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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济自由主义思潮的对话·动态均衡

1987-07-15伍晓鹰张维平

读书 1987年7期
关键词:斯大林苏联经济

伍晓鹰 张维平

张维平:可以说,从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以来,世界各主要国家的经济政治体制都发生了或正在发生着本世纪以来最引人注目的变化,概括这种变化的各国学者和政治家们似乎都注意到这种变化是“市场取向”的,即各国都倾向于鼓励更为自由的经济和更大程度的政治民主。所以,还是那句话,重新评价与再度肯定市场机制的积极作用,已经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世界性潮流。

伍晓鹰:是的,人们注意到戈尔巴乔夫近来在内政与外交上旋风般大刀阔斧的动作,正是顺乎这个世界潮流。当然,就目前的苏联国情而论,他能推进多远,现在还很难讲,但至少我们可以作“积跬步以致千里”的期待。我觉得,当他日益成为新闻人物而风靡世界时,学术界应该探寻其中更深刻的东西。众所周知,苏联国内的政治经济体制改革,是在斯大林逝世后由赫鲁晓夫提上议事日程的,后来几经风雨反反复复,只是到最近两年才开始触及某些根本的东西。

张维平:其实,对戈尔巴乔夫这样的当权者来说,之所以要冒剧烈的利益冲突的风险去推动改革,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在传统模式下几十年的发展已使苏联的社会与经济运行象老牛负重,不堪其累。苏式现代化过程有两个特点:其一是国家无所不包的控制和集中干预,其二是不问投入产出比的粗放式发展。这就使苏联经济象一个不是自然发育,而是靠人造激素催养的动物,它尽管已经变成了一个庞然大物,但在身心发育上是不协调、不健康的。无论是内部经济结构还是经济关系的不同方面,也无论是与经济相制约的政治与法律结构,还是文化与精神的一般发展,都表露出诸多令人沮丧的畸型特征。可以说,改革之最深刻的根源就潜藏在日益明显的经济与社会生活的种种弊端中。

伍晓鹰:是的,人心思变,已成大势所趋。我觉得看看苏联人的反思或自我批判是会有启迪的。当代世界正变得日益开放,对话与缓和正在逐步取代过去数十年人为的对峙与冷战,戈尔巴乔夫在外部事务上所取的保守态势,正表明了他决心重整内部机制的愿望,所以二十七大的宏伟改革纲领中提出要打破“停滞机制”,这非常有意思。因为“停滞”这个词儿长期以来是被苏联人用来为其西方对手贴标签的,如今则以此反躬自省,难能可贵。

张维平:我以为,这种清醒的现实主义恰好表明了历史观的进步。对任何旧体制的改革无疑都必须有理论上的反省作先导,这方面的苏联文献可谓浩如烟海,但我以为最有概括力的有两例,其一是我们曾提到过的那位苏联西伯利亚科学分院女学者,她在安德罗波夫执政时期尖锐批评了苏联体制造就了一整代消极类型的劳动者;其二是《莫斯科新闻周报》今年第二期发表的该报政治评论员沙赫纳扎罗夫博士的谈话,他认为现在出现了整整一代不会运用自己权利的人,这些人可能受过教育,读过莎士比亚的作品,喜欢巴赫的音乐,但他们不善于捍卫自己的权利,或者更可悲的是不懂得什么是自己的权利。

伍晓鹰:确实,惰性的强化与权利感的退化是最为令人痛心的,因为这直接背离了列宁的“社会主义是千百万人民群众生气勃勃的创造”的理想,但其根源则是体制上的。这一点我们在谈哈耶克时已有所涉及。除此以外,我觉得英国作者莫舍·卢因的《苏联经济论战中的政治潜流——从布哈林到现代改革派》尤其值得一读。斯大林去世之后,随着个人迷信的被破除,僵化的社会生活开始松动。苏联在文学,历史,政治和经济等领域陆续展开了大辩论。它使原先被掩盖的“地质层”得以裸露,从而使人们能够洞察到苏联社会运转的某些内部真情。

张维平:这本书把苏联经济理论与经济政策的论战上溯到内战结束时的新经济政策时期,并认为尔后的有关争论大部分都是新条件下或者隐晦,或者公开的旧话重提,改革派理论家们对现行体制的批判往往融合着对二十年代抚今追昔的感情寄托。这就必不可免地要提起布哈林和他卓越的理论探索。

伍晓鹰:是的,布哈林在理论探索中诚然不只一次地犯过错误,但是,只要看看六十年代苏联蓬勃兴起的经济理论论战的热点,就觉得回顾一下他的思想并非无益了。

张维平:莫舍·卢因触及的是社会主义经济运行机制的不同选择或模式问题。如今,把高度集权的中央计划体制当作圣典让人顶礼膜拜的时代已经永远结束了。人们承认社会主义可以,而且事实上也存在着多种经济模式,例如南斯拉夫模式,匈牙利模式和苏联模式等等。

伍晓鹰:还有正在探索中的中国式的社会主义,这被认为是当今社会主义世界最富吸引力的经济模式。但从更深的理论层次上考察,似乎可以说,社会主义经济模式可以根据是充分利用还是完全限制商品货币关系而分为两种。斯大林本人在晚年已觉察到社会主义经济不能断然排除商品关系,但它仍是被当作异己力量,并且被加以诸多防范与限制的。

张维平:事实上,在苏维埃政权刚刚建立不久的内战时期,包括列宁与布哈林在内的许多人,通过“战时共产主义”政策,误以为以军事经济生活的组织形式可以引导出共产主义制度,但接踵而至无可收拾的灾难性局面给他们的教训却促使他们猛醒。列宁果敢地转向了他认为是资本主义的市场关系,并企望这次退却会导致新的进展。这就是新经济政策,其核心内容是强调发展商品货币关系和利用市场竞争机制。在《论粮食税》中,列宁批评了“资本主义是祸害,社会主义是幸福”的简单化说法,认为仅仅与更高阶段的社会主义相比,这一说法才正确,但与中世纪制度,与小生产、与小生产者散漫性相联的官僚主义比较,资本主义则是幸福。列宁据此提出了利用资本主义的方针。

伍晓鹰:是的,然而把新经济政策提升到基本理论的高度,并把它系统化,从而形成为理论模式的,则是布哈林。布哈林在一九二六年说,新经济政策和市场应该成为建设社会主义的纲领性原则,他认为,用强力摧毁市场关系并不困难,但问题是,实现社会主义除了通过市场别无它途。社会主义经济机构对私营商人和企业主的胜利,以及农村中社会主义性质的合作社对富农经济的胜利,都必须通过市场上公开的竞争来实现。他肯定了市场关系这种形式会在长时期内成为社会主义经济关系的决定性形式。从而,我们可以在一定意义上把布哈林称为“市场派”。

张维平:就是说,在社会主义经济中,也存在经济自由主义与经济干预主义两个基本模式,并相应得到两个不同的经济思想理论派别的支持。

伍晓鹰:我想可以这么说。尽管长时期内经济干预主义被视为正统,而经济自由主义则被视为异端,但历史自有公论。南斯拉夫曾一度因为搞市场经济而被戴上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帽子,开除出共产党情报局。对于我国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充分利用市场关系的变革,不是也有种种议论,甚至说我们在“全面推行资本主义”吗?

张维平:我想这一切都不重要,“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回到布哈林,我想他对于后世改革派理论家最重要的理论启示可能是社会与经济发展的“动态均衡”观。如果确实存在一个布哈林模式的话,“动态均衡”便是其基本内核。

伍晓鹰:布哈林曾经师从奥地利学派的庞巴维克等人学过经济学,因此,他对瓦尔拉斯的以边际分析为基础的一般均衡论肯定是熟悉的,当然,布哈林的“动态均衡”观肯定不是由此出发的,而是在变革年代中用马克思主义的辩证法对现实生活深入思考的结果。

张维平:是的,我们这里所指的不是把时间变量引入一般均衡理论的当代西方动态学(Dynamics),而是有其特殊的布哈林内涵的动态均衡论。首先是在所有制或财产关系的理解上,布哈林所持的观点是:使财产关系的发展不断适应生产力发展的需要,从而使整个社会经济保持动态均衡,有机发展。

伍晓鹰:我想是这样的,虽然他本人并未如此明确地表达过。这个问题之重要已经被各国社会主义经济体制改革的历史反复证实,而且它在理论与实际操作中都是至为关键,又是最为棘手的一环。

张维平:我以为,从社会主义国家改革的历史来看,改革的目标也许可以这样归纳:坚持公有制,但不迷信国有制;反对私有制,但必须寻找财产的经济与法律关系的透明度和确定性,以使其社会与经济获得因物质利益而驱动的发展活力。

伍晓鹰:可以说,改革的认识虽已日益明确,但改革的实践却是困难重重。布哈林当初在实现工业化的策略与理论主张上就是与斯大林对立的。他反对强制地剥夺农民,主张在农业部门内长期保留私人农场,使之逐步地通过市场,购买与信贷等方面的合作制而“长入”社会主义。这就是要注意财产关系发展上的“动态均衡”。

张维平:他特别对国有制及其后果心存戒备。认为社会主义关系的深化并不等于私有经济部门必须由一个不断发展和无所不包的国家来取代,这种做法是与促进国家逐步消亡的社会主义理想背道而驰的。他主张合作制,主张彻底抛弃“战时共产主义”这种“歪曲了的社会主义幻想”而采取“有机发展”战略。他特别指出农民一家一户的耕作习惯是根深蒂固的,任何强制都会导致意想不到和难以对付的抵抗。

伍晓鹰:这个情况也为我国十一届三中全会前后农村面貌的巨大对比所证实。以往百分之九十的农民,以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时间在土地上磨洋工,只是在剩下不足百分之十的时间和土地(自留地)上,他们才肯使尽浑身解数。三中全会以后的农村改革,一开始便触及财产关系,农民分户承包集体土地和农机具,有权逐步积累自有财产,从而刺激了生产与投资热情。

张维平:可以说,所有制问题,对社会主义国家经济学与法学界来说,是有着长久魅力的论战主题。六十年代末,苏联一批具有变革思想的青年社会学家指出:在劳动分工体系中,人们因教育与技术熟练程度之不同,占据着不同的岗位和起着不同的作用,从而他们在事实上使用与掌握着不等量的生产资料。这就在社会主义所有权结构内部出现了利益差别,它导致社会分层与利益集团的出现。国家所有制形式的缺点,就在于它解决不了集权与实际存在的企业与集团利益的相对独立性之间的矛盾。

伍晓鹰:国家作为人格化的所有者,其直接的后果往往是模糊了财产关系,使直接掌握生产资料的人发生疏远感,以至于出现各种各样漫不经心地浪费乃至处心积虑地侵吞公有财产的情况。理论上的生产资料的主人在实际上有时甚至变成机器设备的虐待狂,这是很不幸的。

张维平:布哈林和那些在六十年后从布哈林著作中汲取智慧的苏联理论家们,对国有制的批评还有更深刻的原因,这就是他们始终强调政治与社会的动态均衡。布哈林本人之所以也象列宁那样,从“战时共产主义”立场退却,不仅出于经济考虑,尽管经济生活的全面崩溃和全国性的农民反抗迫使他们考虑了许多问题。但布哈林基于对斯大林个人素质的某些隐忧,更相信如果不在领袖个人与历史,进而在集权与分权,控制与自由,积累与消费,速度与效益等诸多方面寻找动态平衡,则社会经济关系的发展只会日趋失调和造成各个方面的紧张关系。

伍晓鹰:弦绷紧了就会断,布哈林的隐忧以及由此而来的理论论战的历史,随着六十年代初苏联东欧改革的开始而出现了重新评价的趋势。关键是如何评价“斯大林模式”这一社会主义建设实践的优劣与成败。这一模式的关键是个人与历史的失衡。优劣判断也从此而生。谁创造历史?苏联工业化的历史不折不扣就是斯大林创造和斯大林推动的,历史的主动性在领袖而不在群众一边。这就给经济体制打下个人烙印,或者说领袖个人本身由于其巨大权力与影响而成为一个体制,一个“无所不能”的权威体制,虽然他不能绝对不受历史条件的约束,但在一定范围他确实是超乎历史的。

张维平:按照六十年代苏联许多学者的理解,我想可以这样归纳:苏联工业化的资源配置与产业结构的锻造,不是通过经济人的“成本——效益”运转机制实现的,而是斯大林“钢铁般”意志的铸件。许多苏联学者称三十年代疯狂的工业化为“瞎忙”,原因无疑是上面的瞎指挥,但这是俄罗斯传统的延续。如若不信,有史可证:二百年前的彼得大帝就是这么干的,这位英明帝王的格言是“先冲——再想”。斯大林也是如此,他把战争中配置与部署兵力的办法搬用来指导经济建设。结果,上级对下级的强硬指令与下级对上级“报告完成任务”式的“绝对服从”便成为斯大林模式的一个特征。阵地战中短兵相接时指挥员的一声号令——“冲啊”,变成了斯大林“速度决定一切”的工业化发展战略。于是,只讲速度,不问效益的结局就成为由斯大林个人意志推动的“历史必然性”。如果谁敢提出质疑,要求对速度进行可行性研究,就要以叛国罪论处。

伍晓鹰:完全可以说,速度与效益之间的动态失衡,是苏式工业化过程的显著特征,而苏联决策者们的政策学的最根本内容就是“抢速度”。而要达到这一目标,又必须破坏积累与消费的动态均衡,人民群众甚至在和平繁荣年代也被强制节衣缩食,使大众消费水平几年甚至十几年冻结在一个水平上从而保证积累率的高速增长。

张维平:问题是,打乱了经济结构中生产与消费既相互制约又相互促进的有机联系,归根到底会使活的生产力——人的发展在世界性比较中出现相对萎缩,从而使劳动生产率逐步下降。苏联从一九五一到一九六五三个五年计划期间,在积累率和固定资产投资率居高不下的情况下,工业的投入产出比与人均生产率的增长速度却逐年下滑,已致形成今日无可挽回的颓势。这说明资本形成与劳动生产率提高和技术进步是相互脱节的。

伍晓鹰:是的,这种高积累率下的“投资过度”,是导致经济整体机能失调的基本原因。投资决策大多草率而缺乏论证,都是所谓“拍脑袋”项目。一旦决定后又出现投资酝酿期长,工程项目完工期长,基建战线长和“胡子工程”多的现象。很多学者估计,苏联兴建一座工厂通常要比先进资本主义国家费时多两至三倍,经费则更难计算,是不无道理的。这一切导致建设资金长期被滞留,失去流动性,从而难以回收。苏联一位经济学家在一九七二年曾指出这是导致“技术进步缓慢,资本吸收量增加,资本投资的技术结构退化,各部门之间比例失调,从而使资源浪费日益严重”的一个关键性因素。

张维平:莫舍·卢因在本书中提供了有说服力的“统计比较”。根据一九七○年的苏联官方统计手册,苏联在投资规模与美国相等的情况下,其当年工业劳动生产率只及美国的一半,农业劳动生产率仅仅是美国的五分之一,而苏联的实际国民收入按最乐观的估计也不过是当年美国的百分之六十五。这个差距在进入八十年代之后已经有所扩大。在比较国民总收入时,东西方两种统计制度的不同口径造成了比较的困难。但有理由相信,近年来日本的国民总产值已经根本改变了它在五十——六十年代远远落后于苏联的态势,而跃居为世界第二经济大国,这个事实对于理解投资问题应该是有所帮助的。

伍晓鹰:应该说,日本政府有过产业政策,但总的投资决策是分散的。投资政策实际上是经济发展战略的最主要因素。苏联模式中的“投资过度”最原始的动因是“加速工业化”,而这又是通过片面强调积累的粗放式发展实现的。

张维平:看来,用“粗放式发展”这个词未免太“文雅”了一些,实质上是“浪费式发展”。

伍晓鹰:这种过分耗费资源的发展战略一旦使工业化进展到某一阶段,经济停滞的病根便被深深埋下了。莫舍·卢因说斯大林留给他的接班人的是一支巨大的工业力量和没有效率的经济。

张维平:问题是停滞的疾病如何被根治?有意思的是,斯大林的后继者们为了突破停滞局面,总是一再地“率由旧章”,采取注入更多投资的办法,结果是反倒加剧了停滞局面。这种以投资来解决由于过度投资引起的停滞的办法,成了斯大林模式下的一种“俄国病”,实际上,这不啻是饮鸩止渴。如此反复多次,才最后不得不从经济体制上找原因,从体制改革中找出路。

伍晓鹰:在这个问题上历史又一次提供了布哈林的证明,在一九二七年他就批评了当时“过分拉长投资战线”的错误,并肯定这不可能带来真正的经济增长。他分析说,许多新建项目吞噬与滞留了巨额资金,已上马的许多项目会无限延期乃至取消,而那些真正需要资金的部门则将因而缺乏资金,并进而导致“商品荒”,第二年即一九二八年,苏联的“商品荒”已经严重到无法容忍的地步了。同一年,布哈林发表了《一个经济学家的札记》一文,在文章中他拒绝了“速度决定一切”这种专断的口号,主张实现一种“平稳的高速度”,他认为在任何情况下片面地强调积累与消费任何一个方面都无助于形成正确的经济发展战略。

张维平:布哈林是相信制订计划的优越性的,但事实又使他相信,计划经济本身并不一定比非计划或计划性不强的经济优越。他多次强调,制定计划时,即使有充分根据,也难免有局限性,而一旦考虑不周,则更其有害。至于计划制定者倘若大权在握但又十分无能,则其破坏性后果就将比无计划的资本主义为害更烈。有一个问题使布哈林特别敏感,并为之付出了极大的精力苦思冥索:通过政府意志强力在一个落后社会推进工业化,可能会产生哪些复杂的经济、政治与社会后果?

伍晓鹰:布哈林在许多问题上的结论是非常明确的。他对国家和管理者权力的过度膨胀历来是抱有忧虑的,所以他告诫人们对中央集权的统制经济要有所戒备,并强调计划工作会有的危险性和社会自发发展的必要性。他说:过高估计计划原则而低估自发性的作用是错误的。

张维平:布哈林的意思是,要充分相信价值规律的自发运动的结果可以抵销计划的盲目性,增强计划的灵活性。过去人们常说“自觉利用价值规律”,我以为这是一种误解,没有自发性就不存在价值规律。

伍晓鹰:布哈林对国家力量还有另一个忧虑。他认为如果长期漠视作为社会主义内涵的人道主义,那么社会主义必定会失败的。

张维平:布哈林是有所指的。苏式粗放式发展的资金积累是通过大规模剥夺农民和小业主乃至个体劳动者的暴力方式进行的。对大众消费则是用辅以消费品定量配给制度来维持的。布哈林对此持反对态度,他不同意把农民等同于“资本主义”而去无情斗争,他也反对国家用强力去压跨手工艺人、小商人与小企业家,而是肯定了这些社会集团提供的生产与服务是工业化的必要补充,能缓和过度投资造成的资金短缺困难,以便国家在困难时期有可资利用的机动手段,否则经济危机乃至社会冲突便无可避免。

伍晓鹰:布哈林还看到了经济与政治权力的过分集中会使国家失去许多活力。在财产上剥夺所有人的自主处分与积累权利,而代之以无所不包的国家力量,必然形成庞大的行政部门和官员队伍。国家管的事儿太多,样样都管,很可能一样也管不好。“小而廉价政府”的思想决不是亚当,斯密二百年前心血来潮的灵感之语,对具有长远中央集权大政府传统的俄国来说,这更是至理名言。布哈林认为,过早消灭各种形式的“个体”或“私有者”小人物,取而代之的必然是一个臃肿、费钱和无效率的政府,维持这个政府机构所需要的开支比起小生产的无政府状况所造成的非生产性开支会多得不可比拟。

张维平:所以,六十年代许多改革派经济学家指出:过分集权本身便是机能失调的表现。当时,苏联政府已经提出让企业自负盈亏的口号,学者们抓住这一点穷追不休:当经济领导部门对下级企业作出种种严厉规范与制裁时,为什么它们却可以对自己的瞎指挥所造成的无数失误和亿万卢布损失心安理得?这准道公平吗?对此,学者们响亮地提出了一个口号:让行政机关实行经济核算。

伍晓鹰:八十年代,当西方各国政府日益膨胀并消蚀着微观经济活力的时候,美国新自由主义经济学家詹姆士·布坎南便指出:既然政府不甘寂寞,要参与经济事务,那么包括决策在内的政府行为本身也必须按市场法则经受“成本一效益”的测度,也即对政府决策作经济核算,可见,东西方国家在许多问题上面临相似的困难,并且在寻求解决办法上日益殊途同归。

张维平:实际上,社会主义经济为什么必然要是高度集权的这个问题,很值得我们深究,马克思与列宁并没有说过这两者之间有必然的逻辑联系。把行政方法用于管理经济、并进而对社会生活的非经济方面也事无巨细详加规范,势必会造成国家对个人权利的绝对支配地位,并造成人身依附关系的某些现代形式。由于这必然会压抑个体的创造素质,从而在经济上是负效益的。同时,从它造成了“不懂得自己权利的一代人”这个后果看,又必然是不利于社会的长远而协调的发展的。

伍晓鹰:所以说,改革不仅仅是经济的,也不仅是政治与法律体制方面的,而是包括一整代人的价值观念,思想与行为方式的深刻革命。当然,民主化是一个渐进的过程,但通过引入或恢复市场机制,达到经济权力的一定程度的分散,即实现经济民主,乃是基础与首要的工程。换言之,由市场机制带动的民主化过程将是恢复社会生活动态均衡发展的先导步骤,舍此而他求,很可能会导致欲速不达的后果。

张维平:谈到这里,我们可否问一句:斯大林模式是不可避免的吗?

伍晓鹰: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否定的,例证是南斯拉夫模式的存在,在斯大林的面前,铁托硬似铁,他果敢地拒绝了苏联模式,从而为南斯拉夫人民争得了较广泛的经济与政治自主权。就经济体制改革的理论准备而言,我以为首先必须肯定,不对旧体制的弊端从理论上作深刻的揭露和全面的清算,新的运行机制的优点是不会被人们充分认识并广泛接受的。新旧斗争在改革时期首先表现为学术上的唇枪舌剑。

张维平:如果说,布哈林观点中那些已被历史证实是正确的东西之所以不能进入社会主义实践,原因在于这种本来应该由实践给以检验的理论争论很不幸地由武力作了裁决的话,那么我要说,斯大林模式的另一个致命伤是它通过对学术研究的行政干预,破坏了理论与实践的动态平衡。据一位苏联经济学家说,工业化年月所付出的无法估量的代价之一,就是使经济学的发展停止了二十年,而在我们这个时代,知识更新与增长的速度是如此之快,以至我们可以说,迄今为止人类所积累的全部知识的三分之二,都是在过去的二十年里获得的。

伍晓鹰:是的,苏联从三十年代工业化到五十年代初,将近二十年的时间里,连一本政治经济学教科书也没有,斯大林本人的《苏联社会主义经济问题》在五十年代初问世后,才逐渐出现一些据以诠释并发挥但不敢越雷池一步的所谓教本,这个现象说明了什么呢,斯大林个人的性格,好恶,智慧与缺陷在长时期里,从物质生产与理论和精神生产两方面成了苏联历史发展的决定性力量。

张维平:所以作者莫舍·卢因指出了这个事实:在俄国形成经济体系的最初几个五年计划期间,伴随工业发展的是理论准备的惊人贫乏,不但经济学,而且社会学,政治学与社会科学的其它门类统统被取消了。特别可悲的是,一方面强调计划经济,另一方面对计划经济的理论与实证研究又几乎无人问津,计划方案的周密性又从何谈起呢?当理论贫弱不足以指导实践时,就只能诉诸国家的强制力了。

伍晓鹰:这个情况在一九二九年便被布哈林提出来了,当年一月二十日,他在《真理报》上发表了《列宁和科学的任务》一文,指出决不能把制定计划当作可以随心所欲单凭经验进行猜测的活动,而是应当把它转变成一门专门的应用科学,但实际上从三十年代初期开始将近四分之一个世纪的时间里,苏联中断了对科学的计划工作的研究,这就说明了苏联的计划工作在长时期内是没有科学方法论和指标体系的,从这个角度去透视斯大林模式,其内在特征的盲目性和主观臆断的性质便昭然若揭。

张维平:由此我们可以断定,正是理论与实践的这种脱节,导致了我们刚才所谈到的在所有权关系,在政治、经济与社会,在生产、积累与消费,乃至在其它许许多多方面的动态失衡,或者说,苏联的工业化以及与此相伴的社会发展是一种非有机非自然的发展。在此,我们需再度声明,当我们用“动态均衡”为题来谈论莫舍·卢因的这本书时,其概念与西方动力学中的同名术语的内涵是有差别的,而且也无法概括我们讨论的这本书的内容。

伍晓鹰:同样露要说明的是,我们现在重新肯定布哈林的某些经济观点,并不是要“回到布哈林”去。布哈林的功过,列宁早就说得很清楚。至于我国三中全会以来经济实践的发展,也绝非布哈林的观点所能说明和概括。但是,为了进一步前进,通过读书,了解前人的成果是必要的。

张维平:这就应得上一句话:“开卷有益”。

(《苏联经济论战中的政治潜流——从布哈林到现代改革派》,〔英〕莫舍·卢因著,倪孝铨等译,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一九八三年十月第一版,1.1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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