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长那天没来(小说)
1987-08-24石明华
我不知道那辆车上坐的是另外一个人。直到今天我还搞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那样做。反正我觉得自己被涮了。我一想到那天的全部壮举(如果那还称得上壮举的话),就象一只被踩扁的气球,活脱脱一副如丧考妣的表情。
当那辆有可能载着一个海瑞或包公的上海牌小轿车轻盈地泊在我们铸铁车间前的花园时,我就热血沸腾,心儿跳得如同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要去见面的那个人。我之所以用人世间所有的光棍汉都会向往的那件事类比,绝不是有意亵渎人类最美好最纯真的感情。简言之,我有时候有损一个男人的形象,如同少女寻找男子汉那样来寻求部长的保护。可我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的。那辆车上坐着的是我们寇厂长(自从王翠花吞药水后,我就称他为寇厂长了。其实他姓冠,叫冠什么来着)。当然我这是后来才知道的,要是我知道那上面坐的是寇,就是给我一千块大洋,我也不会去冒那个险。
既然我已经提到我们这个寇厂长,就不得不罗里罗唆地给上他两句。假若我用凉水冲冲头的话,我会夸张一点地说寇厂长真是个山圪瘩里的乔厂长。有一个时候,乔光朴是很有点市场的,特别是象我们这个人心浮动、靠贷款发工资的山菲山柴油机厂。自从受了蒋子龙的影响后,几千来号职工就象得了相思病似的,尤其是那些正在向超短裙牛仔裤迪斯科奋进的小妞们动不动就是要是咱厂来个乔厂长如何如何。这真叫我们这些不姓乔的男子汉嫉妒。反正人心思乔,犹如久旱渴雨,就在这个当口寇厂长来了。他用什么方法将我们这个濒临倒闭的柴油机厂起死回生,我就不多说了,因为杨在葆在那部叫《血,总是热的》片子里已经代替我说了,更何况蒋子龙的版权我无法侵占。我只是想告诉读者一句,后来,在他没乘那辆上海牌小轿车来我们车间之前,他对那些带长的小“柴油机”们说过这样一句话:“谁要是对我不仁,就别怪我对他不义。”当然,这只是听说,他又没有亲口这样对我讲。不过这已经大大地激起我的胃口了。我干吗不给他捅捅?我真的就被这一句流言吓倒了吗?
可我并不是想揭露在部长到来之前我们厂是以怎样诚实的心情来整改的,我也不想光提为了欢迎检查团仅仅油漆钱就花了好几万元的那些事。头头们有他们的苦衷。他们大把花钱没有什么让人谈偏的动机。再说,我也是这个厂子里的人嘛,企业上了等级,我不也可以捞上个半拉一级的?不过,即使这样,也并不妨碍我等部长下来的时候,和他好好谈一谈。
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我忘了说,它极大地影响了我的情绪。当那辆上海牌小轿车还没影儿的时候,不早不晚,王翠花在这个节骨眼上撒手去了。我没想到她会这样,尽管我知道她这样活着不是个事,可我没想到她会去得这么早。其实我对她印象还是蛮不错的。尽管有人说她是个破货,在d县的重工业局里工作时被六个男人干过。这或许是捏造,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即使她身子真的不干净了,象这样的女孩我敢肯定一定是遭人害了。我知道,在我们山菲山柴油机厂说她破货的人尽管对她大吐唾沫,骂她贱啊骚啦什么的,假若人家真的是个那样的,他们是不会放过机会的。我想说她是破货的人,很少不想顺手在她梨花带露的脸上拧一把,或者在丰满高耸的胸房摸一下的。我得说自己对她也有过这一类的念头,当然我这样说并不是想去沾她一点便宜,我只想正正经经地和她轧朋友。在我们玩过多次惶乱而兴奋的跳开与接近的眼睛游戏的特写镜头里,只因为隐现着意味深长的同情和关切而不是鄙视和仇恨,使得我们差点发生那件千百年来让人们津津乐道经久不衰的热门话题。
那几乎就是在两年前的一个中午,也就是我们车间实行承包制的那个冬季,我搁下饭碗就奔向车间。那天山道上似乎刮着大风,很大的风呜咽着,沿路上却有不少披棉袄着单衣的小伙子兴冲冲地向烟囱和厂房的集聚地奔去。干什么去哦?干革命去。你中午不困困吗?现在都什么年月了,革命去!革命去!人们对承包制的热情反响我认为实在再也找不到比这更形象的别的词儿。而创造性地运用这种说法的人也许是些曾经拖着懒洋洋的步子说过报到去下放去锻炼去劳改去的混混们。感慨万端伴我踏过车间大门,一件事情引起了我的好奇,却没有引起我的足够重视。惹得我好奇心大发的是在一张已经风雨飘摇的计件合同承包制的布告下面立着一个火红的人,那个穿红色鸭绒服的人不用猜当然就是王翠花。她那样抿着嘴唇,红苹果一般的手一笔一画地在那个摊开的本子上描着什么。我走过去,她马上就将那本子掩了起来。这使得我对她增添了一种盲目的好感和通常人们所说的对异性的神秘向往情绪。一般来说我对那些爱看书的,耍笔杆子的少女特别“感冒”,这次我也无话找话地说:“你想翻天啦怎么着?记起变天帐来了。”那女孩只有在我面前才放松的脸一红,后来便点点头,那双曾是忧郁屈辱的眼睛里似乎在等待什么,而又什么也没来得及,便又默默地走了。那丰盈窈窕的倩影叫人好懊恼好冲动。可是一想到那个什么的流言我就熊蛋了。我们毕竟是个注重名声的国度,有时候名誉比爱情更金贵啊。不是常有人为了脸面大打出手,甚至出人命的吗?尽管我在心里拔高她拔高她,却经不住一句轻言慢语的袭击。我没法改变人们的看法。就在药水侵蚀了王翠花悲愤的肠胃后,某些光喜欢朝那方面想的人还说她竟然能忍受无数人指指点点活了那许多日子才想到这招。她被那六个男人脱光了后,为什么就没有想到,河里有水,坡上有绳子嘛。他们感到奇怪。只有我知道她并不是为那件事而质本洁来还洁去的,直觉告诉我,她之所以在部长要来时那样做,和我是有某种背景的,这就是我要向部长说的那件事。
很明显,关子应该在此打住了。我知道过分斟酌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就什么话也说不成。我纵然不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我还是得说出来,尽管有点抖抖缩缩,用我在知青点学会的一句话叫“慌魂”了。
如果不算犯禁的话,我得说我们有限制地罢工了,虽然按那班人的说法是旷工了或者是怠工或者是磨洋工。明摆着我们没有组织,也没有喊过口号宣言什么的。当然寇厂长他们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除非白痴才装傻。就在他们宣布从×月×日起再一次降低工时加大工作量裁减奖金(从最初的每吨铸件70块锐减到55块)时,我们不干了。厂里这帮坐办公室的真是一群毛驴子,说东的也是他们,说西的也是他们:什么奖金不封顶啦,什么调动人的积极性啦,可一看到你奖金拿得多了,就浑身不自在啦,全不提这些活是怎么干出来的。只说你钱拿多了,工时定得不合理。减减减,红头文件念得你一愣一愣的,猛一下人的心被减得凉了半截。他妈的,老子不干了,老子不干了。整个柴油机厂溢满了火药味,可是我们说不出裁减工时、压低奖金的不合理性,谁也不敢提当初说定的合同,就是提起了谁还搞得清这合同究竟是几年,就是合同上的签字也是班头或者更大的官儿替我们代劳的。都以为这是当官的事,当初就怎么不留心一下子呢?纵有一千个不情愿,还是一句话乖乖地干吧。8个小时不多不少,这就是我们一点可怜的反抗权。当然寇厂长他们是不会答应的,车间戴前进帽的费主任他们陪着笑递着烟说着好活满车间给我们打下手,可我们一等他们走开便扔下造型机。您想想过去的16小时现在的8小时呀,早知道这样就是勒紧裤带也不会没日没夜地玩命啦。多少次我曾想振臂一呼:弟兄们跟我找当官的论理去啊。可是我又害怕应者寥寥,我怀疑我的魄力,我在20多年的生命中连班头这样的衔儿也没扛过。我决没有以此显示自己怀才不遇的意思。相反,我倒是觉得自己处处不如人家。连王翠花都不如。真的。当我奋力操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进入车间办公室时,我的脸一定和周围的人一样闪现着麻木关切明哲过瘾的神情。尽管那个被围观者说出的话正是我想说又不敢说的话。为此我衷心希望王翠花能击败费主任,这样我们的日子可能好过些。正因为那个敢犯上的人是王翠花,我才小心翼翼地竖起耳朵。“我对咱厂的做法有意见。”那个我渴望听到而又被我极力压抑在心中的声音说。“有意见?你忘了当初我们厂发不出工资的时候啦!冠厂长不会错。”那个我想对他板脸可又不得不对他挤出一丝笑的人说。“可你不看看大伙都没劲了吗?”“谁说的?过去没奖金大伙还不是照样干活!你们说是不是啊?”费主任的眼光瞟向我,我的眼睛无法承受扫向一边,我听见前排的几个弟兄牙齿猛烈咬啮的格嘣声,我看见几张憋成青紫色的脸和惶然四顾的眼睛,倒是后面有几位哥们变着嗓子喊:“我们坚决要求履行合同。恢复70块,打倒55。”费主任把嘴撇了撇:“站出来说嘛。”没有人站出来。我们全都象扔掉了嘴巴挺在那里。王翠花见状,摆摆手说:“费主任不谈这些,不谈这些,上次咱们车间不是和厂里订了合同吗?”“合同到期了。”“真的吗?请看这是什么?”王翠花掏出一个我似曾相识的本子:“合同是5年呀,怎么两年不到就变了呢?”“合同我们能订也能改嘛。现在厂里形势发生了变化,钢材生铁和焦炭都涨了价,合同就不兴变化?”费主任也不是泥捏的。“可是可是合同当初就应料到的呀。白纸黑字白纸黑字啦好意思改吗?”王翠花也不是吃干饭的。“听你的还是听冠厂长的。”费主任一脸锅灰相:“合同是死的,人是活的嘛。”“我听厂长的。”王翠花的回答至少不是我想象那样的。“听厂长的还罗唆什么?回去写个检查吧。”费主任习惯性地把手背起来。我一下子垮了,因为我听见几声不无歹意的哄笑。却没想到王翠花的反问完全出人意料:“别忙,费主任。我听厂里的,厂里听谁的?”“笑话。厂里听谁的,还用得着我来说?丫头,别胡搅蛮缠了,快去把检查写出来,认识要深刻一点。”“这个检查我写不好,因为有一条我没法写,我究竟违抗了哪一级的指示精神啦。我不知道厂里该听谁的,无法上纲上线。所以,费主任您还是得告诉我厂里听谁的。”“唉!你这个娃娃呀真不听话,厂里听谁的,不是听局里的吗?局里呢,听部里的,部里呢听中央的嘛。听清楚了吧,快去写检查吧。”轰的一声大伙全笑了,那笑声空空的听来特别刺耳,看样子王翠花这个检查是非写不可了。围观的人包括我都露出快快的神色准备散去。谁知道王翠花把最厉害的一手留在了后面,这使我忍不住要喊拿啤酒瓶子。王翠花说:“大伙别散,大伙别散。”她的眼睛却是冲着我的。“费主任我再说一句,只一句。既然厂里听局里的,局里听部里的,部里呢,听中央的,那么中央再三申明现行政策15年不变,可你们呢?想想吧主任,现在还来得及。”费主任红了脸又白了脸,又恼怒又悲伤,半晌吐不出一句话来。结果他就操起了电话。他那慌急的样子不象是他所说的要个冠厂长反倒象要个保卫科消防队什么的。费主任不到万不得已从不使出他的两大法宝:一是检讨,二是电话。每次使用总使他美滋滋地背着手在办公室来回地走。他搁下电话,坦然直视我们的样子,我猜他一定又得到了一个什么高招。果真他眉飞色舞地说:“冠厂长说了,改革总不是直线前进的,它总要偏离一点合同的纵坐标,不知者不罪。领头闹事耽误生产的嘛……王翠花,你你是个什么东西!什么玩艺儿嘛,人家清清白白的人都规规矩矩的,而你,你抻什么头啊?罚你三天写检讨,写检查的这三天不算出勤算旷工。嘿嘿。现在不是厂长责任制吗?冠厂长还没有从厂长的交椅上退下来吧不是?”王翠花一下子把拳头伸进了嘴里,红着眼瞅了瞅我,我没有挺身而出的姿势,我想我大概是被那句话击倒了还是想不出什么话来。王翠花猛地捂着脸跑了,大伙作鸟兽散,唯恐最后一个离开。后来就传开了大家可能猜得出我却怎么也想不到的事。
王翠花吞药水了。
这个震骇人心的不幸选择真不是时候。很多人嘴巴痒痒着还没来得及张开就被部长将要到来的紧张湮没了。
我听到这个消息就死了娘老子一样往医院跑,眼泪刷刷地吞进肚里,我觉得自己是世上最不值得女人喜欢的孱头,我狠劲掐自己的大腿和人中,但我见了她不死不活地给甩在医院床板上靠葡萄糖维系生命的样子又无话可说。尽管我不断地叨咕着我们的要求是合理的,给我的破胆子打气;我还对自己说:去吧,去握住她的手,她的憔悴并没有什么好吓人的,她值得你为她两肋插刀。除了我拎来的水果,不是还有几瓶罐头放在她的床头柜上吗?但我还是没有足够的勇气旗帜鲜明地站到她一边。我只是显得心事重重地朝她点点头,说些好好养病之类不关痛痒的话。她瞧着我,眼泪籁籁地流湿了雪白的脖颈。“你们就会说这些吗?”她抽抽搭搭地说:“部长来的时候部长来的时候……”她将几张我不敢正视的纸交给我,我吱吱唔晤地说:“你听谁说的,没有的事,没有的事。”一边就将那几张纸掖在了她的床板下。王翠花一下子止住了眼泪。她的眼睛好大好美丽,艰难地从我的身上挪向窗户外的什么地方。我不知道我做了蠢事。我认为她在等待什么,嘴里还喃喃地说:“多么难啊多么难啊,要是能找到一个办法……”我默默地退了出去。那个初春的黄昏多么美丽,蝴蝶的舞姿把油菜花的气息带进了病房里,布谷从远近的松林里传递来春的呼吁;在我逃离沉重氛围中的一刹那,身后的病房传来一阵压抑的哭声。我狠狠心踉跄着离去。
我已经无颜再叙述下面的故事。我是说王翠花在部长来的那段时间拔掉针头,她的死将使我终身抱憾。如果我还忍辱偷生地当缩头乌龟,我的良心将永远得不到安宁。于是我便守株待兔地在车间花园前怀着侥幸等着部长。虽然处在悲壮之中,我还是忍不住正告自己严肃点,你带着什么样的感情谈论我们的部长,我们的部长说不定抗日战争吃过糠,解放战争扛过枪呢!不过千言万语一句话,甭管兔不兔的,只要能见到他就中。而结果呢?
那辆上海牌轿车又横冲直撞碾在我的心坎上,象这样漂亮的车子我们厂里还有一辆。我还没有走到那个海瑞或包公的车前,就被一群武保人员操开了:“干什么你?你来凑什么热闹!”“我我我……”见到武保人员我的勇气不翼而飞,连我自己都有点怀疑自己是否对部长图谋不轨了。马上我就被请进了车间政工办公室,红色油漆的门砰的一声将我呼唤部长的声音挡了回来。四月的阳光懒洋洋地照在窗外那堵落了锁的围墙花园里,我的命运呢?“对你这种对我们企业不忠诚的危险分子,在模拟检查完毕之前,只好委屈你半天了。”费主任说这话的时候背着手在窗外踱来踱去,叫人突然想哭。
部长终于没有来。柴油机厂却得了个企业合格证书。除了两个极端破坏分子,说不清是哪些人往上浮动了半拉一级。可王翠花在时车间的那种热气腾腾的局面再也没有出现过。寇厂长他们有什么招?每天上午不到9点工人是不干活的,下午3点后,人们便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块闲聊偶尔有人冷不丁说一句:“王翠花死了快半年了吧?”便有几个人长的短的叹几口气。我听见这些便受不了,就想朝谁发泄一通。当然这只是我脑子里一厢情愿的想法,嘴往往不听话,在需要它火山喷发的时候,它却只能苦涩地吞咽,这样您就不会怀疑我在鸭棚酒店里,醺醺之中的那股飘忽的思绪了。我想部长也许来过又走了。也许他曾表示过要来。忽然我又想要是他真的来了,那又怎么样呢?!(插图:姜吉维)
作者简介石明华,男,1961年9月生,江汉油田技校毕业,现为江汉油田三机厂一车间开炉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