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鸭子(小说)
1987-08-24祁述权
祁述权
山溪叮叮咚咚拐进了夹香沟,清冽的溪水从鸽蛋大的卵石上滑过。兰香把赤裸的脚浸泡在水中,半躺在草棵间,一只臂肘支托起头,呆呆地瞅着面前的大山。
山真多,一层层似海浪从天边拍涌而来;山也真高,一群野鸽子绕着山腰飞翔,象是山头上有人洒下把碎纸屑,轻飘飘地在半山腰悠荡。那鸽群飞过去又飞过来,好象总飞不出高高的大山,兰香已经瞅着这群野鸽好久了,心想:这鸽儿真傻,飞高点儿不就越过大山了?
崖那边传来悠悠的山歌:“妹在河边饮牯牛*,哥在山上打石头哟,石头落在牯牛背呀,看你抬头不抬头哎—”沟底顿时亮出女人的嗓音:“哥有心来妹有心啦,哪怕山高*水又深哟;山高那个也有人走路*,水深也有那个摆渡人喽。”
幽幽山谷,不见人影,只有这古老动听的山歌在回荡。迎面山上一个拦羊的汉子远远地瞅着溪边的兰香,扯开宏厚的嗓门唱道:“哥是高山小阳雀唻,有处飞哇无处落哟;哪个小妹心眼好*,给把草来理个窝哟—”兰香明白这调情山歌的含意,她的舌根下也有许多对应巧妙、好听的山歌,然而此时她的心满是凄愁,她背过身不理睬那拦羊的汉子。兰香把手中尚未完成的绣鞋扔在一边,拣起把石子,一颗颗朝那绣鞋砸去。
再过几个月,兰香就要出嫁了,但她却丝毫没有将要当新娘那种羞涩和兴奋的心情,倒象是桩需要她付出极大牺牲的事在等待着她,她想竭力抗拒,却又感到力不能济。
村上几个同时要出嫁的姑娘这半年来,把一切可以利用的空闲都花费在做鞋上。新娘要做许多鞋,男人的女人的、老人的小孩的、绣花的不绣花的、单的棉的,谁鞋做得越多,做工越细,谁就能光光鲜鲜地出门,就是山里人喜欢的能干媳妇。这是山里古老的风俗。
兰香妈把一堆布料和一捆麻线摊放在她面前,兰香噘起小嘴说:“妈,如今店里鞋子多着呢,各式各样好漂亮,买几双穿就是,用得着花功夫自己一针一线做么?”妈用指头点着她脑壳,说:“傻丫头,姑娘家不会针线女红买鞋穿,也不脸红。这些日子地头活你少做点吧,把鞋做好,别让人家笑话咱们家出去的闺女粗料一根。”
结婚,嫁给山那边的石匠哥,生娃,再就是当婆婆抱孙子,直至入土,山里女人的人生历程就这么千篇一律,这么单调乏味。这种活法真没劲透了。兰香这些日子说是做鞋,可怎么也做不下去,一坐下来脑子就走神。“兰姑娘,这么好看的绣鞋也不要啦?”一个身上沾满煤屑的年轻汉子走到溪边,冲着兰香说话。
这汉子是猴子岭小煤矿上挖煤的焦哥,他每天黄昏都要到溪边来洗洗抹抹,兰香认识他。兰香心正烦,咬着唇不答理。
“你好惬意,成天儿没事看风景。生在山里,长在山里,还没看够山吗?”汉子说着趴下身,将头闷进水,畅快地擦洗。
“闲得慌,不看山看啥咧?”
“你不会找点赚钱的营生做做?这山跑不掉,用不着你日日来看守。”“净会挖苦人。这山里除了石头还是石头,能做啥咧?”“到山外去嘛,山外天地大着呢,还怕找不着事做。”“自古出门都是男人的事,哪有女人满天下野跑的?”
“自古的东西就不能变变?我当兵的那地方,姑娘媳妇一帮帮地出门跑码头,比男人本事还大呢。”
“骗人。那儿的女人又没多长颗脑瓜,就那么能?”“骗你是这个。”焦哥翘起小姆指,“喂,你想不想进城逛一逛?”
“逛县城?不去!”
“去吧,看看热闹,管你比大山好看。”
“你说有啥好看的,不就是人看人嘛。”
“人看人也有看头的,你看了准丢魂。”
“你那张嘴巴净会吹,才不信有那么神。”“晤,我知道,你准是怕石匠哥要闹,不、敢、去。”焦哥调笑道。“烂舌根的。”兰香娇叱着,捡起石子砸去,“告诉你,下次不许你在我面前提起他。”
“是是。那明儿你去不?”
兰香一昂头道:“去就去!”
县城里正逢大集,人象潮水似的,买的卖的什么都有。地摊上满是五颜六色的时髦商品:带铜牌的牛仔裤、蝙蝠衫、太阳镜、长筒丝袜;行道树间拉着的绳子上悬着花花绿绿的美人画片,闪着光的仿制项链,女人的乳罩和男人的领带一同在飘舞。卖油炸干、鸭汤面、酒酿元宵、熟藕、馄饨的小食摊满街都是。各家店铺都开着大功率收录机:“姑娘十八一朵花……”“你就象那冬天里的一把火……”,不是嗲声嗲气就是歇斯底里。临街放录像的更会招徕生意,分出只音箱悬在门前树上,香港功夫片传出的激烈打斗声、怪叫声让人惶惶不安。
兰香一下汽车,就被这一片喧闹的氛围紧紧包裹起来,顿时头晕目眩、应接不暇,她没想到山外的世界如此光怪陆离。兰香举着头,左顾右盼,直愣愣的,几次撞在别人身上。忽然,一阵香气朝她袭来,她忙扭头寻去,一个摩登女郎擦肩而过。那女郎着黑色健美裤,滚圆的臀部和大腿上每块肌肉都被勾勒出来,皮靴上的铁掌敲击在水泥路上特别清脆。兰香紧赶几步追上去,人流终于把她和女郎冲散了,兰香依然踮起脚,四下张望。
焦哥追来,抹着额上的汗:“你乱跑啥?”
“看人。”
“嘿,你不说人看人没意思吗?”兰香抿嘴一笑:“净会找碴几。你说城里的姑娘怎么胆子那么大,只要漂亮的她就敢穿戴出来。山里的规矩太多,讨厌死了,”
拐进一条小街,兰香忽地眼亮,瞅见那女郎正提着大电喇叭,朝着街心人流喊道:“快来拍彩照唻,最新设备,价格便宜,保您满意唻。”
“焦哥,就是这女人,多漂亮呀。”
“走,就让她为你效劳一回,拍张彩照。”
“我不照,丑死了。”兰香直把身子往后缩。“照吧,难得进城一趟,留个纪念。”焦哥牵着兰香的手把她拉进小照相馆。
兰香忙问:“照一张多少钱?”
“不贵,三块五。”
“乖乖,这么贵呀,不照。”兰香吐着舌头。
“如今这年头三块五算啥,一斤老鳖15块,一斤螃蟹12块,你没算这帐。”女郎大咧咧地说。兰香心疼钱,一个劲扯着焦哥衣角往门外拽,小声道:“走吧,照来照去还不是这个人,能变么。”
“照吧,也是种精神享受嘛。”焦哥还是把钱交了。
兰香被领到布景前坐下,啪,上下灯光全开亮了,光强得让人睁不开眼,四周围着黑压压的人。女郎帮她摆正了姿势,说:“好,别动,笑笑,别板着脸儿。”
兰香紧张得没法笑,汗也下来了。焦哥拿起只橡皮狗冲着她一晃:“兰香,看这个。”用劲一捏,汪呜—,小狗叫起来。兰香和围观的人全被逗笑了,女郎忙按下快门。
女郎还想继续抓生意,说:“你们俩不来张合影吗?我这备有时装。”
焦哥忙摇手,兰香腾地红了脸。女郎笑道:“火候还没到哇,那我不瞎掺和。这还有戏剧化妆照,姑娘你扮个花旦,手执罗扇,拍出来准跟画上的大明星没二样,来一张吧,优惠价。”
“不不,不照了。”兰香逃也似地分出人群挤出门。“城里女人真比鬼还精哟。”
焦哥剥了只蜜橘递给她,说:“其实这女子也不是城里人,乡下来的,她男人也是个退伍兵,会照相技术,两口子就跑进城赚大钱,我有个战友是她们村的。”
“你别认错人了,她会是乡下人,鬼听也不信,乡下人那有她那副打扮,那么鬼精。”
群峰被绚丽的晚霞镀上一层金红色,山道上拉煤的驴车队走尽了,空荡荡、静悄悄。从喧闹的县城归来,兰香突然感到这山里的世界太静了,静得再不象过去那么安详、恬淡,反倒透出一种让人憋闷的气氛。
兰香走不动了,两个山头翻得她双腿发颤。真怪,过去挑担草爬山穿沟全不当回事,逛趟城就变娇了。兰香坐在路边一块石头上,捏着手绢扇风;焦哥掏出口琴,倚着颗松树,晃着头吹奏,一只手轻轻扇动着打复音。
“别吹了,心里真烦。”
“烦啥?”
“说不清,就是烦。”
“我倒能替你说得清,要我说不?”
“你又不是我肚里的虫子,你能猜透?”“我要是你肚里虫子就好喽,可以天天时时伴着你。”
“去。那我非吃药把你赶出来。”
“嘻嘻。”
“你是一心要出山了?”
“嗯。挖煤攒够了钱我就出去,好几个战友退伍回去后都发了,办厂的办厂,开公司的开公司,气派、雄心大着呢,我也要干它一场。”
“我要是男的多好。”
“女的也能行,今天那个照相的女子你不是见着了,关键在于自己。”
“唉,我不成。”兰香叹了口气。
“你愿在这山里闷一辈子,守着碟大的天过日子?”
“不愿又怎样?谁让咱生在这山沟沟里。”
焦哥不吱声,摸出根烟闷抽。兰香双手托着圆腮,凝望着山野。夕阳下,原野象一幅色彩斑斓的油画:河流银链似地灼灼闪光,田野划出优美的曲线,淡蓝色的炊烟缓缓飘动,灌木掩映的羊肠山道上,偶尔能看到骑着毛驴走娘家的小媳妇身影,叮当叮当的驴铃声和野鸡的啼鸣,更衬托出山的空寂和旷远。
“山里的景色真美呀!”兰香喃喃自语。“确实美,只是美得太古老喽。”焦哥感叹着,“走吧。”
进城一趟回来,兰香愈加失魂落魄,整天不言不语,吃饭干活老走神。她时时感到有一种无形的东西在内心拱动,在强烈地挤迫着她的心神,令她浮躁不安。
这天,石匠哥吭哧吭哧挑着副石门槛来到兰香家,汗水浸透了衣,紧贴在栗子般的肌肉上。兰香妈忙把他拉进屋,捧过茶,心疼地说:“哎呀呀,这么远的山道累坏了吧,又不等着用,你急啥。”兰香爸咬着烟杆,蹲下身,细眯起眼,瞅着石槛上凿出的精美花纹,直点着头:“晤,好手艺,真真不赖呀。”石匠哥咧着宽厚的嘴巴嗬嗬憨笑。
妈妈喊道:“兰子,躲在屋里做啥呀,还不快出来见见你石匠哥。”兰香懒懒地出了闺房,妈又说:“下碗蛋面,瞧你石匠哥累的。”兰香默默地坐到灶下烧火,家里人都悄然隐去,屋里只剩下他们俩。
石匠哥走过去,从腰带中抠出个小布包,抖开,拿出20块钱,说:“我妈让我给你拿着买件衣裳穿。”兰香看也没看,说:“我不缺衣穿,这钱你收着吧。”
“那就买点别的也好。听说你和人家进了趟城,又照相又看电影,你拿着这钱日后自个玩去吧。”
“我愿和谁玩就和谁玩,不用人多嘴多舌。”
“这钱你好歹拿着。”
“不要。你只会塞钱,就不知道怎样替我花?”“那明天我也带你去逛趟城,你说啥好我就买啥,行不?”
“我不想去。”
石匠哥无话可言,闷闷坐着。
“你家里都还好么?”
“好。新房盖起来了,家具料也备齐了,栏里两头猪长得滚肥滚肥,结婚办席足够吃了。”
“你不能说点别的?”“别的,别的。”石匠哥搔搔脑勺苦思,说:“哎,我有个在外面做事的亲戚,前儿来信说要介绍我去参加啥古建筑队,家里人说啥也不干。”
“那你自己嘞?”“我也不想去,山里活计都做不完还跑那么老远做啥。”
“我看就该去,长长见识多好。”
“在家总比出门好,再说山里人老实巴交的,比不得城里人尖头滑脑,终是要吃亏的。”
“没出息话,你出过山么?”
“出山不就是为了多捞几个钱,我一把锤子敲打敲打够一家吃喝了。”
“唉—”兰香长叹一声,把蛋面盛上,说:“你慢慢吃吧。”她便拿了鞋朝溪头走去。
山野的夜格外寂静,迷朦的月光勾勒出大山那黑魆魆的身影。山村人家早早入睡了,没有一星灯光,没有一丝声响。
兰香慌慌张张地逃出家,焦哥在山口等着她。山风猎猎,夜猫子哭似地长嚎,乱石如怪兽匍伏在前边,惊慌失措的兰香走不到几步就摔倒,臂肘和膝盖都被石子扎破了,她真恨自己走得太慢。幸好离山口不远了,她站定,掠掠零乱的头发,抻平衣服,平静一下狂跳的心,一回头,猛见得背后火把摇晃,哭声动地。不好,家里人追来了,兰香赶紧跑,脚下的山道忽而变得陡直陡直,一迈步就朝下滑,急得她大汗淋淋。妈妈扑上来,一把搂紧她的腿,哭道:“你这丫头怎么这般糊涂哇,你让我日后有啥脸见人啦,作孽的。”爸跑急了,佝偻着干瘦的身子猛烈地咳嗽,脸涨得紫红紫红,顿足道:“你,你听那坏小子糊弄,你当山外遍地是黄金就等你去捡么?过去出山谋生都是些混不下去的人,如今日子多好,你中了哪门子邪哟。”石匠哥也光着脚板喘吁吁地跑来,远远地就喊开:“兰香,你不能走,不能走哇。”四面的大山一齐朝兰香围合而来,越围越小,形成一口深不可测的枯井,兰香哭着大呼:“焦哥快来救我,焦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