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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统美学》和文艺研究的整体化

1987-07-15

读书 1987年11期
关键词:文艺美学观念

程 麻

“美学热”在逐渐冷静、沉淀下来,但是,这无论如何不应被消极地评价。正相反,这实质意味着人们对美,已经较前有更深入的理解和更深刻的把握。在文艺和美学研究领域,大家面对着理论“禁区”之门大开之后蜂涌而来的国外各美学流派和学说,经历了新奇、惊叹、疑惑、鄙弃、盲目崇拜和义愤填膺等等彼此不同,甚至势不两立的感受之后,至今已大都理解,西方现当代各种美学理论,并非全是旁门左道,可其中也决无空前绝后的万应妙方。美的视野的拓展,荡涤了长期以来在孤陋寡闻的基础上形成的那种浅薄自足感,人们开始强调纷纭繁复和独特选择对美的意义,于是个性审视、独立思考的价值逐渐突出出来。同时,面对着日益增多的外国美学学说和流派,理论家们也发觉,不管是独树一帜,还是拼凑缀合,都难熔铸成自成体系,或者说具有中国特色的美学理论,因此,科学鉴别、分析、筛选的自觉性提高了,其进一步的发展则是独创和创新的意识与欲望。

在这样美的热潮看似冷寂,实则是美学观念深化的时候,作为“文艺新学科建设丛书”之一的《系统美学》出版面世,无疑将受到美学理论界和关注美学发展前景的人们的空前严格、多角度地检验与评价,其中如:一般系统方法在美学研究中的可行性和科学性问题;以实践论为基础的美学观念是否意味着理论上的深入;以及《系统美学》所属的“文艺新学科建设丛书”对文艺研究整体化建设有何意义和价值,等等。

方法——新的整合

在与自然界截然不同的美与艺术的王国里,人们要把握的东西那样扑朔迷离,标准那样随时游移,于是,在传统观念里,文艺学和美学研究的成功,似乎只能凭借灵感,可意会而难以言明,说其中也有方法问题,即使说不上是“缘木而求鱼”,也总使人觉得突兀,或言不及义。

其实,径直袭用简单的机械方法无济于事,意味着在人文和精神领域,要求有更复杂、也更高级的思维和研究方式,无论如何不能得出文艺学和美学研究与思维方法无缘的结论。马克思提倡的辩证思想,便是旨在纠正演绎和归纳、分析和综合等人类早期形成的思维方式里难免的片面性。他们指出这些思维方式的相对性和有限性,反对把某一方法绝对化,不仅批评过诸如迷信简单因果关系的“空洞的抽象”等弊病,还尝试探讨了比单一的、片面的方法更新颖、更辩证的思维类型和研究方法,象比较方法、整体观念等等。关于比较,马克思已觉察出它是一种与已往致力于抽象“共性”的思维趋向相反的、重视揭示事物的个性特征的新方法,说:“比较应当变成他们的自我区分,即转变成他们个性的自由发展,而这种转变是通过把‘固定观念从头脑中挤出去的办法来实现的。”(《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第518页。)比较的本质,即在于摆脱将衡量事物的尺度和标准绝对化的习惯,承认世界的多样性。(附带说一句,目前文学中的比较研究,尚未认真领悟马克思对比较方法的这种理解。)至于整体观念,更是马克思和恩格斯多次强调的,他们努力将这一观念贯穿于科学研究之中。恩格斯在关于十九世纪的“自然科学本质上是整理材料的科学,关于过程、关于这些事物的发生和发展以及把这些自然过程结合为一个伟大整体的联系的科学”的论断,便说出了以后的系统论、控制论等有机整体方法的哲学基础。系统论可看作是马克思主义辩证思想在当代的具体化,自然,它也丰富和发展了辩证思想。

文艺学和美学研究中方法意识的觉醒晚于自然科学,而以近年来系统论的出现为契机和媒介,其实是有必然性的。黑格尔说,科学认识的对象的性质与思维方法是不可分的。(《小逻辑》,第412页。)系统方法能为文艺研究者们所热衷,主要是因为,它并非是那种在分析人文和精神现象时曾经捉襟见肘的机械论方法的变通,而是比过去的综合(synthesi)更高一层次、关于有机整体的合目的地能动选择和创造、及其自我保持和发展的思维方法,其精义或可称之为整合(con-formation as a whole)。这可看作是追寻整体感的当代人对以确定论和解析为特征的近代科学思想的超越和改造,也是对中国传统的混沌和朦胧的整体意识的回应和升华。文艺学和美学研究对自然科学方法的这种借鉴,与过去生搬硬套机械论范畴的浅薄不可同日而语,它实质反映了自觉的社会、历史、个人心灵与自然界有机整体之间深层的同一性。

近几年来,“深刻的片面”、“片面的深刻”,是理论界频见率颇高的命题。这不是没有意义的。当理论观念从长期“左”的禁锢中挣脱出来,眼界大开,迅速接触国外现代多种学派和理论之后,人们对其某些真知灼见和独特深邃视角的肯定,也就是对过去理解和掌握得未必完全准确的马克思主义主要原理与基本观念的积极补充和丰富,这无疑是理论界开放和活跃的标志。但从思维方式着眼,“深刻的片面”毕竟还是“片面”,其“深刻”的程度无论如何也难以企及全面和整体的深刻。象近现代国外文艺理论,如文艺心理学、结构主义、接受美学等等,大都是着力探求文艺现象某一侧面的特点和本质。从人的认识过程说,这种局部、片断的审视角度是不可避免的,也是必要的,可我们对它们的汲取与借鉴,却不应在其原有的“片面的深刻”上浅尝辄止,其实,国外已有人感叹:“现代有这样一种偏向,没有人过问美学的整体性。”眼光敏锐者,如苏联的卡冈,则已自觉以系统方法运用于美学研究。在国内,《系统美学》堪称是这方面的首次尝试之作。从开创的角度说,其意义是不能不肯定的。

所谓开创,如果从严要求,应该是指通过转换思维方法,对对象的本质和特性有前所未有的新的揭示。《系统美学》着眼于这一根本目的,借助于综合与系统方法之间的内在渊源关系,首先从人们较易理解的静态结构分析入手,尽可能全面地梳理与展示美与社会生活的横向联系。这无疑体现了系统方法的特点,即“它的注意力集中在分析、设计与其成分或部分截然不同的整体。”(《系统思想》,四川人民出版社,第26页。)书中的视野扩展到了人类学、社会学、心理学以及语言学等等领域,追索了美和自然、社会多方面的关系,读后使人觉悟到,美是个与整个人类生活各个侧面有着千丝万缕的因缘、只有从整体上理解才能把握的、十分丰富的内涵。单从某一向度看,书里的部分分析也许未必独特或精到,可由于这不同向度的分析是相互钩连、彼此照应的,便使全书显示出了“大于各部分相加”的“整体效应”。这种对美的内涵全面和整体地揭示,是富于启发性的,无论是热心探求美的奥秘者,还是担忧将系统方法引入文艺研究可能导致美的僵化的人,读后都会有豁然开朗之感。而尤为重要的是,《系统美学》作者的主旨和着力点,并非仅仅是这种横向视野的开拓与静态结构分析,他不过是以此为入门之径,其论述重点还是将美还原于人类社会的大系统中,从动态功能的角度纵深追索美的本质,最终确立新的理论观念。

观念——实践论美学

得益于多年来开放、活跃的理论气氛,我国美学界现已初步形成了几派学术观点,如客观派、主观派、以及主客观统一派等自由争鸣的局面,与过去长时期以政治概念裁定美学分歧,武断地独尊一派、罢黜百家的沉状态相比,这一进展是令人欣喜的,美学园地重又洋溢出葱茏的生机。而更加引人注目的是,除了几派着眼于主客观之间的“静态”关系的见解之外,后来还出现了从“动态”的视角,即在人类历史活动的过程中阐释“美”的本质的尝试,提出了“美是自由的象征”的命题。这可称之为我国当代美学研究历程中的“柳暗花明又一村”。与已有的静态、共时的理论模型不同,这种动态、历时的美学观念,不再从主客观之间静止、稳定的关系上理解“美”,而把“美”看成贯穿于人类整个历史过程之中,与个体从自然和社会对象赢得自由和解放的程度相对应的心理体验和精神感受,认为从根本上说,“美是对于理想境界的永不停息的追求与憧憬。”

人们曾经自信于综合方法的全面无遗,但马克思主义的思想方法却不满足于此,更强调辩证发展的观念。相比之下,系统方法无疑是高于前者,而与后者的观念相一致的。以这种观念来看待美,不仅将比静态眼光获得生动的理解,而且把美还原在空前广阔和复杂的文化背景之上,于是,美不再是千古不变的固定模式,而恢复了其不断衍化、生生不息的本态。果能如此理解美,它确与自由范畴有内在的联系。人们现在明白了,不应再静止地看待“自由是对必然的认识”的定义,因为辩证法还有一个更深刻的思想,即“自由王国只是在由必需的和外在目的规定要做的劳动终止的地方才开始;因而按照事物的本性来说,它存在于真正物质生产领域的彼岸。”(《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5卷,第296页。)如果忘记这一点,“自由”无疑是有变成一个均衡主客观关系、如同机械力学理论中的概念的危险的。这决非辩证唯物主义自由观的本义。自由既非单纯的认识概念,也不象当代西方哲学所说,仅仅是价值观念,而是与人类全部和永远的能动追求、积极实现自身目的努力形影相随的实践论范畴。它是人们时时接近,却又永远不必担心会臻于绝境的生活理想、对社会富于无限魅力的未来“天堂”。同样,马克思主义对“美”,也是基于这样一种理解。马克思和恩格斯关于“美”是“人的本质的对象化”的见解,他们关于悲剧和喜剧的论述,都是以人类社会实践与历史衍进步伐为背景衬托的。他们的艺术美学观,依附在历史自由观之上。后人将美的范畴狭隘化和静态化的企图,无疑是一种理论上的倒退,是与美的自由本性南辕北辙的。

《系统美学》实质上也是致力于这样一种“自由美学”的。与“美是自由的象征”的一般与原则性命题相比,它借助系统方法长于功能动态分析的优点,着力对美与自由的异质同构关系进行了尽可能缜密的、确有说服力的阐述。这是系统方法较之上文所说的静态结构分析更深刻的成功。作者标举的美学观念是:“审美和艺术既不仅仅是一种认识活动,因而有别于科学;又不仅仅是一种需要和评价活动,因而有别于一般意识形态。只有把认识论与价值论两者统一起来,从完整的意义上来把握美和艺术,才能找到正确的途径。”通过这一途径,《系统美学》扬弃了昔日烙有机械唯物主义印痕的美学观念,也未陷入当代西方某些视直感为神灵、却不问人类感性的实践基础的神秘美学的泥淖,沿实践论的科学路线层层深入地开剥“美”这个千古不朽的心灵之秘。依《系统美学》的实践—自由美学观,“说审美是自由的关系,有两层意思,其一,只有当人与世界的现实关系的发展,给审美关系创造了自由的领域,审美关系才能发生和发展。其二,审美关系是一种自由的精神关系,它凭借审美理想的力量,创造了自由的主体(审美个性)和客体(美),使二者处于自由和谐的关系之中。”这种与人的实践自由异质同构的审美意识,在《系统美学》中,被界定为人类思维发展序列中的、介于由原始实践积淀而成的无意识与面向现实实践的自觉意识之间的非自觉意识层次。这是说,人的审美(非自觉)意识,继承了人类原始实践的动作性、意象性、情绪性等生动、形象的特点,又是面对现实的,具有能动超越和创造的意向。书中所谓的“非自觉”,是与以主客体对立为特征的自觉(认识)意识相对而言的;它不象后者那样追求抽象和准确地理解对象,而属于非限制性地整体把握客体,情景同一、物我两忘地自由体验,是科学认识的潜在精神动力。因此,“非自觉意识的非自觉性不是自觉性的不及,而是其超越,是超自觉意识。”它也有感性、知性和理性三种水平,分别表现为情绪欲望、情感意志和审美意象,是与自觉意识的表象、概念和范畴三种水平平行的。《系统美学》通过这样结构(横向)、层次(纵向)相结合的剖析,大体指明了审美这一特殊的思维形态在整个人类意识系统中的地位,使已有的“美是自由的象征”的命题得到进一步的具体论证。与过去种种主要着眼主客体静态关系的美学理论相比,这显然是一种独辟蹊径的新尝试,一个思路宽大的设计,也唯其如此,它的论断还是值得推敲和斟酌的。但有一点是无庸置疑的,即若与《系统美学》这一尝试争辩和抗衡,再采取以往那种直线的或静态的思维路子,是无法与之对话的。这也许是该书最不容忽视、也最有意义的价值。人们不必赞同作者的见解,可起码得认真思索其中蕴含的一个基本的启示——文艺研究的整体化。

必须正视,与中国现代文学艺术密切关注民族命运、急于唤醒人民的优秀传统相伴随,我们目前的主要困难是如何摆脱使文艺观念狭隘、僵化和单调的“左”倾教条主义偏向。这是个看似背谬,其实是基于生活本质的辩证法,即失误往往出现在着力最重的地方;或如爱因斯坦所说:“每一项重大成就都会带来新的问题,任何一个发展随着时间的推移都会出现新的严重的困难。”这样,文艺理论界长时期的主要任务,就必然是拓展视野,广泛汲取当代各文艺理论流派的有益见解和科学成果,丰富和更新我们的文艺观念,以坚持和发展马克思主义的文艺理论。因为坚持马克思主义原则,本就应有充实其生命力、增强其理论力量的涵义在内的,它与开放的眼光无法割裂。否则,所谓“坚持”必然会成为干瘪、枯燥的教条主义命题,浅薄成视野狭隘、孤陋寡闻的代名词,结果不能不是“坚持”的自我否定和取消。二者的关系,有如“主调”与“多彩”的相互依存。“主调”是“多彩”的有机和谐的效果。缺乏“主调”,“多彩”便是杂乱无章;没有“多彩”的绚丽,“主调”就势必苍白。但人们常常由于理论的无知或现实中急功近利的考虑,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如恩格斯早就指责的:“可惜人们往往以为,只要掌握了主要原理,而且并不总是掌握得正确,那就算已经充分地理解了新理论并且立刻就能够应用它了。”(《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第462页。)象我们这样一个跳动着十亿颗心灵、并具有悠久文化传统的社会主义大国,理应对马克思主义理论宝库有较大的贡献,也就必须有与泱泱大国之躯相当的宽阔视野和博大胸怀。记取我们理论界多年来奉单调为纯洁、视僵硬是坚定的惨痛教训,文艺研究者急切地要求继承拨乱反正的成果并加以深化,加快文艺理论系统化的步伐。我认为这也正应该是“文艺新学科建设丛书”的基本宗旨。

(《系统美学》,杨春时著,“文艺新学科建设丛书”,中国文联出版公司一九八七年三月第一版,平装本2.75元;压膜本3.15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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