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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外交总长到修道士

1987-11-01周均美

青年文摘·上半月 1987年12期
关键词:总长袁世凯外交

周均美

1927年10月4日,比利时首都布鲁塞尔一座古老的天主教圣安德修道院内,跪着十名虔诚的信徒,他们通过了修道院数月生活体验,获准成为本笃会的新修士。此刻,南文主教正为他们举行“更衣礼”。在这十个即将脱下凡装俗服的人中,有一个曾长期担任要职的中国人——曾任国务总理兼任外交总长。他,就是在中国外交史上曾参与签订日本强加给中国的二十一条、并与巴黎和会有着密切关系的陆微祥。这位风云一时的外交总长竟然选择比利时一所修道院作为自己的墓庐,外界不由得产生疑问,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父亲和老师

陆微祥祖藉上海,父亲陆诚安,是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靠给英国伦敦教会当传道员,沿街叫卖圣经、散发宗教小图片为生。陆微祥的母亲体弱多病,在人世上只活了37年。陆徵祥7岁时,辗转于病榻8年之久的母亲终于去世。实际上,他在失去母亲之前便已失去母爱,母亲生他后得了水肿病,痛苦呻吟,不能持家,整个家庭日趋贫困。陆徵祥出世时,也是赢弱不堪的。幼小的陆徵祥从未奢想过自己的身体和智力会有什么大的发展,他唯一的爱好就是摆弄父亲传道用的彩色小图片。陆微祥13岁时,他父亲便把他送进上海广方言馆,从法国教师阿尔方斯·博杜学习法文,也学一些中文,主要是念《四书》。21岁时,陆微祥进北京,考入同文书馆。同文书馆是附设于当时清朝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的机构,请了一些外国人教授外文。这个时期的陆微祥压根儿没想到由于他会外文,会使他的一生发生什么变化。他只想毕业后找个机会出国留学,学点谋生的本事回国,好在邮政、海关等需用外文、薪金又较高的地方找个工作,养活自己和他的老父亲。出于这一念头,陆徵祥学习十分努力,法文成绩在书馆内始终遥遥领先。

1893年1月,陆微祥满22岁,,他一生中的转机到来了。当时驻俄、德、荷、奥的四国钦差许景澄,呈请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调派陆徵祥到彼得堡任四等翻译官。陆微祥以他的随和、温顺得到上司的赏识,很快升至参赞。许景澄的改良主义政治态度和奇特的宗教观对陆徵祥起了极为深远的影响。

面对正在衰亡的清王朝,许景澄教导陆徵祥说:“对正在衰亡中的制度,你绝对不要加以留恋,更不要追随它,也不要谴责它,只要克尽自己的职责,象欧洲国家卓越的政治家那样制定自己的行动计划就行了。为此,尽管一方面中国的达官贵人由于你不去阿谀逢迎而不悦;另一方面,欧洲社会咀咒中国人为‘东亚病夫,为低贱的人,你必须承受各种各样的侮辱和欺凌,并保持缄默。”

话是这么说,周游了列国后的许景澄,明显地感到清皇室的腐朽衰败,忧国之情仍使他萌生改良之心。1895年中日甲午战争之后,清廷与日本签订的《马关条约》被许景澄视为国耻,他谆谆教诲陆徵祥不要忘记。

许景澄对于陆徵祥的影响,恰如陆本人所说:

“我没有他,决不会成为外交家,以后也决不会成为修道院的修士和教士。”

原来,许景澄出使欧洲,目睹天主教会的势力渗透欧洲社会各阶层,尽管他本人并非天主教徒,却开导弟子陆徵祥说:“将来有朝一日,你结束了你的外交生涯后,你可能有机会进入这教会,成为这教会的入门弟子,遵守教会的内部生活,从而掌握其中的奥秘。当你掌握天主教会的核心力量后,你要把它带给中国……”陆徵祥的恩师把欧洲的力量理解为天主教,他鼓动自己的弟子认真去钻研、掌握这门宗教的精髓,这一奇特的宗教救国论在陆微祥的心灵上竟深深地扎下了根。

1897年,许景澄奉召回国,任吏部左侍郎,后迁至内阁学士,仍然主管外交。这时,国内爆发了义和团运动,八国联军侵华。1900年,许景澄、徐用仪等五大臣因进谏逆太后意,被当作内乱祸根的替罪羊而斩首。噩耗传来,陆徵样不禁痛哭失声,他立志要继承恩师未竟的事业。以后,在陆徵祥任外交总长时,许景澄的遗像端挂在北京他会客室的正中。在晚年,陆徵祥当了修士后,每逢先师殉难日,他仍不忘撰文悼念:“呜呼,生我者父母,助我者吾妻,教育我者,我师也……”

离奇的姻缘

陆徵祥自1893年起,在俄国圣彼得堡度过了14个年头,到1906年方才结束他在俄使馆的生活。

1898年,他同比利时驻俄公使勒海的亲戚、一位比国将军的孙女、陆军上校的女儿——培德·博斐偶然相识,没想到两人一见钟情,前后交往了约一年,于1899年在彼得堡的圣卡特琳天主教堂正式结婚。

当时使馆上下,包括尚在世的陆徵祥的恩师许景澄,对陆徵祥同一个外国女子结婚无不极力反对,但陆微祥不顾一切,违背了众人的意愿,完全拜倒在这位体格健壮,谈吐风雅的外国名门闺秀的石榴裙下。他对培德女士,不但言听计从,而且逢人便夸自己的妻子如何贤惠睿智,如何值得崇敬。他自己说:“这是我生平唯一不听从恩师教诲的一次。”然而奇怪的是,丈夫自始至终讳言妻子的年龄。人们只知道陆徵祥结婚时是28岁,却无法推断他那位外国夫人的真实年龄。年轻的陆徵祥对自己的妻子始终用心专一,绝不沾染达官贵人们常有的寻花问柳的通病。这位身材高大、体格健壮的黄发碧眼女子虽然从未养育过一子一女,但在干瘦矮小的陆徵祥身边却俨然有母亲的风度。陆徵祥从不提及妻子的出生年月,直到陆徵祥去世后,这一秘密才被他的秘书在清理遗物时发现,原来培德夫人比她的丈夫大了十八岁之多!陆徵祥的身世使他产生一种寻求依护的情感,年长的妻子在他的生活和事业上,实际都起着“母亲”的作用。

1912年,陆徵祥首次任中华民国外交总长,培德夫人被袁世凯邀请来协助接待各国使节夫人,她熟谙礼节,深得各国使节和夫人们的好感。袁世凯称她为“女礼官长”。在夫人的指点下,陆徵祥在瑞士洛加诺湖畔买下一幢别墅,以培德夫人的母亲命名,称之为“盖达别墅”。

外交征途如履薄冰

1906年后,陆徵祥凭着他一口流利的法语和柔顺的性情,又依仗着他那位黄发碧眼的妻子的点拨,来往穿梭于欧洲各国。他曾调任过清廷驻荷兰的公使,先后参加过两次“海牙和平会议”,当然,那都毫无实际意义。所谓“和平解决国际争端”,对于备受欺凌的中国,不啻是个讽刺。

一个唯唯诺诺、左右逢源的小人物因此被各国使节称赞为懂得外交的中国“新式”外交家。在中国被各国垂涎虎视的时候,陆徵祥这样的“外交家”无疑是会受到“欢迎”的。

辛亥革命爆发后,陆徵祥在北京结识的朋友梁士诒密电嘱他联合外交使节电促溥仪退位。于是陆徵祥联合驻荷兰公使刘镜人于1911年12月31日发电,促清帝溥仪退位。陆徵祥不知道,梁士诒同袁世凯有何等密切的关系,梁的密电实乃袁的意旨。这份促电得到驻意、日、德、英、奥等国使节们的响应,他们纷纷发电敦促博仪退位。

1912年袁世凯一举夺得临时总统的宝座,他以唐绍仪为国务总理组阁。唐任陆徵祥为外交总长。陆当时还在国外,接电后动身启程,回国就职了。

陆徵祥就职后,一切比照法国、比利时的外交机构行事。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以巴黎的外交官制服礼仪为楷模,对他主管的外交部人员的服装款式和脱帽行礼都来了个改革。然后他又搜集了许多资料,打算对外交行政也作一番改革变动。比如对选用人员、经费开支、工作制度等等,他都有过一些规划,应当说,他心里确曾希望前进一步,但他的尝试仅限于细微末节。在关键的、重大的问题上,他不仅无法按一般国际惯例行事,反而还得作出妥协让步,就拿外国驻中国的使节来说,一个外交总长在他们眼里算不得什么,陆徵祥是无法按一般外交惯例召见他们的。他只好沿袭辛丑条约的规定,移樽就教,让外交部的秘书走访,联络外国使节。这一劣习,一直持续到国民党政府的末日。

不久,唐绍仪辞职,袁世凯令陆徵祥继任总理。哪晓得这位只会开宴会、点菜单的外交总长对此毫无经验,事先连发言稿也未准备就匆匆去出席议会。他一看见数百名闹哄哄的议员就吓呆了,既提不出施政方针,又讲不清阁员名单,文不对题、语无伦次地胡说了一气,会场大哗。结果,袁世凯命他提出的那些候选人全遭否决,他狼狈不堪,当即辞职。一个月后,陆徵祥重又上任当他的外交总长。这时沙俄外交大臣企图利用同陆的旧关系,吞并外蒙古。陆的妥协遭到国会反对,他不得不再次辞职。

陆徵祥在如此复杂的政治旋旋中,以不变应万变,那就是,竭尽一切可能不卷入其中。他高举“超然主义”的旗帜,标榜自己无党无派。他的“无党无派”,说穿了就是哪派也不敢得罪。他不过是一个昏庸腐朽的北洋政府的外交工具而已。

遗臭万年的二十一条

1914年6月,欧洲爆发了第一次世界大战。8月,日本借口要求德国撤出中国青岛及胶州湾地区,侵占了山东青岛一带。次年1月,日本抛出了蓄谋已久的、侵吞中国财物资源和领土的二十一条。袁世凯对于日本提出二十一条,目的在于控制中国并非不了解,但出于他要实现登基当皇帝的个人私欲,他不敢也不想开罪于日本。因此,他要求他的官员“郑重对待”此事,既不笼统接受,也不明确拒绝,以免激怒日本。不料当时的外交总长孙宝琦态度比他更明朗,认为没有谈判的余地,只有接受条约。陆徵祥表示反对,认为不谈判就接受条件,“无此先例”。在这种情况下,袁世凯也就声明他主张谈判,孙宝琦只好提出辞职。陆徵祥就在这危难之际,被袁世凯推出任外交总长。

陆外长的彬彬有礼素来在外交界是闻名的,此时日本的谈判代表们也不得不承认,对这位中国外长的礼节与谈吐无可挑剔。一开始,中日双方商谈讨论程序和方式,陆徵祥便施展出他的软磨法。日本代表要求天天谈,全天谈;陆徵祥则说他身体不好,只能一周谈一次。反复争来推去,折衷为每周谈判三次,每次下午三时至五时为会谈时间——陆外长要午睡后才能工作。

谈判开始,陆徵祥吩咐上茶献烟,侍从们稳步慢走,又是点头又是鞠躬,等到一一敬献完毕,三小时讨论已变为二小时了。每次表演一番动作,日使心内如焚,无奈这是中国人款待宾客的礼节,他只好按捺住心中的焦躁,表示“尊重”这种好客的礼貌。陆徵祥谨小慎微,又怕丧失中国的主权太多,又怕惹翻了席面上的“贵宾”。对于日方的无理要求,他常用“本席从事外交事务多年,未尝见过有此先例”来抵挡。陆徵祥面对顽强对手,始终不失温文尔雅的职业性微笑,但谈吐暧昧,对方既捞不到油水又抓不住把柄。如此软磨了几个月。到5月7日,日本突然向中国发出最后通牒,限定中国政府必须在48小时之内签订条约,否则诉诸武力,一切后果概由中国方面承担。

袁世凯接到通牒,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他立即召集他的亲信要员秘商对策。再笨的人也不会不明白,同意这二十一条意味着什么。但是,没有一个人坚决地、态度明朗地反对签字。

最后由谁代表政府签字,责无旁贷地落在外交总长陆徵祥身上。袁世凯令外交部连夜准备复文,陆徵祥无可奈何地应承了。他说:“此次交涉,全由我负责,事到如今,也无善法。将来协商与否,全视日后情形了……”

陆徵祥签完二十一条后,来见袁世凯。袁世凯说:“陆先生累了,可是结果很好。”陆回答说:“精神倒也支持得了,不过我签了字,即是签了我的死案。”“不会的,”袁世凯说。陆徵祥愁眉不展,语调凄凉。

袁世凯以卖国的二十一条来换取日本对他称帝的支持。袁世凯册封文武百官的这天终于到来了。他特地召见陆徵祥,告诉陆徵祥将封他为侯爵。陆徵祥婉言谢绝了。他说:“大总统德意,我只有心领了。我是贫寒家庭出身的,大总统把我封为侯爵,我将拿什么来酬对我的穷亲戚呢?”袁世凯听了大为不快。后来颁布的赐爵会上始终没有陆徵祥的名字。

陆微祥偕夫人暂避北戴河,在袁世凯紧锣密鼓的称帝闹剧中,他始终不露头。直到袁世凯当了83天皇帝后一命呜呼,黎元洪上台,段棋瑞出面组阁,陆徵祥才重偕夫人返京,复任外交总长。

令人失望的巴黎和会

陆徵祥于1918年底,带着夫人培德抵达巴黎,任出席巴黎和会的中国总代表,后改升为代表团团长。这位徒有虚名的代表团团长因解决不了巴黎和会期间内外交困的矛盾,称病躲进医院。

1919年5月4日,由于巴黎和会通过的凡尔赛条约袒护日本,使中国在1915年由于日本胁迫而签订的二十一条得到承认,从而激起了全中国人民的愤怒,爆发了空前伟大的五四爱国运动。5月6日,陆徵祥以首席代表的名义,宣读了中国代表团的宣言,提出正式抗议,并声明对有关山东问题一项保留,并要求修正;表示“无保留,不签字”。6月28日,中国代表团正式拒绝签字。陆徵祥等四位代表联名电告政府引咎辞职。何以如此?原来6月24日北洋政府总统徐世昌在英、法,日的压力下,曾密电代表团签字。代表团成员在五四运动浪潮的冲击下,在国外爱国留学生的支持下,坚持国家利益,没有在条约上签字。陆徵祥自书:“祥1915年签字在前(指二十一条),若再甘心签字,稍有肺肠,当不至于此。”这是他1919年5月14日给外交部的电文。他本人在《回忆与思考》一书中说:我自觉有义务不再服从政府的训令,这是我生平第一次。

彷徨、引退、出家、弃世

1919年底,以陆徵祥为首的中国代表团由巴黎回国。船到吴淞口,岸上早已聚集着几千名欢迎的群众。他们手持小旗,口呼“欢迎不签字代表”;大标语上,写着“不签字!”后来船改在黄浦滩靠岸,欢迎的人成群赶回上海,人山人海,皆摇旗呐喊“欢迎”。陆徵祥亲眼见到不签字深得人心,感触甚深。他们乘车北上,沿途各站都受到当地群众的热烈欢迎。

回到北京后,陆徵祥辞去了外交总长的职位,退出政界,搞起赈灾救济事业来。这一期间,他显得格外思亲和孝敬。1920年底,陆徵祥亲回上海,将其祖母和父母的遗骸换装新棺,运至北京迁葬。他打算就此守陵,终身尽孝了。

不料天有不测风云,陆徵祥那位平素看来比他健壮的夫人,身体突然变坏,而且一天不如一天,血压不断升高,在北京求医治疗毫无起色,他又缺少维持生活的收入因而不得不考虑重新出任使节,当时北洋政府曾准备派他出任驻法公使,他坚决不从,结果去任驻瑞士公使。

1926年,陆徵祥的夫人培德在盖达别墅病逝。陆徵祥就此辞去瑞士公使职,变卖了别墅及一切财物,为夫人办了丧事。

1927年,陆微祥将培德夫人的灵柩运送回她的故乡,比利时首都布鲁塞尔。灵柩安葬后,他即往布鲁塞尔圣安德修道院,晋谒该院院长南文主教。陆徵祥以沉重的心情向院长表示了自己的心迹,虔诚而坚决地要求进入本笃会当修士。南文主教深受感动,接受了陆的请求。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1946年陆徵祥从一普通神职人员晋升为主教,这年陆徵祥已75岁了。他晚年的心愿是做一名天主教中的玄奘,实现许景澄的遗教:“掌握天主教的核心力量,再带回中国。”但是,瘦弱多病,又是垂墓之年的陆徵祥已无力实现这一心愿。果然,两年后他便病危不能自理,终于在1949年1月与世长辞,终年78岁。

一个在外交舞台上活跃多年的政客,何以最终甘愿默默无闻地死在修道院内,这其中的奥妙对读者来说,是谜,又不是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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