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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

1987-11-01K·T·穆罕默德邵明明

青年文摘·上半月 1987年9期
关键词:大夫视力眼睛

〔印度〕K·T·穆罕默德 邵明明

所有眼睛能看见的人见到我都要发笑。有的甚至禁不住大笑不止。关于我,他们可以讲出许多滑稽的故事。

我长得很矮,黑得象煤,四肢比例失调。头大得架在畸形丑陋的身体上象顶王冠。两只圆溜溜的眼睛深陷在眼眶里,狮鼻蛙嘴,一道狭窄的前额夹在两只过大的耳朵中间,还有记号显示天花是多么贪婪,在我脸上啄下了块块小坑,那是在我十二岁的时候。我孩提时代的一个秋天,又给我的右腿留下了残疾。是的,我的确丑极了。但是,和你们任何人一样,上苍也赋予了我美的感受。我也喜欢美,可是你们似乎觉得这对于我是不可饶恕的罪过。我渴望着爱与被爱。这不合情理吗?的确,我的爱情经历是令人惊诧的——一个年轻女子爱上了我,嫁给了我,却全然不顾我的外表——那使所有人回避与恶心的外表。

她叫丽拉是个盲人,是个乞丐。她和老母亲住在城里一家大工厂附近的一间茅舍里。

丽拉常来,后来就成了习惯。我们无话不谈,我感到生活的负担和心中的负担似乎多少卸下了。生命的光阴开始对我有引力了。丽拉的眼睛!如果它们有光会更使她增添姿色。要是丽拉有眼睛多好!我并非不知这种想法有多傻。如果她有眼睛,可能就不会是乞丐了。即使是,她也不会从我这儿接受除施舍物之外的任何东西!不,她的眼睛不会允许她来找我,每天跟我说话。

一天,我问丽拉,“丽拉,你觉得我怎么样?”她害羞地一笑,真叫我高兴。

“你喜欢我吗,丽拉?”她害羞地低下头,什么也没说。我感到生活的全部魅力全在于此了。

不一会儿,丽拉走了。“丽拉!”终于,在这个茫茫凄寂的世界,我也有个可以带着爱来呼唤的名字了,我也有个可以带着渴望的兴奋来期待的人了。生活,曾经使我感到凄苦的生活,变得甜蜜快活了。这不是我的运气吗?

丽拉第二天又来了。

我问她:“丽拉,你愿嫁给我吗?”我觉着她吃了一惊。

“我同意。”她终于回答了。“我已经听到许多人议论看不起我的话。我路过时,他们说,‘那是猿人的情人。照他们说的,你长得很丑。”

“你怎么想的,丽拉?”

她继续说:“我不懂他们大家说的美,我也没见过猿。因此,我,不在乎他们说什么。如果他们说你是世上最美的男人,我会感到有什么不同吗?我是用心来看这世界的,用我的心来看美与丑的。如果你没有意见,我也没有。我以为在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人会真心诚意地爱我的。可是——”

“那么,干吗说‘可是?”我不安地问。

“是的,虽然我眼睛看不见,也想去爱。”

不久,我们结了婚。

后来,丽拉要做母亲了。快活——我一生从没指望过的——来到了我身边。我做了丈夫,很快又要当父亲了!

可是,在孩子降生的两个月前,丽拉病倒了。大夫说:“病不厉害。我一定治好她。”顿了会儿,他问:“她是先天看不见吗?”我回答是的,于是他又给她的眼睛检查了一遍,然后若有所思地说:“我可以用手术使她恢复视力。但现在不可能。等她产后康复。”

大夫一席话使我的心战栗,它挫伤我的勇气,动摇了我的生活。他说他能让丽拉的眼睛看见。她一旦能看见,还会爱我、敬我吗?我该对大夫说什么呢?“不,她的眼睛不用看见,”我真想喊出来。然而我说出的却是,“丽拉,大夫说你的眼睛能治好!”

我机械地重复着她已经听见了的话。叫我怎么对她解释呢?她视力的恢复恰恰可能断掉我生活的根子。她说:“假如我能恢复视力,我很希望。你不觉得高兴吗?要是我能看见你,我想你会更加喜欢我。”

即使处于病态,从她脸上都能看出充满了希望的神情。这只是因为一种新的生活就要开始了吗?

丽拉很平静,可是我的心中却翻起了波澜。各种想法在脑子里激烈地燃烧。“不,绝不!你不能让丽拉恢复视力。哦,大夫!你为什么把火扔进我的生活?不,不该责怪你。你应该给她视力。但愿丽拉能见天日!愿上帝保佑,给她这每个人都应有的东西!不过我一定得化作尘土,在这之前——在她还不明白“猿人”意味着什么之前!那样,我才能作为一个充满了爱的人永驻她的记忆之中。她对我眼下的爱和在我身上发现的美会持久下去吗?”我的心在泣诉。

丽拉生了个男孩。他继承了丽拉的长相和我的眼睛。丽拉的身体恢复了。她向我问起了那桩我以自私心理竭力压下去的事情。“咱们现在就去看大夫吗?”她不知道她的话在我心里掀起了怎样的风暴。我对她撒了谎。“对,我忘了!今天我就去找。”我知道自己在撒谎。我觉得自己象个颠簸在海洋中央的人。我出去了,几个小时后回来对她说:“那大夫死了。”这就是我所能说的话。原以为我是说不出那样的话的。我作不出一副痛心惋惜的样子,而对于我,她的丈夫,应该为那个许下话能治好丽拉盲疾的好大夫的死感到难过。我只得在苦恼的心中埋下这个残忍又自私的秘密。这是个让人难以承受的沉重负担。我为自己的安全所做的一切,冥冥中时时都在吞噬我心灵的平静。

难熬的日子一天天在继续。

一天我从外边回来,看见一桩令人心碎的事。丽拉的母亲把一只铜器放在屋里,当丽拉听到孩子的哭声急忙奔向摇篮时,没拿盲杖,被绊倒撞在了门柱上。她受伤了,在流血,我急忙送她去医院。

丽拉,我的生命,我的世界!我来到丽拉身边。她躺在那儿受着痛苦的折磨。我对她说话。她抽泣着说:“是你在这儿吗?我要走了。哪怕能用我的眼睛看你一眼,那该有多好呀!”

丽拉的最后愿望仿佛是对我忍受力的考验。她一直在为那个大夫的死而惋惜吗?她没说话。

“丽拉!”我对她说,“用眼睛来看我,毕竟没什么了不起。你不是已经用你一颗清纯明亮的心看见我了吗?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真正地看见了我。人们凭眼睛并不能相互看见。因此,放心吧,亲爱的。你不久就会好的。”

丽拉听着我讲,一阵沉默。屋外那轮明亮的太阳正在西下。丽拉哭了。我痛苦至极。我那可怕的秘密正竭力迸发出来。在那儿我再也站不住了。

丽拉纯洁的灵魂轻轻逝去了。我记不起自己做了些什么。一颗跳动的心停止了,其余的却在破裂。

(摘自《三月风》1987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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