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亚蒂的追求
1987-11-01阎德早
阎德早
一个初春的早晨，我和威尼斯大学一位年轻的学者在微雨乍停时登上了开往罗马的客机，去参加一个关于中国“五、四”运动的学术讨论会。一上飞机，这位跟我邻座的学者就捧着一本新近出版的《鲁迅诗歌选》(意文版)聚精会神地阅读着。由于我的注意力一直被舷窗之外的山光岚影所吸引，没有留意这本新书的译者是谁。飞机飞过但丁的故乡佛罗伦萨时，我的视线才转回机舱，一看，我身旁的这位年轻人已经沉沉入睡了，书掉在了地上。当我轻轻把书拾起的时候，译者的名字清晰地映入眼帘:安娜·布亚蒂。
啊，布亚蒂!这亲切的名字立时勾起了我的情思，我情不自禁地掏出随身携带的《旅意日记》，从日记的首页起，一篇一篇地翻阅和回味着与她多次会面和交谈的情景。
“青春从这里起步”
我和布亚蒂初次相见于罗马意中友协时，就知道她的家庭有着光荣的历史。她的父母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都坐过德国纳粹的监狱，有过不平凡的为正义而斗争的经历，一直坚信着世界光明的未来，把毛泽东领导的中国革命视为东方的曙光、人民的希望。他们对法西斯的恨，对人民的爱和对中国的友好感情在布亚蒂的心灵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提起父母的影响时，布亚蒂总是自豪地、露着几分淡淡的笑意说:“你知道吗?生在这样的家庭里我感到充实、富有，因为父母给了我人间最珍贵的感情——真正的爱与恨。”
布亚蒂大学毕业后，她便开始在自己厚爱的专业上驰骋着自己的思路，专心致力于中国文学的研究，刻苦攻读鲁迅、郭沫若、巴金等中国著名作家的作品。
对于一个外国人，不要说理解这些原著的思想含义，就是弄通句与句之间的关系，也要付出艰苦的劳动。正如布亚蒂自己说的:“如同在长满荆棘的道路上前进，要有极大的勇气和毅力。”她，知难而进，坚定地走自己的路，读完一篇又一篇，攻下一本又一本，心中的理想之光越读越亮，心海里溅起了激情的浪花。渐渐地，心里萌生着这样的念头:要是意大利人民能用自己的语言阅读这些著作，象她一样把视线扩大到中国作家、诗人笔下的新旧世界，了解古老中国的过去和现在，看到中国的未来，该有多好啊!于是，她决心不遗余力地翻译和评介鲁迅的作品，要把鲁迅一生追求真理的火炬传给地中海沿岸的青年。
一位即将远去异国他乡的好友与她共进晚餐时说:“你的选择也许是对的，但是，你可能为此失去青春的享受和幸福。我可能要为你惋惜一辈子了。”
她风趣而坦率地回答:“那么好吧，我们现在就为你的‘惋惜干杯吧!因为我的青春就从这里起步!你的‘惋惜就是对我的祝福。”
“向读者奉献精品”
布亚蒂从翻译鲁迅的作品起步以后，十几年来，昼夜倾注着自己的心血。
走进她那朴素、雅致的罗马公寓，仿佛来到书的海洋。书房、客厅、走廊都放满了中国文学作品和日本、欧美介绍中国的书籍。桌子上堆着书，地板上、椅子上、沙发上也都是供查阅的各种参考书和工具书。她在如饥似渴地博览与勤奋地伏案挥笔中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春秋。
她在翻译界的一次报告会上说:“鲁迅是中国伟大的作家，他的作品思想深邃，语言含蓄，用典丰富。只有字字句句地下苦工夫，才能揭示出原文的内涵，才有可能向读者奉献精品。这就是我的体验。”
通过跟她的几次交谈，通过一些朋友的介绍，我渐渐了解了她一篇篇“精品”问世的过程。为了向读者负责，她一丝不苟。往往为了一个词，一个典故，一个含义深刻的句子，一条关键的注释，一段寓意深远的议论，她细细推敲，反复琢磨，博览深究:从英汉词典到意大利文词典，从百科全书到同义词词典，时而站着查阅，时而跪着翻书，时而靠着枕头坐在床上，把词典放在屈起的膝盖上翻阅，直到查出确切的词意，找到满意的解释，探出深含的道理为止。有时，今天满意了，明天找到更好的词、更准确的注释，又作一一修正。
深夜，罗马街市一幢幢楼房的灯光熄灭之后，过路人只要稍加留意便可发现:在布亚蒂居住的那所公寓里，依然有一扇临街的窗口，透过白地蓝花窗幔的缝隙，闪露出橙黄色的灯光。这夜深入静的分分秒秒，正是这位笔耕者工作最紧张、最有成效的宝贵时分。
为了事业，她给自己确定了特殊的生活节奏。在她的日程表里很难找到“休假”两个字。不知多少次，她婉谢了亲友的盛情邀请，取消了去海滨消夏避暑的计划，放弃了去名山尽兴观景的良机。为了给爱好文学的青年讲授鲁迅的作品，她常常浴着晨曦而出，肩着夕照而归，有时连简单的饭菜也顾不得做，只好到酒吧间吃两块“皮扎”(意大利烤馅饼)。
桌子上那么多记满文字的卡片就是这样积累起来的，一篇篇引起读者共鸣的译文就是这样问世的。
由她翻译和辑录成书的有鲁迅1925年到1936年期间的杂文四十余篇，还有鲁迅的诗歌选、小说选以及我国文坛名家研究与评介鲁迅的论著。
这一部部惊人的译作，在意大利城市乡镇的大小书店里占有醒目的位置，在罗马、威尼斯等各大学中文系的图书馆里吸引着渴求真理的大学生。当读者翻阅这些译作的时候，便可以看到她撰写的前言，人们从这容纳着希冀的前言里可以详细地了解鲁迅的革命生涯，透彻地理解鲁迅作品的深意，还可以细细咀嚼着译者与鲁迅息息相通的思与情。
“荣誉不关心将来”
曾经为她“惋惜”的那位女友，从异国给她寄来了一封热情洋溢的祝贺信:
你胜利了，布亚蒂!你终于荣获了“文坛明星”桂冠，你赢得了千万个读者的信任与爱戴，你冲进了很多人不敢进入的领域!现在，你的宿愿实现了，你所追求的已经得到了，你可以到我这里舒舒服服地玩玩了，就是周游世界也无所顾忌了，你还可以……
布亚蒂当夜就给女友写了回信，她在信中引用了居里夫人的一句名言:“荣誉不关心将来，而人们却要向将来努力。”她，没有在赞扬声中停步，没有在胜利的鲜花前陶醉；荣誉，唤起她对自己历程的回忆，激起她更加炽热的追求。她，继续举起那充满激情的笔，那奔涌着热血的笔，那燃烧着生命之火的笔，在她选定的事业上向新的高度攀登，在译事丰碑上镶嵌着一颗颖璀璨的明珠。
人们看到，她怀着对中国人民真挚、温馨的友情精心地译出了毛泽东、周恩来、郭沫若、陈毅、艾青的诗词，日以继夜地为意大利中学生编写“今日中国”的教材，为报刊编写介绍中国的文章。除了手不停笔地翻译与创作外，还常为有关中国问题的报告会、讨论会准备发言稿，为广播电视台编译介绍中国的材料。人们可以在意中友协举办的讨论会上看到她的身影，可以在意大利许多大学中文系的课堂上发现她辛勤地播种友好的种子，可以在意中两国作家的会晤中感受她热烈的情怀，也可以在巴黎、柏林等地中国问题国际讨论会上听到她铿锵有力的声音。意大利电视台播放的伊文思的纪录片《愚公移山》，是她一笔一笔刻意翻译的。电台播送的中国文化节目也常常是由她编写的。她书写的文章、讲稿、教材深入浅出，句式凝炼严整，语言简约精确，给读者和听众留下了深深的记忆。
一位年轻的诗人在一次海滨夏夜的晚会上，朗诵着赞颂她的诗句:
布亚蒂，
你青春的鼓点
响彻了地中海岸，
震动着我们的心弦!
布亚蒂，
你那火焰般的生命
是一面开路的旗，
引我奋斗不息!
……
我，坐在这位朗诵者的身旁，谛听着，品味着，捕捉着这动人的场景，我心海的潮水仿佛正与这位年轻人感情的激流相汇，我的思想仿佛正沿着他的思路奔驰，升华……不禁又想起了布亚蒂在一次欢迎中国作家代表团的招待会上说的话:“我感到最荣幸和最幸福的是:我能为意中两国人民的友谊献出微薄的力量!”
写到这里，我的目光落到《旅意日记》最后一页上，上边记载着布亚蒂与我道别时倾吐的心声:
“我的心向着北京!”
(崔乙摘自即将由新世纪出版社出版的《世界青年的追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