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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S村的“妈妈”们

1987-08-24严亭亭

中国青年 1987年4期
关键词:孤儿妈妈孩子

严亭亭

苗苗:

妈妈是在天津SOS儿童村给你写信。很多年以前,有一个奥地利医学搏士,叫海尔曼、·格迈纳尔,他很可怜没有了爸爸妈妈的孤儿们,于是他给孤儿们找了一个“妈妈”,让妈妈和孩子们生活在一起,这就是世界上第一个S0S儿童村。又过了几十年,在世界上的76个国家里,已经有了600个SOS儿童村。我们国家的SOS儿童村是刚刚建成的,我到这儿的时候,这儿有10个“妈妈”和30多个孤儿,组成了10个新的家庭。

今天是除夕,我和儿童村的孩子和他们的新妈妈们一起过年。为了这个,妈妈很对不起你,过年的时候,不能和你在一起。我临离开家时,你不愿我走,拉着我的旅行包不放。你从小就懂道理,从不耍赖,你只是求我,过了年再走,妈妈都不忍心看你的眼睛。我对你说,你有爸爸、姥姥、姥爷……和你一起过年,可是那些孤儿没有爸爸妈妈,什么亲人也没有。一听这话,你把手松开了。我的善良的小苗苗,妈妈也是要硬一硬心肠才拔得开脚的呀!

我今天特别想告诉你,这些可怜的孤儿们进了S0S儿童村,过得很幸福。这些孩子都是从农村来的,多数人日子过得很苦。你太小,你不知道,不是所有的人心肠都好,心肠不好的人怎么对待孩子你也不知道。有一个小男孩,爸爸妈妈死了,由他的叔叔抚养。他的叔叔用他去跟别人换了一辆大卡车,幸亏被及时发现了……现在这个小男孩和别的孤儿一起,结束了过去的日子。他们现在的生活连妈妈都很羡慕,每家有一幢二层的小楼,屋子被妈妈们布置得非常舒适,有他们的卧室、起居室、洗漱间,还有不少他们喜欢的图书和玩具。

今天,妈妈们把孩子们打扮得可漂亮了,女孩子头上都戴着红花,扎着红绸子,男孩子穿着新衣服围在一起,互相夸自己的妈妈给买的鞭炮礼花有多么多,有多么好。有三个孩子穿着同样颜色的棒针毛衣,那是他们的妈妈紧赶慢赶,昨天熬了一夜给织出来的,我看了心里挺惭愧,我不会织毛衣,也从没有为给你做点什么而熬过夜!

刚才,新年钟声一响,儿童村里炒迸豆一样的鞭炮声连成一片。放完炮,孩子们旋风一样地在院里跑,挨着座座小楼,给自己的妈妈,给村长阿姨和其他阿姨拜年,整个院里都听得见他们欢天喜地的嚷嚷声:“兔年好!兔年好!”

我也为这些孩子们祝福,希望他们和你一样幸福!我的好心的小苗苗,你也会为这些孤儿们高兴,他们又有了温暖的家,又有了亲爱的妈妈!一个人心地善良不善良,在对待孩子的问题上最容易看得出来了。苗苗,你能明白吗?这些妈妈有多好!这些孩子可都不是她们亲生的啊!你才6岁,我没法告诉你,这些妈妈多么不容易!你太小,

你不懂。

我很想和这些妈妈们成为好朋友。

我也很想等你长大些的时候,给你讲一讲这些妈妈的故事。

丽阳:

真抱歉,不能去参加你们一年一次的老知青聚会了。前一阵听人说,我们寨子那口井枯了,真叫人难以相信。不过,插队的那段生活却叫我们心里象有眼不枯的泉,总流淌出些活水。

我在SOS儿童村的妈妈们中,第一个碰到的,竟也是老知青。她在黑龙江的农场,整整待了10年!她没说几句话我就猜到了。历史在我们这批人身上打下了太深的烙印,只要是老知青,身上都有那么一种特殊的东西,也许,这只有我们这些老知青们能相互感觉到。

有过相同的经历,心便贴近了。我们各自大谈插队的生活,就和我们在一起聚会时一样。她说他们在望不到边际的北大荒锄地;说他们连队种的向日葵;说探亲时怎么成群成伙地邀约着,一块去扒火车;说10年后回家,怀里揣一张准迁证,扛一袋自己种的葵花籽……“那会儿瓜子多便宜,我们自己种的才5分钱一斤,现在可贵多了。”她

那么乐呵呵地,直让我吃瓜子,我却真想哭。10年青春,19岁去,29岁归,这10年的收获,绝不该就是那一袋葵花籽呀!

29岁回城的她,又在街道上等了很久,分配到工作已过了30岁了。这时才有条件考虑成家的事,可又已经少了许多成家的条件,那10年,已经耗去了她太多的青春!

她是那种心地纯净的人,这样的人在那种年代更不容易成熟起来。她要强,她肯吃苦,她是那种总觉得欠着别人什么而从不索取报偿的人。在一个偌大的连队,她当过副指导员,当过出纳员。“那会儿,不知道什么叫累,锄地要锄在最前头,回过身来接别人,心里舒坦、踏实,要是让别人来接自己,心里可难受了……晚上回来结帐算帐,一熬就是12点。”她说什么总爱笑,这一笑甩去好多沉重,可你说,我能不知道其中的分量吗?那会儿,男生女生一大群,各住各的,有时候名字和人还对不上号,最主要的是没有存那分心思。她自己也说:“要不然,相处这么久,10年了,还不能了解上一个人?”

她并不是完全不懂得爱,然而在那个年月里,对爱又确实懂得太少。一次为连队出差办事,碰到了一个相识的男孩子,她对他说:“我们那儿的水不好,好多人喝了掉头发。”

“你呢?”他很关心地问:“你掉头发吗?”

她竟然怔怔地不知该说什么,她习惯了去关心别人,去替别人着想,她第一次被一个异性这样关心,而且关切到……头发。

就这么一点温情,她一直记到现在。

那个男孩子也是知青,但已经调回城里。就因为希望他生活得更好,她不想连累他,她冷淡了他。一晃三十好几,家里弟妹都该结婚了,家里有个大女,全家不安,她又是个不愿亏待别人的人,经别人介绍,她草草率率地结了婚。那个男的不爱说话,她还以为是内向,是稳重呢,渐渐才发觉他是个精神病患者。一年后,经法院受理,判离了。“我们这辈子人总不顺心,三十几岁了,别的没有,坎坷有了,年龄有了。后来又有给介绍对象的,男方死了妻子,有个孩子。我看了,人挺好,孩子也挺好,叫我一个星期后回话。我哭了整整一个星期,自己也不明白哭什么,想来想去,就是觉着委屈呀。后来想,就别再委屈自己了……这时候S0S儿童村招聘妈妈了,我觉着自己象是一条漂泊的船,左靠右靠找不到码头,好象就等着到儿童村来。”她自己的父亲就是孤儿,在兵团,她也照管过孤儿。甚至在她发现丈夫是精神病的时候,绝望之中,她还渴望有个孩子呢,那将是她唯一的希望和寄托……现在,她一下子有了3个孩子,以后还会有5个、6个!够她去忙,也够她去爱的。她说她特别想收养一个能抱在怀里的小娃娃,她又是多么愿意被孩子们叫一声“妈妈”呀!那时候,孤儿们刚刚到家,还张不开嘴叫她“妈妈”。她就想了个着儿:有一天,她把饭做好了,就把大门从里锁上,自己躲在厨房:一会儿,放学回来的孩子们按习惯只敲门,她不吭声,孩子们敲啊敲啊敲不开,就出声了:“……妈妈、妈妈!”她听不够,仍不吭声,孩子们急了连连喊,喊出:“妈吔!”那一天,她那么开心地乐,孩子们也乐。我坐在她客厅里的时候,孩子们出出进进的,叫“妈妈”叫得极亲热,极自然。她真象个妈妈,望着孩子,眼神里都透着喜欢。咱们都是当妈妈的,看得出真假!

我看过她每月的帐本(每个妈妈都必须将孩子的生活费及其他费用记帐),每个月都是赤字。几个月下来,她往里搭了300元了。我说她把工资都贴补进去了,她笑着说:

“这是我的家,我的孩子呀!”是的,她真把儿童村当家。当初报名的时候,她就说:“孤儿们没家,我也没家,我愿将全部的爱奉献给孩子,将这种家务劳动,体现在社会劳动中。”我替她高兴,在儿童村,她的善良有了用武之地,她的爱心将对社会作出贡献。我也替她的孩子们高兴,能有这样一个妈妈,她不仅仅会让他们吃好穿好,长高长大,她更有对孩子的大期望:“我哪怕不能把他们培养成才,但要培养成人!做一个人可不是容易的呀!”

怎样才算得是一个人?她知道。我相信。你也知道,我也知道,我们这一辈人中很多人都懂。记得前一次我们这伙老知青聚会时,你说过:“人确实有高贵和低贱之分的,这不在于他到底干成功了什么,有的人就是混不上吃喝也是高贵的,有的人吃香的喝辣的也是低贱的。”

这就是我们老知青对人的认识。

有人说,到儿童村当妈妈的人,都是因为对生活失望了。确实,这位老知青妈妈无数次地失望过,多年的磨难坎坷也使她身体弱了,显而易见地憔悴了,可是她精神的火花不灭。她乐观、风趣,对生活仍保持着一股认真劲儿。哦,唯有经受过失望的打击而爱心不灭的人,那力量才深厚,那爱才真切!丽阳,我为我们这一代人难过,我更为我们这一代人自豪!

H兄:

一大早起来,窗外在落雪。北方的雪干粉似的,轻轻悄悄地许是飘洒了一夜。儿童村的小楼白了屋顶,院里的草地、小径也全盖了一层银白。这几天玩疯了的孩子们终于也觉着累了,此时肯定都还在睡懒觉。妈妈们也就可以多休息会儿了。这些天,她们也累得够戗。院子里静极了,白茫茫一片地上,还没落上一个脚印呢,这时候的SOS儿童村,可真显现出无比的纯净、圣洁。

妈妈们就是向往着这一片圣洁来到儿童村的啊!

你知道吗?按照国际SOS儿童村组织的规定,妈妈们须是未婚或丧偶、离异而无子女的中青年妇女,在职期间不得组织个人家庭。你知道我爱孩子。妈妈们把全部的爱奉献给孤儿们,当然十分令人感动。可是,一个女人的爱应该是博大的,不仅仅只有母爱呀!要是没有爱情,不能铭心刻骨地去爱,也不能被爱,对一个女人来说,这实在太……残酷了。尤其当我看到一些很年轻的妈妈们的时候,这种心情就使我要更强烈地去同情她们了。我知道这种感觉会伤害她们的,人家可都是自愿来的,干的又是这么崇高的事业。可我由不得地会这么去想。我真想弄明白,她们都因为什么舍弃了一个女人应该有的……幸福,尤其是那些没结过婚,甚至没谈过恋爱的年轻妈妈。

“我可不是山穷水尽才到这儿来的!”她说话够冲的。可不,她不到三十,看上去还要年轻些,长长的浓密的头发,脸上也很有些动人的地方。她爱游名山大川,是妈妈们中的“旅游一号”和摄影师。少年时代赶上“浩劫”,全家人被扫地出门到了农村。她饱尝了人对人的歧视,却培养了强烈的自尊,练就了傲然于世的独立生活能力。她倔强,又对什么事都好奇,什么事都想亲手干干。,建儿童村的时候可把她当假小子用了,水暖工的活她干,出车拉东西、买车票、出门打前站……“要是能上老山前线,大炮我也想摸摸放两下!”她爽快、热情,别人有了难处找到她,她比人家还着急。回城后,先在工厂当工人,后来调到化学生物研究室,常常有机会出差。这可美了她,带上个照相机,一个人逛西湖、爬泰山……大冬天的,想看哈尔滨的冰灯,存了假就走。“把我冻得够戗,不过可真过了瘾—象走了一趟水晶宫!我们同事羡慕我。我说各有各的饱,你们有几百块钱的衣服穿在身上,我没有,有几百块钱我就拿去饱了眼福。”她拍照片技术也不错,但从来不图个发表什么的,就图个自己高兴。真的,她过得很充实也很自在,可一听说办儿童村,她就来了,“我喜欢干这件事,我想干自己喜欢干的事,我也相信我能把孩子们培养好。”

她挺生气的是总有人问她为什么不结婚。“不想结就是不想结呗,为什么非得人人都走这一步!”她珍惜自己的自由自在,又见多了周围夫妻的不和、不自由。“象我这样,忽然想看冰灯,说走就走;要有个丈夫,回来还不得打起来,走不走得了还是个事呢!”

她为什么来当妈妈,就这么回事!你说她这么想是不是有她的道理?还有个妈妈,和她性格恰恰相反,安静得就象一池水,大大的眼睛那么清澈,望着这双眼睛,和她坐在一起,心里觉着整个世界都安宁了。我对她说:“你长得像个娃娃。”她说她也觉着自己懂事很晚,现在还觉着自己很小。“那你爸爸妈妈同意你来这儿吗?”我问。回答却出乎我意料:“他们管不了,我自己的事我自己作主。”“你不是没长大吗?”我开玩笑。这一回她挺严肃:“我就是觉着我刚可以自己作自己的主了,所以我就想自己管自己,不要别人管,安安静静地……”

这儿最年轻的妈妈只有24岁,一个漂漂亮亮稚气未脱的姑娘。我到她家时,她刚经历了一场虚惊—以为钱丢了。到处找,最后找到了自己妈妈的家才找到了。你怎么都猜不出那是笔什么钱!压岁钱!她是家里的老闺女,全家人疼,现在当了两个孩子的妈妈,爸爸妈妈哥哥姐姐照旧还给她压岁钱,给的还比往年多,因为姥姥姥爷又添了两个小外孙!我听着这个还有人给压岁钱的姑娘平静而温柔地谈着她的孩子:“我们乐乐可能吃了,不过她消化好,能吸收。”“我们曾曾聪明极了,我这几天在想怎么教他把好吃的让给妹妹。”我就觉着我是在和幼儿园一个称职的老师聊天。她说,她真的从小想上幼儿师范,想当一个幼儿园老师。到儿童村当妈妈,她觉着比当幼儿园的老师还好呢,根本用不着下多大决心,象别人宣传的那样作出什么牺牲,就这么平平静静地来了。乐乐和曾曾是目前儿童村里最小的孩子。乐乐来时不满6岁,每天和妈妈睡一个被窝。孩子一遍一遍尿床,弄得妈妈缺觉,眼圈黑得化妆不用画眼影。在她的书柜上,有一排关于儿童教育的书:《幼儿营养学》《幼儿心理学》……她还在上电大,这次她写的毕业论文的题目是《论孤儿的收养方式和教育方法》。虽然这篇文章现在只有几千字,可是我想,以后她也许会就这个题目,写出本大书来!

你没发现吗,我的心情有些变了。我们常常爱说“将心比己”,能够将心比己地去体谅、理解别人不失为善良。可这又往往会把各各不同的人都变成了以己为标准的人。然而,人无法成为人造人。人之所以是人,就在于他的特性的丰富性、微妙性、多样性和多面性。难道不是吗,生活是多姿多彩的,人各有志,人生的路便也千条万条呀!你可能已经在笑话我了,因为自己在爱,也被爱着,就心疼别人没有……不过,我挣脱开先前不该有的同情,却仍旧希望这些可爱可敬的妈妈们也能有这种幸福。爱情不只属于二十来岁的人。

妈妈们不是清教徒,儿童村也不是修道院。儿童村的村长就对妈妈们说过:“我们不是姑子庙,若是妈妈们在职期间有了变化(当然是指有了爱情),也是可以走的,提前跟我打个招呼就行。”村长是个开明、爽快的人,她这么一说,逗得妈妈们哄堂大笑。

不管妈妈们各自的经历多么不同,到儿童村来,就是打算为这个事业奉献的。尤其当她们领回了孤儿,真的当了妈妈,孩子们就牢牢地把她们拴住了。

没有谁想离开儿童村,没有谁想离开这些孤儿。

可是,村长这句话有和没有不一样。有了,就有了尊重,就有了体谅,有了信任。

这会儿,太阳升高了,院子里有了响动。我从窗户看见妈妈中排行第三的三姐出了门,她身后跟了一串4个孩子。对了,三姐今天回娘家,带4个孩子去看姥姥。她前拉后拽,4个孩子便前呼后拥地跟着她走。孩子们嘻笑着一口一口往外哈气,只见一股股白烟升腾,升腾,终于融进了阳光。太阳很亮,雪很白,心里很暖。在这暖融融的世界里,真想念你。

小郑:

我在SOS儿童村已经快10天了。我现在简直有些后悔,为什么当初会答应你,给你们杂志写写儿童村!我不是说此行没有收获,而是没有料到,我面对的是这样一批中国女性!按年龄,这儿的妈妈们大多是青年,少数几个接近四十的,因为是老姑娘,从心理上,感觉上也仍然很年轻,甚至时时流露出些童心来。有的人,轻轻松松,自然而然地就来了,也有的经历了些坎坷,那些磨难与不幸给了她们重负。不过,到儿童村,让她们摆脱了许多压力,来自心理的、社会的。

对于那些有过不幸的妈妈,我简直张不开口问她们的来龙去脉,我觉得我这个差事也是够残忍的,要去碰人家的痛处。我已经不打算写了,何必为了自己发表此文字而去了解别人的内心世界呢!我不喜欢怀着那种功利的目的去和人交往,尤其是和这些妈妈们。

这些天来,我和很多妈妈成了朋友。信任产生了,她们很多话便也对我说了,在她们各个人8平米的小屋里,常常一聊就聊到深夜。哪一个人不是活了多少岁就有多少年的历史?十来天压了那么些个几十年的历史,心里真沉重得有些承受不了。一个人一个人的经历加在一起,倒真能帮助我了解社会、家庭,了解中国的妇女。比如有这么一个妈妈,第一次去她家,从房间的布置就看出她有极好的审美趣味。她年轻,我以为她也没结过婚。可是她告诉我,一个女人该走的路,几年之内她全走完了。我不愿写她这几年的经历,其实在她这几年的不幸中,她始终很高尚,虽然她从来不以为自己高尚。在她的相册里,有一张中学时代她和两个女友的合影照片。她指着其中一个面目清秀的女孩子说,那是她的好朋友,是个残疾人,腿瘫痪了。从小学二年级起,就是她和照片上的另一个女生推她去上学,一直推到高中毕业。“我们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这样做有什么了不起,学了什么先进人物,其实,就因为我们是好朋友,她这个人非常好,我喜欢她!”现在,她也很佩服这个有残疾的朋友,尤其喜欢和她一块谈文学、谈人生,她们的友谊一直保持到现在。可恰恰是这种仅仅出于爱,仅仅为了使别人快乐从而自己也获得了快乐的善行,才是人心灵最美好的境界。

不仅是她,SOS儿童村的妈妈们,没有一个人说自己来这儿的动机是多么伟大多么高尚,每个人都是沿着各各不同的生活之路,曲曲折折也好,坦坦直直也好,寻找,寻找,寻找到了这样一个人生位置。从她们身上,我感觉到了中国人民的进步:我们开始变得真实起来了!没有了大话假话,反而让你更清楚地感觉到了每个普普通通的妈妈们那颗追求美好、向往光明的善良的心。村长就说,事实上,妈妈们就是在干着崇高而圣洁的事业。

确确实实是这样的。我看过这批孤儿们刚进村的照片,再对照进村几个月后的孩子,他们比以前胖了,穿得也好了,这是毫无疑义的,这些变化也是人所能料到的。然而他们眼里的神情却大不相同了,扫荡了从前的呆滞、孤独、阴郁和怯懦,孩子该有的生气全都隘于一身。这变化可不是靠有吃有穿,而是靠妈妈们满腔的爱滋润出来的!我刚才说的那个妈妈,对这些农村娃娃从刷牙、洗屁股教起,到熬通宵给3个孩子织毛衣;那个“旅游一号”,在孩子们进村的前一个月,天天满城跑,托人情,找路子,为了给她的3个孩子送进一所教育质量好些的学校。她的倔强使她不爱张口求人,这一次却把一辈子的好话都说尽了。孩子上学后,天天早送晚接。儿童村在郊区,学校在市里,她那一双锻炼有素的腿也终于累了、乏了。那个最年轻的妈妈哪年得到压岁钱也没有象今年这样高兴,孩子们的生活费总不够她用,只要一看见她那对小儿女馋馋地看着什么食品,多贵她也给买。从儿童教育学的观点,她懂得这不对,但她不忍心拒绝那样的目光,她想更多地补偿孩子们失去的。妈妈们中论年龄排的大姐和二姐都是老大学生,学企业管理的,多年来清清静静惯了,这回管这个几口人的小家可把她们忙坏了。两个月后,大姐的孩子长大了8公斤,成了全儿童村孩子中的首胖,大姐倒瘦了。要说妈妈和孩子的情感,最融洽的大概要数二姐家了。大儿子上初一,正是有了什么话宁可对同学讲也不对父母说的年龄,可是二姐的大儿子什么话都对妈妈讲,二姐也把自己对人生对社会的看法毫无保留地说给他听,帮他分析他在新学校新同学中遇到的情况,当参谋,出主意。二姐怕他孤单,鼓励他和同学交朋友,请同学到家里来玩,不过目前,他最知心的朋友仍旧是妈妈。有一阵他想放弃英语学习,二姐说服了他,并且要把自己过去学过的英语拾起来辅导他。二姐不善理家,人消瘦得厉害,握着她那双很小的手,真觉得象捏着一张纸片一样。但二姐精神上很愉快,她对自己的几个孩子满意极了,她说她很想把他们都培养成大学生。还有个年轻的妈妈,很受全村孩子的喜欢,一说起她,孩子们就不无骄傲地说:“我们十三姨歌唱得可好了!”确实有一副很甜的好嗓子,不过孩子们喜欢她,还是因为每天由她接送他们上学回家。每每和别的家长们一起站在校门口等放学,听着儿童村的孩子们欢叫着朝她围过来的时候,她心里就热辣辣的:孤儿们可是有了妈妈了!

我爱这些妈妈们,也格外尊重她们,真希望这些大姐和小妹妹们,有所追求的,事业从儿童村起步;有过不幸的,新的生活从这儿开始。虽然这儿不可能是世外桃源,但总是一片净土,一块静地吧?妈妈们到了这儿,确实摆脱了些烦恼。比如真不愿意建立家庭的,这些年就不曾得到安宁,无论走到哪儿,遇到什么人,哪怕是头一回见面的,也总问那几句话:“多大了?结婚了吗?给介绍个对象吧?”弄得她们连熟人朋友家都不敢去,下了班就往家缩,可家里亲人的叨叨也不绝于耳,仿佛天下就没有一块容她们立足地方。来到儿童村,真叫她们长舒了口气,那会儿,筹备期间,40亩地上动工盖楼,她们在“妈妈培训班”受训,学烹调,学护理,少儿教育专家给讲课,又遇上了村长是个豁达开朗能体谅人的老大姐,温暖、友爱使妈妈们的心都舒展了……不过现在,随着越来越多的采访者、参观者、捐赠者以及只是看看新鲜,看看“小洋楼”看看不结婚的妈妈的好奇之士的光临,静是没法静了。又是反反复复地问:“你们真的不结婚了?你们为什么不结婚?”更有那不懂事的,轻轻率率地就问孤儿们:“你妈妈对你好不好呀?”“你亲妈怎么死的,你记得吗?”妈妈们对痛苦的承受力这么多年早就磨练出来了,可孩子们不行啊,有的说完了亲娘故去的不幸,郁郁地好几天缓不过来……中国人的好奇之心就如此强烈?真叫人又难过又生气。还得承认,绝大多数人都还是好心。可是那些传统的偏见,那种以自己的生活标准为宇宙标准的小心眼儿的思考方式和判断方式,尤其是缺乏对人的尊重和爱,使得我们好心办不了好事,甚至好心办蠢事、办坏事的例子还少吗?

正因为这些,真不愿给你写什么,我真怕给妈妈们添麻烦。儿童村的一切都刚开始。在我们国家,早有孤儿院,孤儿不孤。唐山地震后的孤儿们不是都成长得很好吗?但用儿童村这样的收养方式还是第一回,是为了让孤儿们更进一步获得母爱与家庭之爱,让他们真正过正常儿童的正常生活。妈妈们也需要她的家充满正常家庭的生活气氛。既然是个家,谁又愿意不断地受到打扰和干涉呢?这时候,可真需要“将心比已”呀!更何况,妈妈们面临着许多她们以前没碰到的问题:一夜之间当了好几个孩子的妈妈,孩子们的吃穿要管,教育要管;他们的年龄、经历不同,受的影响和教育不一样;又不是从小带大的,脾气喜好都得慢慢摸;尤其是大些的孩子又对人有了戒备、猜疑……妈妈们需要全力去做的工作何其多,又何其艰巨!

我真希望在我不得不写下的这些文字中,能让关心SOS儿童村的人们对妈妈们多一些理解,多一些没有轰轰烈烈色彩的帮助。扬州一所小学成立了一个SOS中队,孩子们给妈妈们写来一封封信,他们感谢这些阿姨为孤儿们“牺牲了自己的青春”,他们还给妈妈们提了好多建议,比如“你们要公平爱护每一个孩子,别只对个别的好”;“晚上别让孩子出去,他们会被蚊子咬,蚊子会传染疾病”;“如果他们喜欢写毛笔字,请给他们买纸、笔、砚台和墨”。还有的希望阿姨,“如果他们不听话让您生气了,求求您也千万别辞职不干,要不,他们就没有妈妈了。”儿童村得到的第一批图书,也是这些小朋友捐赠的,没有什么捐赠仪式,也没有新闻电视转播,可这些孩子用这一颗颗滚烫的心,温暖着妈妈的心。昆明有个叫何盛南的女工,寄来105元钱,说是给孩子们添点东西,钱不多,真诚却是实实在在的。

是的,一切都只是开始,妈妈们还面临着新的苦恼。有一次,学校的老师问儿童村的孩子们:“你们的妈妈是干什么的?”“做饭的!”孩子毫不犹豫地回答。可不是嘛。儿童村的孩子们哪顿饭不是妈妈们给做的,那饭香甜可口,以前没吃过,现在吃了还想吃。也许就因为这难以磨灭的印象,他们才这样说,那话里还透着孩子们对妈妈的感激呢!可是妈妈们听了不舒服,曾经是技术员、护士、打字员、资料员、工人……上过大学、高中,怎么就成了“做饭的”?村长听了考虑得就更多了:“妈妈们可不是家庭妇女,也不能成为家庭妇女,她们文化水平高,很多方面的素质都很好,有的喜欢文学、儿童文学,有的喜欢研究教育学、心理学,有的还懂英文……应该给她们创造些条件。”她鼓励妈妈们记儿童日记、教育札记,来了作家,让妈妈们和作家一块儿谈谈心。不少人谈到孩子们不能缺少男性的影响,村长准备与附近的部队联系,安排些活动,让孩子们有解放军的榜样……一切都只是开始,以后,儿童村的任务不仅是把孤儿们培养成人,妈妈们也不只是为此作了贡献。也许,目前在我国还是空白的孤儿教育学和孤儿心理学的研究,就由这儿开始?也许,一批孤儿教育学、心理学的研究者,儿童文学作者,还有其他诸如手工、编织……的专门人才也会从妈妈中产生?

这一切都是也许。可是,如果全社会都象天津市委和民政局那样支持、帮助儿童村,如果人人都象s0S中队的小朋友,象昆明那位女工那样理解、爱护妈妈和孩子们,再加上妈妈们对理想,对真善美执著的追求,这些“也许”都会变成可能。

我告别SOS儿童村的时候,正是元宵节之夜。从一家一幢的小楼里,孩子们红红地甩出点点灯笼。我看见二姐的大孩子,对他说:“可得会心疼妈妈。”他懂事地点点头。我还想对孩子们说,以后长大了,你们别忘了这些妈妈,但我什么也没说。这些天,几乎每个妈妈都对我说,她们根本不图今后孩子们报答她们。她们说:“爱不需要报偿。”她们说:“爱就是给予。”这样的话不少人都说过,由她们说出来,格外地动人!

从谁家的小楼里传出那首流行歌曲《让世界充满爱》,反反复复地唱:“哦,让这世界充满真心的爱……”唱唱容易,那爱可不是凭空能充满了的,要付出,付出了的还要被理解!

元宵之夜,被五彩缤纷的焰火燃亮了,哦,这严寒中闪烁着的热和光亮,正是从那一颗颗充满爱的心泉里迸发出来的。

1987年除夕—元宵节

写毕于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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