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塑一个我
1987-08-24周德峰刘琦
周德峰 刘琦
想起那些难忘的日日夜夜,我至今还有点后怕。
1981年4月的一天,我正在军营的一间小屋里看望刚刚来队的战友爱人和不到40天的男婴。一个战士在一旁安装煤气灶。突然,一条火龙从煤气罐中窜出,随着“嗤嗤”的声音,火越来越猛。我这1米8的个头,两步就跑出门外。“孩子!”我猛地听到小生命的啼哭。他没有一点逃避灾难的能力呵!我转身冲进屋,从床上抱起那个小生灵,可是门怎么也打不开。我跳上床去砸窗户,无情的火象条条恶毒的蛇,紧紧缠绕着我。我感到窒息,感到躯体直往下沉,接着失去知觉……
我从昏迷中醒来,已是负伤后第14天了。我只觉得我象被钉在地上一样,全身上下动弹不得。眼前是漆黑的,我就象置身在一个漫长的噩梦中。那光怪陆离的世界空荡荡的,只有陌生可怖的嘈杂声,只有一串串急转的旋涡……
“切这儿,切这儿!”一个可怕的声音在响。随后有一双大手扳住我的头用力拽着,我象一只被宰杀的鸡拼命挣扎,使劲勾着脖子大叫:“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杀我?”一个极温柔的姑娘的声音告诉我,医生正给我做手术,这儿是兰州军区总医院烧伤科。
尽管别人对我隐瞒,我终于知道了我的伤情:全身烧伤面积98%,三度烧伤面积38%,头部变焦,失去了双眼、双手、双耳,左腿烧干僵直……我成了终身残废!我做梦也没想到,我的人生之舟竟会在24岁搁浅!我有过许多美好的憧憬,读过许多绚丽的诗句,游览了祖国的许多名山大川。别了,这一切的一切!我请战友写下了我作的“长相思”一词:天黑黑、地黑黑,万物一时皆变煤,泪流无限悲。
从此,我接受了不少别人的同情和怜悯。我越来越发现同情和怜悯只能给我带来一时的慰藉,以后便是更大的痛苦和委屈。我断绝了一切书信来往,我不愿再增加同情我的人。我想死。这时我羡慕正常人,他们想死,可以上吊、卧轨、摸电闸……我真想跳进浩瀚的大海中,让汹涌的波涛吞没我。我不愿死了还连累别人给收尸。
不幸接着不幸,痛苦连着痛苦。我因为身上输血多而且杂,又患上血清型肝炎,住进了传染病房。伤残加上病痛,耗尽了我残存的一点勇气。我时时想着怎样同死神拥抱,后来从护士的一句玩笑话中找到了结束自己的方案:用唯一能动的右脚,踢倒输液架,让输液瓶破碎,让空气顺着胶管钻进我的静脉造成血栓,我就可以静静地离开这个世界。不料,正当我实施我的方案时,被护士发现了。
我自认晦气。我焦急、烦躁。我拒绝医院给我注射葡萄糖,我把头朝墙上撞,血流在床上,地上;医院不让我死,我嚎啕大哭……院长来了。“刘琦,你想死,容易。你想想,你伤到这种程度,国家为抢救你花了一万元,200多兄弟姐妹为你输了一万毫升血,部队派50多人轮流护理你,我们的医生两次昏倒在你的手术台下。你死,对得起谁?”
我怔住了。一连几天,我望着窗外滚滚的黄河出神。我这才发现,自命刚强的我是多么怯懦,不堪一击。院长的话,深深打动了我的心。我自杀对得起谁?连我自己都对不起。黄河中的泥沙尚且不甘沉沦,何况人呢?命运既然可以改变我,我为什么不能改变命运?是的,过去有人开玩笑夸我是“美男子”,现在我成了地道的丑八怪。丑八怪也是人呵!
有一件事刺痛了我。我负伤半年后的一天,我的领导兴致勃勃地告诉我,我被评上了特等残废,伤好后可以去荣军疗养院,白拿钱,享清福。虽然我感谢上级的关怀,但心里不是滋味。我是个要强的人,干什么都要比别人强心里才舒服。篮球场上如果有人盖我一个帽,我非盖他两个帽不可。难道现在我比别人矮一截,注定要当一辈子衣架饭袋?不!记得有位哲人说过,生命的方式只有两种,或者腐烂,或者燃烧。我要让我的生命燃烧起来。
然而,我能干什么呢?组织上给我送来了大量书籍,其中有《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心中一亮,决定学奥斯特洛夫斯基,搞文学创作。领导和战友们听说后都很支持我,可是也有人冷嘲热讽:“刘琦能当作家,所有的人都是作家了。”好心人劝我:“刘琦,国家养活你一辈子,何必自讨苦吃?”我也有些犹豫。因为我只读到初中二年级,文学修养也可怜得很。我的榜样很多,中国的吴运铎,苏联的奥斯特洛夫斯基,还有美国的海伦·凯勒等等。他们成功了,我能吗?我能承受住失败的打击吗?经过几个不眠之夜,我决定还是要干。我认为我有一颗不甘沉沦的心,有健康的大脑,还有珍贵的青春。我相信自己,了解自己,即使失败了,我不会趴下的。
说干就干。我口述,让陪护的战友笔录,开始了我的文学创作。我的嘴唇烧掉了,咬字不清,说上36个字,战友竟记错了23个。后来医生给我安了一个嘴唇,我才能象正常人一样说话。一位住院的老作家告诉我,千条江河流大海,万篇稿件归麻袋,写作要付出相当的毅力,文学之路是相当艰难的羊肠小路。我说,我作好了一切失败的准备。
渐渐地我不满足别人代笔了。我决心自己动手。可我哪有手?只有一双断臂。先是想到用脚,后改用双臂夹笔,均告失败,我又请人买来打篮球用的护腕戴在断臂上,左臂套个高倍放大镜,右臂套个塑料软笔。这时右眼经过治疗恢复了一点点光感,《人民日报》报头四个字能模模糊糊看到了。我试着自己写,一次不行两次,十次,二十次,终于成功了。开始写的字象拳头大,越写越小,后来只有核桃大了。我写的时候不能停顿,因为我完全是靠估测落笔,稍一停字就串行、重叠,墨迹涂成一片。尽管如此,我心里别提多高兴了。我毕竟可以自力更生了。
蒙在伤残人心上的是一团悲哀的云雾。我的未婚妻小王是个很不错的姑娘。她听说我负伤后立即赶到兰州陪伴我。我心里痛苦极了。珍惜感情固然可贵,但不能忽视现实。梦总是要醒来的。正因为我们相处6年感情真挚,我才不愿意拖累她。我不愿意我们结婚后,别人在背后指指戳戳,伤她的心。开始我好言相劝,让我们分手吧,她就是不听。我只好装出处处讨厌她,找碴子骂她,故意刺伤她,终于把她赶走了。她走的那几天我坐在床上,昏昏沉沉的,骂自己,又原谅自己。谁能理解一个伤残男子汉的内心世界呀。过去我同情残疾人,但又看不起他们。现在我成了他们中的一员,我才理解他们那颗破碎的心。特别是象我这样的丑八怪。每当有人推门,我总是事先声明:“同志,别怕,我是人,不是鬼,我是让大火烧伤的。”战友们白天要推我上街散散心,我只能拒绝。我这副尊容,会把胆小的人吓出心脏病的。只有在夜深人静时,我才戴上帽子和墨镜,套上大口罩,坐在轮椅上让战友推出去转一转。这时的我,总是回想起当年在篮球场龙腾虎跃、自认有几分帅气的我,不免有些黯然神伤。
1982年12月,我来到上海第二军医大学,接受频繁的整容手术治疗。我感到我已从痛苦的泥沼中解脱出来。我每时每刻都在考虑如何进行写作,如何使我的生命创造更大的价值。我想我只要有一颗跳动的心,有一个能思维的大脑,我的目标就有可能达到。正因为我把大脑和心脏看得十分珍贵,所以我向医生提出的唯一请求是手术尽量避免用全麻和大剂量麻药。每次手术,都象是许多凶神恶煞把我紧紧抓住,硬将我的脑袋塞进石磨眼儿里,接着石磨便飞旋起来,巨大的离心力,把我浑身甩得散了架……一阵阵钻心的剧痛,我真想大喊大叫,可我忍住了。我紧咬牙关,时而屏住呼吸,时而倒吸凉气,全身颤抖,象筛糠一样。痛极了,我便用两臂的残端,使劲挤胸前的肌肉;医生给我安的嘴唇一次次咬破,血流满面……医生不忍心看下去,要追加麻药,我说:“不,即使我昏过去,也不许上麻药。”6年中23次手术治疗,长的8个小时,短的也有3个半小时,我与疼痛这个魔鬼苦苦搏斗,每次都是以它失败而告终。每次大换药,我都要过一关。随着换药包的打开,一串刀剪金属品的碰撞声令人不寒而栗。当我身下垫入一块硬梆梆的油布,一大盆盐水浇在我身上,全身的冷汗淌成条条小河,撕纱布就象剥皮,火辣辣地象熨斗在皮肉上熨烫。尽管我咬牙忍受万箭穿心般的疼痛,可我还是装出无所谓的样子,还要同医生护士谈笑风生。我不愿在别人面前显示出丝毫懦弱,更不愿在女同胞面前失去男子汉的尊严!
火烧和刀割植皮,使我全身体无完肤。我的眼皮、嘴、鼻子都是新做的。医生在我脸上绣花似地缝了300针,从新鼻孔中取出70多个线头……身体刚有好转,我就开始锻炼,千方百计恢复体力。我经常找人扳腕子,抓举床上、桌上的东西,用唯一管用的右腿在屋里跳来跳去。我锻炼身体的目的,就是为了活下去,为了活得更好。过去的“我”被大火烧去了,我要再塑一个新的“我”!
诚如那位老作家说的,文学之路是艰辛之路。我写啊写啊,一千多个吃不香睡不稳的日夜,换回的竟是一张张千篇一律的铅印退稿条,稿件象卫星返回地面一样回到我身边。70多篇作品,60多万字,我的心血都沤在里面啊。这时,我才认识到,成功仅仅靠勇气和辛劳是不够的。万丈高楼平地起,我必须先打基础,从一点一滴做起。我买了大量书籍,订了好几种报刊,一有空就请人给我念书读报。1983年2月,我从收音机里听到黑龙江省文联举办“作家之路函授中心”,我立即报名参加,每天按时完成作业,一年后我以优异成绩拿到了毕业证书。
陪伴我的战友看到我一次次地拿着退稿信出神,也替我着急了。他背着我将我的作品送到上海《萌芽》编辑部,说了我的情况,请求编辑照顾我,为我发表作品。我知道后大发脾气,气得两天不吃饭,仿佛别人侮辱了我一样。是的,我做梦都想发表作品,但决不摇尾乞怜,请求什么照顾。他连连向我道歉。我发完脾气又后悔了,战友也是心疼我呵。我对他说:“你要真想帮助我,就多给我念几篇文章吧。”
退稿越来越多。它简直成了我病床生涯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了。面对一张张退稿单,我不再悲怆,对别人的冷嘲热讽也习以为常。只要作品寄出,我就不再想它的命运如何,因为那是编辑老师的事情。我写我的,他退他的,互不干涉内政。我从中得到了无限乐趣,越是难做的事,做起来就越有滋味。
因气候不适,每到夏天我全身都长满湿疹,一搔便渗出黄水,奇痒难熬。加上我还患有支气管炎哮喘,咳嗽不止,天天呕吐,不能进食进水,注射大量的青霉素也无济于事。只要我支撑着能坐起来,我便用断臂套上笔写作。我的体力很弱,写不了几个字就头昏目眩,腰酸背痛。夏天,蚊子象飞机一样围着我轮番轰炸,失去知觉的左腿,常常被蚊子叮满大黑疙瘩,象一片崛起的丘陵。湿疹痒,身上捂的痱子也痒,简直是活受罪。冬天,我坐在床上,将方凳放在腿上,凳上搁一块木板,这便是我的写字台。我怕影响胳膊的灵活性,写作时上身不穿厚衣服,只是披一条毛毯,所以经常感冒。这样写上几小时,我全身冻得发抖,右腿被方凳压得完全麻木,按摩半天才能伸直。
文学,我烧伤后结识的恋人,我为什么总得不到她的青睐呢?我苦苦思索这个问题。后来我终于悟出:文学创作同赛跑一样,只有跑自己的跑道才会跑出成绩。我以前跑错了道,跑到别人的道上去了。我曾写过一篇反映一位在台湾工作的教授回归大陆故乡的小说,完全是凭个人想象。日月潭、阿里山的资料都是战友帮我在图书馆里查的。好心的编辑给我来信说,你写的这个东西是个天方夜谭式的笑话。一语道破了我失败的原因。我是个伤残人,只有写我最熟悉的伤残人生活,揭示他们丰富、秘不告人的内心世界,反映他们的痛苦和愿望,这才是我的跑道。
或许是我的真诚,感动了美丽善良的文学女神,她终于对我露出了微笑。1984年8月,我获悉上海《文学报》开展以“路”为题的命题征文活动。那天晚上,我失眠了。我在病榻上度过了好几个春秋,路对我来说变得陌生了。然而,我的心上有一条翱翔长空、驰骋峻岭、腾越大海的理想之路。我辗转反侧,一行行倾注着我的热血的诗句在脑海中奔涌,在胸中汇集。当时时钟正敲三点,万籁俱寂。我多想叫醒战友立即把诗句记下来,可听到他香甜的鼾声,我没有张口。他为我付出的太多,我不忍心惊碎他的梦。我一遍又一遍背诵这些诗句,等待清晨的到来。天亮了,我让战友记下了我的诗。在忐忑不安中,我让战友把诗邮走了。一个半月后,《文学报》在显著位置发表了,并由上海作家协会副主席、诗人王辛笛点评。老诗人发自肺腑的评介使我深受感动。这首诗在全国26000多名应征者中竟是5个头等奖的第一名。上海广播电台8次配乐播送,中央电台转播,《诗刊》予以转载。特别是全国的伤残朋友来信一致称赞我。我坐着轮椅从上海文艺会堂领奖回来,心情格外激动和舒畅,我觉得自己总算是为社会作了一点贡献。
《路》发表以后,《昆仑》杂志编辑来信让我修改我的短篇小说《长廊情》。在那段时间里,我不顾一切地疯狂地修改。为了改好它,我哪怕死了都行。这篇小说在《昆仑》1986年第3期发表了,《红旗》杂志专门发表评论,向全国读者推荐。《解放军报》《光明日报》《文汇报》等20多家报刊相继发表我的作品和关于我的报道。不久,解放军出版社来信,,约我修改长篇小说《去意徘徨》。这是一部以我个人受伤后的亲身经历为基础的自传体长篇小说。三易其稿之后,总算了却我的小小心愿,出版社决定把这部15万字的小说作为向建军60周年献礼的重点作品。
中央电视台专门为我组织报道,部队党委批准我为中共党员,给我记二等功一次。党和人民给予我的太多了,我的确受之有愧。有人说,刘琦6年的苦没白吃,如今有了荣誉和金钱,该找一个姑娘享受天伦之乐,安排好后半生了。是的,全国各地给我的上千封信中,有不少姑娘向我倾吐了爱慕之心,她们身体健美,心地善良。一位20多岁的女大学生多次来信恳求我:“刘琦哥,收下我这个小妹吧,我愿做你的双眼、双手、双腿、我愿献出我的一切……”对待突如其来的溢美之词和爱慕,我的心里很冷静。阿拉伯人有一句古老的谚语:世界上有两件东西,只有失去的时候,才感到它的宝贵。一件是青春,一件是健康。象我这样一个失去了健康的人,不会再对荣誉和爱情忘乎所以。作为一个伤残人,我最大的愿望就是不要做社会的累赘,不要做他人的累赘,尽量多做些事情。
我要做的事情还很多。伤残人这个天地是我的势力范围,我的有效射程,我要用我的输出端,尽可能地为人们提供有益的精神食粮。目前我正应解放军文艺社之约,修改我的中篇小说《霞》。我打算3年内再写出一部60万字的长篇。我要象保尔说的那样,当我满头白发回首往事的时候,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
当命运把你击倒在地时,不要总是指望别人把你扶起来。自己才是自己最终的救世主!(图:大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