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衰一挥间
1987-08-24姜晓东
姜晓东
1984年夏秋之际,浙南一个鲜为人知的偏僻山镇,忽然打破千年沉寂,名声大噪。“平阳县水头兔毛市场”赫然出现在报纸和电视屏幕上。短短几个月内,北至河北山东,西到四川云南,几乎大半个中国的兔毛都被贩运到这里成交。一时间,商贩云集,兔毛成山。车载船装的是兔毛,肩挑手提的是兔毛;人人身上沾满了兔毛絮,张张嘴巴念叼着兔毛经。“兔毛飞满天,白银铺满地”,某家报纸这句形象的标题,道出了此地的繁盛。水头,成了全国最大的兔毛专业市场,温州“十大专业市场”之一。
然而,就象夏日的“阵头雨”,这一切来得突然,,去得也迅速。半年以后,“水头兔毛市场”一片萧条景象,原先众多的收购点如今大门紧闭,水头人引为自豪的“新村”有的只盖了一半,即因资金不足被迫停工。兔年即将来临的除夕之夜,许多水头人仍然远在他乡。粗略合计,整个水头区大约有2000万元兔毛款被拖欠在广东。事实上,11万人口的水头区,已经处于破产境地。
水头市场的大起大落,不由引起各方人士的关注。许多人都从不同角度作了各种解释。我仅从两位在兔毛经营中浮沉的年轻人的经历,向人们披露一二。
卢立尧的祖祖辈辈都同土地紧紧捆在一起。在他童年的记忆里,到了秋天,溪滩上晒的,房梁上挂的,都是番薯丝。饥肠辘辘的时候,还有比番薯丝更诱人的吗?那时候庄户人家做买卖,不过是上集市卖几个鸡蛋换点油盐钱。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农村政策越放越宽。购销兔毛的人也一年年多起来。1984年5月,卢立尧等人串联了60多户合股,在乡里设了5个兔毛收购点,同广州、厦门、福州的对外口岸做起了大笔兔毛生意。两个月成交200多万,纯收入30多万元。
有资料说,目前全世界年产兔毛10000吨左右,其中95%出自中国。兔毛的主要市场在西欧和美国。近年来,讲究穿着的欧美妇女开始厌倦老花样的羊毛货,而质地松软,外观华贵的兔毛制品日受青睐。加上兔毛在建筑和医学上的广泛用途,使得国际市场对兔毛的需求量逐年增多。
“做兔毛生意赚大钱呀!”
“兔毛好比白银元,一两兔毛一大洋!”
卢立尧发财的消息传开,附近的农户、工厂、商店、学校、以及各类公司、联合体和个体户,象遇到强大的磁场,全被兔毛吸住了。这就是水头兔毛狂潮的起端。
水头农民率先挣脱土地的束缚,直接跨入流通领域,向现代社会蹒跚走来。但是,由于历史的重负,现代的商品交换同样打上小农经济的烙印。在许多农民眼里,经销兔毛就象从前卖鸡蛋一样,只要脱手就算成功。他们不问市场需要什么样的等级质量,不懂得倾销造成积压会带来什么后果,也不明白弄虚搀假信誉垮掉,最终倒霉的还是自己。在交易市场,他们似乎表现得很精明,骨子里却毫无商品观念,只顾眼前利益,好坏一锤子买卖。分析起来,这也和他们赚钱的目的有关。大多数农民并没有扩大再生产的观念,他们的目标仅仅是一幢三层楼房和满足子孙享用的存款。落后的观念依然束缚着他们,而他们却没有意识到。
卢立尧自我描述了一桩普通的兔毛交易。
广州三元里,一个不大的停车场,几十辆满载兔毛的卡车首尾相接。昔日鸦片战争的战场如今成了“兔毛战”的战场。香烟味和汗臭味混杂,报价的手指和飞溅的唾沫相交。带广东音和带温州音的半普通话,时而激烈,时而和缓。来到这里,就象来到骡马大市。
“15万一吨我吃进,不能再高了。”广东商人道。
“陈老板,你看这样品,顶呱呱的好毛。20万,怎么样?好处费另算,保险不让你吃亏。”温州贩子拍着胸脯。
“18万,撑死18万!”
“好,一言为定,马上签合同!”
兔毛价格见风就长,扶摇直上。按国际市场平均价格,优级毛每500克折合人民币60元左右,而水头的收购价格高达100元。出口口岸已经大量积压了,这边依然竞相抬价,全然不知危机即将到来。
再看这张揉皱的合同书。双方明知上面兔毛的种类、等级均未写清楚,但还是签了字盖了章。原来各有各的算盘。广东商人想:反正不付现钱,转得了手算我赚进,转不了我就咬你质量不合格;温州的兔毛贩子想:没人发现搀假算我运气,万一被人发现,合同上早已签过字了,不怕你赖帐。
于是,严重后果马上出现。广东某县公司购进一批总重为29吨的水头兔毛,加工后只剩下了9.1吨,合格率不到三分之一。这个公司指责对方以假充真,拒不付帐。卖方则按合同法向当地法院起诉。这个案子难倒了法院。
有人曾目击搀假的现场:给兔毛打包的时候,用喷雾器往兔毛上喷水,旁边还有一堆白色的石英粉,货主边往里搀边口口声声说:“现在大家都这么干。”后有人调查发现,搀假的成分还有泥沙、棉花、藕粉等,天津一个单位居然还从兔毛里发现了砖块。可这些都被农民视为理所当然。甚至连区、镇某些领导都认为,假货有人要,搀假即合法,这也是经商之道。
恶果终于显露出来了:外商怨声载道,中国兔毛在国际市场的信誉急剧下降。而水头的农民又捞到什么好处了呢?用卢立尧的话说:乡里做兔毛生意的农民,大多是赚四五万,六七万。他们以小农经济的眼光和短期经营的手段去做现代商业的大买卖,最终受到了商品规律的惩罚。
在浙南的老根据地水塘乡,我见到了这位供销员郑友君,他恨不能把一肚子苦水都倒出来。
眼下的水塘乡,愁云笼罩,危机四伏。大约有60万元相互借贷的资金被呛在水里。别说指望发财,多数人家连日子都难过了。温州农村的民间借贷历来盛行,无论开店、办厂或做买卖,用的都是通过私人借来的资金。利息一般在三分左右。这种民间信贷本来是利用闲散资金的好形式,尤其在国家信贷有限的情况下,更显示了它的作用。然而,它又象连环套,把整村、整乡甚至整个地区农民的命运串在一起,牵一动百,一损俱损。为了上述的那笔钱,水塘乡三天两头听见吵骂声。有的夫妻反目,有的兄弟阋墙。有的为了讨债,甚至扬言上门“砸破庙”(抄家)。一位70高龄的老赤卫队员,整天茶饭不进,面壁流泪。
究竟是怎么回事呢?郑友君面容惨淡,向我叙述了这个故事。
水塘乡农民做兔毛生意起步最晚,当整个水头市场濒临关闭的时候,他们才刚刚开始筹办资金,寻找销售出路。好在政府对贫困乡优先照顾,当别处都在清理各类公司的时候,破格为他们审批了营业执照。
1986年7月,郑友君风尘仆仆,日夜兼程,押运着两卡车计4.5吨优质兔毛,辗转颠、簸到达目的地—深圳保安县新安镇。这批兔毛是一家一户精心筛选,汇集拢来的。怀里带着体温的那张清单上写着:郑经远30斤,郑友民25斤……乡里的百姓,甚至连乡干部,都把脱贫致富的希望寄托在这批兔毛上。
这笔业务完全是通过私人联系,由中间人代签的合同。合同的甲方和乙方过去既无业务往来,又未作过信用调查。只是听乙方戴经理自称银行里存款100万元,甲方就贸然发货。
下面是我与郑友君的一段对话:
“为什么你们不作市场调查和信用调查,然后再作决定?”
“信……用?什么叫信用调查?中间人我们都熟悉的,原来想总还靠得住。”
“对方开口要20吨兔毛,他们有出口许可证吗?”
“出口许可证?没听说过。”
是轻信,还是没有经验?最根本的还是缺乏起码的商品知识。毕竟他们是刚放下锄把的农民,为了这,他们竟付出如此昂贵的学费。
那位所谓的戴经理其实身无分文,负债累累。当郑友君发现对方无力付款而要求退还原货时,戴经理拒不交还。一场马拉松官司开始了。电文往来,诉状上下,双方辩论得唇焦舌燥。情况越来越复杂,新要镇某乡四个单位同时声称他们是破产乙方的债权人,有权查收这些货物。一天深夜,神不知鬼不觉,这批兔毛失踪了。从此再无人知道下落。
听说这类案子还有许多,法院管不过来……
勤劳善良的水塘乡农民,我为你们的命运而叹息。
水塘乡的农民不奸滑,不搀假,可他们也遭到了同样的命运。这并不是偶然的失算,而是必然的惩罚。他们致命的心理弱点—企图一夜之间成个暴发户,使得他们象赌博一样把一个大赌注压在私人关系上。与暴发愿望极不相称的是经营手段的落后,他们一起步就和国际市场挂钩,可连基本的经济规律和经济法都不了解,幼稚地把经营中的信誉理解为邻里间的信任。他们为此付出的代价太沉重了。
一个古老的国度,当她在现代化的世界上再生的时候,难免伴随着流血与阵痛。愿这代价换得的是自身的解放和观念的更新,是商品经济稳固、健康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