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格人”辜鸿铭
1987-07-15萧文
萧 文
辜鸿铭是近代中国史上的一大怪人。当年蔡元培任北大校长,知道辜氏以极端保皇著称,仍因其长于英国文学,延聘入校。当时已入民初,他却留辫不去,自诩为“残雪犹有傲霜枝”,颇令人发噱。后来蔡元培被迫去职,校内教员发起挽蔡运动。辜鸿铭上台发言说:蔡先生是校长,校长就是我们这儿的皇帝,而皇帝是不能打倒的,因此蔡校长也不能走。以此理推出此种结论,实在使人捧腹,也不愧于他“怪人”的称号。
他的生平行状实在是怪。他父亲是马来亚的华侨,他也生于马来亚,十岁就赴欧,曾获文学硕士、工科学士学位,到二十多岁始闻中国文化,马上浸淫其中,乐而忘返,三十岁回国入张之洞幕府。有这样的经历,一九○○年八国联军侵华时,他竟以英文著“尊王篇”,鼓吹封建伦理纲常大义。而一九○二年,武昌由张之洞主办大宴庆祝慈禧寿辰,他又当众吟出《爱民歌》:“天子万年,百姓化钱;万寿无疆,百姓遭殃”,致使“座客哗然”。
他的中西文化观也实在使人觉得怪。别人搞洋务、办工厂,他不以为足,以“通西洋语言文字、学术制度为佳”(《大臣远略》);述郭嵩焘出洋见西方“各国风俗之齐整”而言“孔孟欺我也”,大为叹服(《上流人物》);但另一方面,又说西方的资本主义制度仅当“我中国春秋战国之时势”,讥行西法新政为“慕其奢靡”(《上德宗皇帝条陈时事书》)。一方面仰慕西方政治,而讥五大臣出洋考察宪政为“出洋看洋画”(《看画》);一方面以中国古代文化为至优,说《天演论》不过是“《中庸》所谓‘栽者培之,倾者覆之之义云尔”(《费解》)。
辜鸿铭以他独特的经历、行事,吸引着人们的注意。随着近来东西文化比较研究的深入,他当然会引起重视。然而,问题却在于在他纷纭多变的观点面前,如何把握辜氏的思想大势,也就是说,在他的万般变化之中存在着一个怎么样的不变?
长期来,我们研究历史人物,习惯于从阶级、政治等角度去看问题。但在辜鸿铭身上,我以为,他的思想观点的统一性,不在阶级,不在政治,而主要在于他的心理特征。
现实中往往有这样的人物:他喜欢和人抬杠,而他的本事和学问也很好。坚实的基础恰恰助长了抬杠的脾气。没有基础,抬杠就流为胡搅蛮缠;有了本事和学问,也不见得就能卓然成家。他一生只求在抬杠中取胜,无所谓道理不道理;对国事家事也无坚执之见,只求在每件事上驳翻了别人。也因为许多事在口舌的争伐中无法说得太充分、太清楚、太在理,他就常常得胜。这就更助长了他的脾气。这种人,无以名之,姑且称之为“性格人”,也就是以其性格特异为其一生主要特征的人物。
我就是这样看待辜鸿铭的。当然,不能说辜氏一生没有任何较一贯的政治见解,他大致上倾向于保守;但通观全人,他的观点模糊、多变也是事实。在日常交往中,他被人多于引人为同道;在跟张之洞的关系上,也常常因直言相讥使得张之洞下不来台。而他学贯中西,知识渊博,更使他在辩论中左右逢源。他在中国人中吹外国,外国人中吹中国,但也可反过来说,他在中国人中骂中国,在外国人中骂外国,几乎是无战不胜。以下这件小事很能说明他的性格:一次,他为西友召去参加宴会,被让在首座。宴间言及中西文化,他就说中国文化较优,如“顷间诸君推让不肯居首座,此即是行孔子之教。若行今日所谓争竞之教,以优胜劣败为主,势必俟优胜劣败决定后,然后举箸,恐今日此餐大家都不能到口”。(《孔子教》)这一段话,本来不过是插科打诨,但因为其仓促间表现出的急智,使得“座客粲然”。一笑之中,想来当真之人怕没有吧,辜氏却认真发了一通大议论,并记在自己的著作之中。遍翻他的文集,此类事不知凡几。
评论人,首先应该理解人。我们不以李白的“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为狂悖,是因为我们知道他是浪漫文学家;我们不以陈独秀攻击旧文化的文字为武断,是因为我们知道他是革命家。同样,我们理解辜鸿铭的“怪”,是因为我们知道他是“性格人”。需要着重指出的一点是:多年来,我们的历史学忽略了从心理角度去理解人。
因此,需要稍为提一提国外的“心理历史学”。它自五十年代发端,六、七十年代风行一时。它主要指历史学家对心理方法的运用,以此说明历史人物、历史现象及进程的由来和意义。应该说,在历史中过分强调心理因素,很可能会出错;但,在我们毫无心理位置的历史学中,学习一些心理方法当会大有裨益的。如对辜鸿铭的更深层次的、更全面的分析,就还有待于诸君的努力呢。
(《辜鸿铭文集》,冯天瑜标点,岳麓书社一九八五年十月第一版,0.79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