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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死的棕榈树(小说)

1987-08-24金陶

中国青年 1987年9期
关键词:棕榈树水洼栏杆

1

天依旧下着雨,雨依旧是那样漫不经心,茧丝般

飘忽着。下课了,操场上却空荡荡的。他两肘支撑在栏杆上,点燃一支烟,顿时,大团淡蓝色的烟雾湿漉漉地弥漫着,扩散着。

她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

“又下雨了。”他说。

“又下雨了。”她说。

不知什么时候起,他们开始喜欢起在这走廊里闲聊。谈谈天,谈谈地。她觉得这似乎是一种劳顿后的轻松,他觉得这可以冲淡些不知来自哪个角落的莫名的惆怅。

“都下了一个星期的雨了。好久不见太阳了。”“不,才六天。”她伸出一只手,屋檐上的雨滴滴在纤细的手心上,一个滚圆的水珠在手掌里来回地滚动。她得意地看了他一眼。

他淡淡一笑。

“小时候,我就喜欢下雨天,一下雨,我就拼命往外跑。奶奶说我是‘见雨痴。”她的脸上溢出孩子般的笑意。

“是吗?”他问。

“你一定觉得很傻吧?”她侧仰起头,看着他。“女孩子,总是喜欢把什么都想象得十分美好。”他说得平平淡淡。“可男孩子,也不一定全把什么都看得那样糟呀。”她反唇相讥。他回过头,默默看了她一眼,然后猛抽了一口烟,将捏在食指和中指间的烟蒂扔到楼下。烟蒂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跌落在一个水洼中。水洼边有一棵枯死了的棕榈树。

她不再看他,那双漂亮的眼睛注视着水洼中渐渐融开的烟头。“你们学科又来了个新同胞?”她问。

他点点头,“来来往往,就象是马路上的过客。”

远处汽车站,传来公共汽车与人混杂的声音。“大家一个劲儿地往城里挤,唯恐落后,似乎就只剩下了末班车。可总有那么几个人赶不上趟,被孤零零地扔在了车站上。”他的声音不紧不慢,似乎是在朗读一篇枯燥无味的课文。

“这也难怪,我们校太穷,连奖金也发不出,再说,学校离城区又是那么的远。”

“其实,穷,倒不是最主要的,问题是……”他没有再说下去。

一阵风吹了过来。风是凉的,他打了个寒颤,“你没觉得这里的风太凉了?”他说。

“你说什么?”她问。

“有些事最好不说明白。郑老夫子说得好,‘难得糊涂,糊里糊涂反而会觉得轻松。”

“你什么时候改讲哲学了?”

“不,这是生活。”“我不明白。”她摇了摇头,还想说什么,但忍住了。几个教师在办公室下起棋来,围观的同仁们七嘴八舌,声浪一股股的,从门的缝隙间传了出来。他轻声地嘘了口气,眯起的双眼只剩下一条细小的缝。朦朦的雨帘中,那棵枯死的棕榈树,垂下了片片的枯叶。

2

谁也弄不清这棵棕榈树在学校里生长了几年,更搞不清它是什么时候枯死的。它挺立着,褐色的棕毛裹着笔直的躯干,枯叶尽管披拂着,可片片坚硬。“你说过,这棕榈树还是我们校的第一任校长栽种的,是这样的吗?”这天,她的兴致特别的好。

他点点头,并没看她。

“听说那校长死得很惨?”她问。

“他是在被批斗了三天三夜后,跳楼自杀的。头触了地,满地是脑汁,当时没有一个人,看守的学生们去睡了。第二天人们才发现了他。”他掏出一支烟,“他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真奇怪。”他点燃香烟,大股的烟雾遮住了他的脸。

“他死了,他亲手种的那棵棕榈树也死了,一个悲惨的故事。”她的声音充满了柔情。“这样的故事太多了,何况时间又过去了那么久。”他把视线投向空中,天上有云,也有鸟儿。

“可我倒觉得,它是一种象征。它死了,可它还是站着。”她很认真地说。

他没有什么表示,只是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学生们的嘻闹一阵阵传过来,一些男孩子玩着纸飞机、纸船,飞机在空中滑行,小船在水洼中晃悠,几个女孩子在棕榈树下,来回地扔着沙包,毫无顾忌地笑着。

她仿佛受到了感染,“他们很快活。”

他淡淡一笑,“他们不知道这棕榈树的故事,他们不知道。”他又强调地说了一遍。

“我曾听你说过,你要写一篇小说,写这棕榈树的故事。”她提醒着他。“我要写小说?我说过吗?”他有些茫然,好象是在回忆究竟有没有这回事。

“是的,我记得你是说过的。”她肯定地点了点头。

“不会吧,也许我忘了。”他不相信似地摇摇头。“我有个朋友,也同你一样,总是这样恍恍惚惚的。”她有些失望。

“是吗?”他象在竭力回忆,“真的,不记得了。”“这种恍惚,突然也成了一种时髦的东西。”她刺了他一句。“时髦的东西太多了。”他并不在意,平静地看了她一眼。显然,他不希望这样的话题继续下去。他们同时将目光投向天空。天空不再象以往那样阴沉,但也不是那样晴朗。没有风,一团团的云朵凝固着,只是在这块云与那块云的中间,透出一点光亮。“聊天哪。”一个教师急匆匆从他们身边走过,接着推门走进了办公室。办公室里传来一阵不大不小的声音,也许是在重述着某一件新闻,也许是在继续某一个争论。“一天一天的,时间过得很快很快。”他说得很轻松,嘴角却不由自主地颤动了一下。“是的。”她也有同感,“还记得两年前调走的小李子吗?”“记得,一个快活的洋娃娃,跑到哪里,小喇叭就广播到哪里,走起路来一蹦一跳的,就象一个小女孩。”他的话多了起来。

“你总是把人看成小孩。”

“还是小孩的好。”他对她宽厚地笑笑。

“人家都有孩子了。星期天,我在城里看见了她。”“一个洋娃娃,再带上一个小洋娃娃?”他不置可否地一笑,“挺够意思的。”

“她还是那样一点没变。”

“想象得出。”“那男的待她很好,她很满足。”她说,“真奇怪,开始我们听说那男的是搞体育的,起劲反对,现在想想,真是一点道理也没有。”

“她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位置,很多女孩子都会这样的。”他感到两肘撑在栏杆上很吃力,便直了直身子,做了一个深呼吸。“她很快活。”她强调着,“那时,我们在一起时,也是很快活的。”不知她又想起了什么,眼光迷离地瞧着那棵棕榈树。

3

白昼的时间,开始一天比一天长起来,可太阳还

是迟迟不肯露面。残留的水洼象一面面破碎的镜子,极安分地眨着眼睛。那些本已不见白色的墙壁,到处是一道道污秽的痕迹。

他依旧站在栏杆前,手里依旧捏着一根香烟。她向他走去,这似乎成了一种默契。

“昨天,我生日。”她说,脸上的表情很生动。

“哦?”他认认真真看了她一眼,“回家啦?”“没有。”她说,,“昨晚,来了好几个学生,是和他们在一起的。”

“快活吗?”她肯定地点点头,“他们跳舞、唱歌,还一定要我唱。”

“你唱了。”“唱了,他们很高兴。”她伸手撩了撩额上的一绺头发。光滑的前额上透出光彩。“只是当他们点燃了25根小蜡烛时,我才觉得自己是个大姑娘了。”她自嘲地一笑。“是的,25岁,不再是轻松的年龄了。”他并没有去安慰她。

“4年了,完全是不知不觉的。”

“再过4年,你也会不知不觉的,生命就是这样无为地运动着。”

她很扫兴,不满地瞥了他一眼。

他感觉到她的不满,他想说些什么,可一时又不知说什么,“张静上班了。”许久,他冒出这样一句。“我碰到了她。”她觉得无滋无味,“病了3个月,她胖了许多。”“病?她母亲可是个医生。”他的语气中,有一种让人不舒服的嘲讽,“她想要的,终于得到了,校长已答应放她走。”

“她确实有病,她晕车。”

“是吗?”他的嘴角嘻弄地咧了咧 。“只有它是永远不会走的。”她的眼光移向了那棵棕榈树。

“那,你为什么不走?”他突然问。

“为什么要这样问呢?”她反问着。

几只雀儿在那一排水杉树枝上叽叽喳喳地叫着,它们快活地从这根枝丫上跳到那根枝丫上,然后“扑棱”一声飞走了。空空的枝丫在不停地抖动。

“连雀儿也不选择它。”她有些伤感起来。

“它死了。”

“也许它并没有死。”她说。“你真爱幻想。听说,有个副市长的公子追过你?”他问。

“那是过去的事了。”她说,淡淡的。“你也是应该走的。”他的声音里有一种疲惫不堪的味道,“她们都走了,你还留着干什么?谁也不会责备你。”

“我也说不清楚。”

“是因为那个故事?”他的眼光里流露出一丝迷惘。

“也许。也许不仅仅是这样,我总觉得那棵棕榈树好象变了。”“变了?”他有些吃惊,“不会变。它还是和昨天一样,明天将还是和今天一样,没有什么不同。”放学了,学生们象一群欢腾的雀儿拥出了校门。一个女学生走上楼梯,“老师,明天下午我们开班会,我们请你参加。”

“是吗?什么主题?”她问。“‘我们的明天。你一定要来呀。”女学生甜甜的声音。

“好,一定。”她愉快地答应了。

女学生急匆匆下了楼梯,去追赶伙伴们,在楼下她回过头向她挥了挥手。“他们挺可爱的。”望着女学生欢快而去的背影,她说。“‘我们的明天?”他轻轻摇摇头,“就同我们的昨天一样。”“明天和昨天不会一样的,就象她们和我们不会一样。”她因为他的冷漠而有些扫兴。

“你很乐观。”他似乎什么也没觉察到。

沉默。

“听说你中学的时候,登过一篇作文,是写当教师的理想的。”

“那是很久很久的事了,很幼稚。”“为什么什么都要否定呢?连美好的东西也要扔掉?”

他的心里一颤,不由看了看她。她的眼光是真挚的,坦率的。他忍受不住,连忙躲避地回过头,“我很感激你,那确实是一段美好的回忆。”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躲进一个贝壳里,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裹起来,这高深莫测吗?”“这……”他第一次结巴起来,一时无言以对,心里有有些惶惑起来。“天都已暗了,再过一会儿食堂就没晚饭了。”她说,脚步迟疑着。“是的,你该走了。”他感到站着的姿势很吃力,便干脆伏在了栏杆上,“又一天结束了。”他显得有些木讷。

她走了,皮鞋声敲打着空荡荡的走廊。他又点着了一支烟,呆呆地看着那棵棕榈树,眼光渐渐呆滞起来。

4

太阳出来了,圆圆的,红红的。校园的一切变得明朗起来。

“太阳出来了。”她高兴地说。

“太阳出来了,可它不属于我。这好象是《日出》中的台词。”阳光并没有能够驱散他脸上的阴沉,他的眼睛老是看着空中的某一处,象一尊石膏塑像。“太阳是不会疏远谁的,永远不会,除非你拒绝它。”她的声音很慢,但很坚定。

“太阳出来了。我要结婚了。这不知究竟是一出好戏的开头,还是结束?”他漠然一笑,脸上的表情很古怪。“噢?”她心里“怦”地一跳,“那女的是谁?”她下意识地问。

“她是我小学时的一个同学。”他很是心不在焉。

“是青梅竹马?”她低低地问。“不是,是别人介绍的。她说,小学时曾和我同座过,可我不记得有这么回事。”他看了看她,“你一定觉得很奇怪。”

“是的,有些奇怪。”她老实地承认。

“其实,人生是很简单很简单的。”

她的心开始平静下来,“那你也要走了?”“应该是。但我不知道这有什么意义。我就象一个地道的木偶,听凭摆布。”他苦笑了一下,“干脆做木偶倒也觉得轻松。”她陌生地看了看他。“万绿萌芽了。”她说了句无关紧要的话。“是的,萌芽了。”他也感觉到了她的陌生,神情更加凄惋,“但秋叶呢,那腐烂了的枯叶呢,有谁会记得它们吗?”他将目光全部汇聚在她的身上,随后迈着重重的步履走下楼梯。

她觉得那目光里,有许许多多的东西,但又象什么也没有,很虚飘。她依在栏杆上。水杉树枝间,跳跃着点点的嫩绿。无意中,她的视线移向了那棵棕榈树。她惊讶了,她看到那棵棕榈树的树梢上,竟也冒出一点绿色,同她以前梦中见到的一样。她急忙走下楼梯,奔到棕榈树前。实实在在,一点绿色呈现在她眼前。顿时她欢欣起来,“它没有死,它还活着。”

她相信这是真的。

作者简介:金陶,原名陶晓跃,29岁。江苏省南通市第五中学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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