只有妈妈一直坐在床边,缓缓地摇动芭蕉扇,给孙女儿扇风。我劝她歇会儿,她说:

“有蚊子。眼睛不行了,蚊子在眼前飞,也看不见。”说着,紧摇了两下蒲扇,唯恐蚊子乘她说话之机,叮孙女儿一口。

噢,妈妈是在给孙女儿轰蚊子——给又一代后人轰蚊子!她已经不能象当年那样警惕地搜寻,准确地击中目标,也不能手执拂尘四处驱赶了,但她又有新的办法。那一夜,妈妈又没有睡好吧!

走廊上渐渐安静下来。

在女儿的床头,我又击中一只蚊子。

月亮已经从窗外移开,柔润如水的月光依然照在蓝幽幽的玻璃窗上,我的思绪,也依然不能离开妈妈。我记得妈妈对我们的种种慈爱和教诲,却从未将驱蚊这件小事放在心上,今夜,在我为女儿捕蚊时却想到它,而且感触弥深。

妈妈年近七十了,除了偶尔胃疼还很硬朗,脸庞仍然如玉般洁白,只是萎缩了,失去了往昔的光泽,增添了许多皱纹。眼睛也凹陷了,不似从前明亮。针线活儿早已不做,读书看报却每天不可缺少,但要戴上老花眼镜,而且象电影里的帐房先生似的,将眼镜架在鼻尖上。那副全神贯注的神态,在我们眼中,又可亲,又滑稽。

大言不惭地说,对她老人家,我们一向知道孝敬。此刻,一股歉疚不安的浪潮却有力地冲撞我的心扉——在这仲夏之夜,我为女儿驱蚊,可有谁为她老人家驱蚊呢?

(摘自《父母必读》1987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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