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为什么离异
1986-11-01刘巽达
刘巽达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
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托尔斯泰
(一)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他有过,她也有过。然而他把她的过放到了高倍放大镜上,时时刻刻都耿耿于怀,她终于按捺不住了。
一年之前的一个晚上,她去参加局团委举办的舞会。同厂的小蔡热心地指点她,短短两小时,使她的舞艺大有长进。舞会散了,她兴奋的情绪依然没有消褪。小蔡与她同路,当他们走到树荫下的时候,小蔡的手轻轻地不经意地搭上了她的肩头。刹那间,她有点麻木,有点眩晕,两脚软绵绵地机械地往前挪动。到了明亮处,她才如梦初醒,猛然振作起来,轻轻地挣脱了小蔡的手。当她看到小蔡那痛苦的表情时,心里泛起一股异样的滋味,但最终还是以冷静而友好的语气对他道了声:“再见!”
打这以后,在丈夫面前,她总有一种做了亏心事的内疚感。她几次欲言又止。她怕敏感多疑的丈夫会“浮想联翩”,所以决定让那段隐事永远隐藏起来。不管怎么说,我对丈夫是忠贞的,她自我宽慰。
然而,不知为何,他知道了。也许舞会散后,有人在后面看到了那段插曲,几经辗转,传到了丈夫耳朵里。他暴怒了!他用极其难堪的语言谴责她,怎样的语言能使她伤心,他就用怎样的语言。她无声地抽泣,无言以辩。为什么当初欲言又止呢?要是说了,不管他如何“浮想联翩”,终究是自己主动说的。但现在却是被人“发现”的,再解释也是无济于事。何况他正在“义愤填膺”的关头。
夜深了,他还不愿就寝,坐在沙发上一个劲地抽烟。她十分倦怠了。但此情此景,她不能入睡。她企图劝他消火,但发现任何表示都无异于火上添油,于是缄默。直到后半夜,她才声泪俱下地给他描述当初的情景及事后的想法。听罢,他毫无反应,眼神痴痴的,依旧吸烟。她问他:“相信我的话吗?”他依旧吸烟。她并不执拗,不再问了。和衣而睡。她相信行动更有力。
数日无话。数月无恙。有一天,为一件小事发生了口角,他又提及此事。她本想辩个明白,但一想难以辩白,何况起因是区区小事,遂让步。她没想到她的让步给他当成了心虚,从此口角纷争便频繁起来。
她连自己都糊涂了:是否真的做了错事?她心底深处确有亏心的感觉,她发现战胜自己是那么困难。我是心虚吗?她问自己。回答是否定的。但在他面前,她不再有过去那种绝对平等的感觉,她的心灵失去了平衡。终于有一天,当丈夫又以咄咄逼人的气势训斥她时,她把对丈夫的不满连同自己连日来的窝囊一股脑儿喷发出来,决战爆发了!
后来呢?一切并没有好转。她做得太累,又有逼迫感,所以决定自由自在地做人。她离开了丈夫……
(二)
另一对。
他们的恋爱真正是“谈”出来的。他们当初并没有“终成眷属”的先见之明。他们几乎没说过“我爱你”之类甜腻腻的话,就自自然然地成了一对。他们太有思想,又太善表达,因此你来我往,谈得煞是热乎。争论也有,争论愈加使他们的谈话色彩纷呈。
他们成了夫妻。实实在在的生活使他们的谈兴有所减弱。这并不要紧,他们懂得此乃属必然。可渐渐地,他们都发现彼此的谈话再不象过去那样可以无所干涉了,而是有了禁区。有时,话冲喉口又强行咽下;有时,感慨刚发又连连注解。他们都变得“小心”起来。
“高加林这个人物太真实了。巧珍美是美,可他们毕竟没有共同语言,高加林在那个位置上怎么可能要她呢?”——看完《人生》,他免不了发发感触与评论。
“你倒是与高加林心心相印。哪一天你窜了上去,也可用同样的理由对我说:环境地位不同了嘛!”——她的口气酸酸的,尖尖的,辣辣的。
“你看你看,这个女演员长得多美,赛过蒙娜丽莎。”
“你怎么老是注意漂亮女人,一会儿这个美,一会儿那个美。不要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凉凉的一盆冷水。
“卡列宁真作孽,他的老婆与别人私通,还象自己做了亏心事一样。”——他尽管了解老托尔斯泰的用意,但仍免不了用“非文艺评论”的尺子在妻子面前衡量一下。这样的评论在其他人听来会笑话的,但妻子不一样。
“活该!找到这样的丈夫不等于守活寡?安娜做得对。”——妻子不同意他的观点。
“我看你最好整天有一个渥伦斯基陪着你,女人!”
……有些话题,他们很难深入探讨,动辄就倾注感情色彩,动辄就对号入座。渐渐地,一方开始对“敏感”的问题不加评论。另一方起初甚为不满,认为夫妻间应该无所不谈。可后来发现他们之间只能有两种选择,于是就选择了沉默。自然,绝对的沉默是不存在的,有时候仍然免不了对禁区内的话题进行评论。为了避免互相偏执的舌战,就小心翼翼地加注,事先提请对方不要对号入座。真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两人爱憎分明的个性都已荡然无存。
他们在自杀个性。但江山可移,本性难改。换了“非夫妻场合”,他们各自又都锋芒毕露,才华横溢。在那种场合,任何人说出任何观点都不会引出非正常感觉,没有禁区。于是他和她都喜欢“非夫妻场合”。因为在那儿,自我是充分袒露的,无需遮饰,胸臆开阔,心情愉快。
他们之间谈得愈来愈少。他们与别人谈得愈来愈多。他们单独在一起,有一种条件反射的审慎,相沿成习。他们的爱情在逐渐降温,降到貌合神离的地步。在一个绝对无法上法院或派出所辨别孰对孰错的时刻,他们在心灵里走完了结合的道路,接下来只要走一步“貌离”,就完了。
(三)
阳刚阴柔,天配成双。有这么一个家庭,丈夫绝对孔武有力,妻子绝对软弱温顺。软绵绵的头依靠在硬梆梆的肩头,安全,踏实。
有一次,当妻子“报忧”时,丈夫竟显得神思恍惚,心不在焉。她愤怒了!好啊,你对我的忧愁置若罔闻!于是便哭,便骂。她准以为他会重新伸出孔武有力的双臂,可这次没有,他竟怅怅地推门外出了。
原来他也不遂心。他一直扮演强者的角色,可他也遇到了需要在别人的肩膀上靠一靠的事,可妻子显然无此能耐。对此,她并不理解,她以为他对自己开始不耐烦了,便每每以“请注意你的良心”的语言对待他,仿佛她的所有不满都有他不可推卸的责任。于是乎,他的安慰开始渐渐减弱,以致于当她大发牢骚时,他充耳不闻,有时还免不了大皱其眉,颇不耐烦。终于,某一个傍晚,他大声喝问道:“为什么从来没听到你说高兴事,为什么一看到我就说败兴话?”这一喝不打紧,她更提高了八度音:“我有什么可高兴的?不高兴不对你说对谁说?你以为没人听我说?”
他无言。她的话也对,报忧自然对丈夫报。可难道她真的连小喜都报不出?抑或因为她把我看得太孔武有力,所以报忧不报喜。可是,包围在忧愁和牢骚中的生活又有多少滋味?
他采取惹不起躲得起的政策,很少与妻子在一起。他听到的烦恼的话确实少了,可妻子的温顺也与她的牢骚成正比减少。他们都想改变对方,最终都是枉然。丈夫孔武有力的臂膀时常有空落落的感觉,妻子软弱温顺的头每每无所依傍。在一个气候心境及周围环境都不理想的时刻,他们之间发生了一场利害攸关的争吵,时隔并不太久,夫妻之弦断了。
(摘自《现代家庭》1986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