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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名“精神囚犯”

1986-09-25谭元亨

啄木鸟 1986年5期
关键词:犯人

谭元亨

第一章

“你……你们是谁?找我干什么?”

生产队长李立雄一屁股跌坐在灶底下的灰烬里,眼睛睁得比牛卵子还大,几乎要爆出来了。腾起的草灰弥散开了,整个屋子里一片昏乱。

其实,不速之客此时还在门外一丈多远,里面暗,外边亮,他们并不曾看见屋里正在往灶底添柴的李立雄,更没料到李立雄会吓成这个样子。

李立雄却又一次在等待末日的审判。

“到底是来了。”惊恐中,李立雄脑子里掠过这么一个念头。他似乎已等待多时了。尽管出狱有很久了,可是他的整个身心,仍似坠在地狱之中,不得解脱。任何一个梦,都是发生在狱中的,不是在拼命扒吃牢饭,便是在提心吊胆地接受审讯。梦,永远也脱不了牢气,甚至一觉醒了,也会把蚊帐的顶当作牢房的天花板,把身边的妻子当作挤在一张通铺床上的囚犯,至于自己屋中的墙壁,不管怎么刷白,昏暗之中,也总是觉得那是布满了一个个“T”字似的蚊子血——其实是人血的牢墙。有时,竟下意识地往墙上打蚊子,“啪啪啪”没停——这也是在牢里习惯了的。其实,他当看守的时间比当囚犯的日子不知多多少倍,可现在只记得自己是囚犯,时刻担心着最后的判决——这回该是来了!

……

李立雄退伍回乡,不过一年多的时光。当上生产队长,才只有半年多一点点。可这半年多的德政,竟是有口皆碑。王五老馆子同扯皮了十几年的三婆婆言归于好,叫他这位队长亲自监了“交杯酒”。李满爹在“双打”运动中被迫“退赔”的缝纫机、大柜,还有一套木匠行图,在他的主持下,“完璧归赵”,一家人都给他烧了香、磕了头。王七丫公遂了愿。队上派人打了一副“千年屋”(指棺材),只说到了阴间还会求阎王爷多给李立雄几年阳寿。李五娘的大脖子病,也亏他下山带来了灵丹妙药,居然好了……且不说这些芝麻绿豆子事,队上搞起了竹木工厂,藤条加工、制玉兰片等副业,当日仍停留在刀耕火种人拖犁的山坳坳里,一下子就添置了几部手扶拖拉机,十户人家有九户造了新屋,过去适龄未读书的十几个伢、妹子,如今也统统背上绣了熊猫、凌霄花的书包,天天热热闹闹下山念书去。队上八十岁的尊者李家大爹时时刻刻抚着那一尺长的白胡子,乐滋滋地说:

“我们老家伙的眼力就是不错,李立雄不单是个好劳力,还是个好干才,有造化,日后准定在众人之上。当个生产队长未免委屈了点。”

每逢人们夸奖,李立雄并不曾脸红,八尺汉子好脸红么?只是他脸上总有一种歉疚、痛苦的神情,对夸奖报之以苦笑,摇摇头,走开了。仿佛干这么些好事,都是出自于一种赎罪心理;愈是拼命干,这种心理就表现得愈充分。仿佛他在娘肚子里就被告之:人的一生都是为了赎回前世的罪孽。然而,几百、几千年,这边远的深山里从未来过一个传教士。

……

今天,一收工,他兴冲冲地回了家,对刚过门三个来月的贤惠媳妇说:“这下子好了,王五老倌要造的柜造得起了,我赶深山里跑,找到了两人合抱的紫檀木……”

媳妇见他裤腿子捋到大腿把子上头,下面净是泥浆,还划破几道口子,血渗出红来,脸上笑呵呵的,气却喘个不赢,立时给他泡了一碗金桔子茶来:“歇歇。”

没歇上几分钟气,他便自己去烧晚饭火……一天忙碌之后,这有点呛人、而又带有草木香味的柴烟气,令他感到惬意,比休息上一个钟头都舒服。屋的腌菜味、熏干笋的酸气、茅屋里特有的清香,此时都钻进了每一个毛孔,叫人分外轻松。他立即就象换了一个人,哼起了花鼓小调“小刘海呀……”他乐于置身在山间茅舍各种气息的包围之中,寄托上全部的欲望、心愿。他是属于大山,属于茅舍的。

正在这时,不速之客来了。

“看守班长,认不得我们了?”

两位来客跨进了门,看到在草灰中狼狈爬起的李立雄,不禁诧异地问。

这时,李立雄的媳妇娘子“噼叭”一下拉着了电灯:“大队的小水电送电了。”

“认得,认得。”李立雄的双唇哆嗦着。并不是灯着了才认出人,人还没到屋门前他就认出了。能不认识么?都刻进骨头里了!在这两位来客——当日的囚犯身上,留有过他的皮带印,绳索痕,还有皮鞋尖踢出的血瘀,以及用枪托砸下的凹……而今天,用不着怀疑,他们都是属于平了反的,地位远在一个生产队长之上,他们来干什么?来找他算帐的么?——这样的审判已经有过一次,但不曾结束,所以,今天又在继续了。

记忆的闸门给两位不速之客撞开了,往事,竟如洪水一般奔涌而来,不可阻遏,他,还是应当说点什么……

第二章

双亲大人,叩首:

佳音本容以后再作禀告,无奈为儿的心实实难以平静,等不及了。午睡困不着,拿着笔象捏一团火,硬要写才好。为儿填入党志愿书已有二十又三日多了,不要几天就要在党旗下宣誓……记得双亲大人常常对我说,吾家祖祖辈辈都是佃农出身,奈何这三代没一个共产党员,如今闹得祖宗没有脸面,自家人撑不起腰杆子,连菩萨都敬不灵。现在可好了,我在了党,你们在大队、在公社都说得起话,脸上有光了……讨论我入党的时候,同志们都肯定我立场坚定,斗争性强,对敌人决不心慈手软;为人厚道本真,无有非份之想,佃农本色丝毫不改。因此上,他们就原谅了我一些小小的缺点错误,如对犯人缺乏耐心,嗐,小节问题!本来,那些个家伙都是买咸鱼放生——不知死活,对他们有什么客气可讲……

看守班长李立雄一连二十多天没睡好午觉,在床上翻来覆去,今天,终于憋不住了,趴在床上写起信来,要规规矩矩地“禀告双亲大人”。只见他上牙齿咬住下嘴皮,都咬出两个深深的板牙印来了,写一个字不知费多少力气。他只有小学文化,“文化大革命”中学校净把学生当劳动力,他的双亲大人便说,不如给自家当劳动力的好,还攒得上千工分,便没有升初中。小学老师过去是教私塾的,队上搞的“民办”,所以他学的也不文不白。自然,书信的方式都是老一套,诸如“双亲大人”、“禀告”之类。当年,雷锋、欧阳海写信,不也是这般款式么?学英雄的没错。当人家笑他写信怪里怪气、费力不讨乖时,他便板起脸说:“你们去翻翻书,雷锋、欧阳海就这样写的,老师也这样教的。”俨然是英雄的后继者。毕竟是麻布袋绣花——底子太差,写一个字得爆一颗黄豆大的汗珠子。半天才写得两、三百字,当得挖上一坡的红薯土。嗐,小学结业,就是当的作田人,只晒出一个乌黑发亮直冒油的身胚子来,到哪去操一笔字呢?脖子上,手把子上,几乎是全身,都筋爆爆的,在乡里,谁把他惹火了,把褂子一脱,露出全身黑肉和青筋,挑衅者立即就吓了个“三步倒”,叩头告饶了。公元一九七六年,征兵办到公社里来招兵,此时,他已经当上了民兵排长,当然是头名状元。不说别的,单讲他到公社,见招兵办公室门口挤满了人,他只把手一扒,人就纷纷往两边倒,那领队的在里面听到有人叫苦,喊倒了人,正说:“是哪个耍蛮……”李立雄早已到了跟前。一看,领队顿时喜饱了,往他肩上一拳,自己却倒退了三步,连声道:

“人高马大,山里人有山里样!”

待检查体格,一脱衣服,那领队“吓、吓”直吐舌头,回头,便对李立雄说:

“有个好去处,正派得上你用场。”

“组织上决定,我坚决服从。这一百八十斤交给你们了。”李立雄声如洪钟。

“公安部队。”

“行!”

“太好了!太好了!对付那些乌魂野鬼,就得有你这号黑面神!”

李立雄就这样到了县看守所,当上了看守战士。

这是一个边远的县城,比他所在的深山开化不了多少。没有铁路经过,开往别的县城的班车,也一天只开两趟,而且是简易公路,没铺柏油的。早几年,姑娘大嫂,还大大咧咧在门外洗澡,没个回避。山里放排的排客,肚皮底下也懒得兜条罗卜澡巾,赤条条一丝不挂,顺水而下,还故意撩拨溪边洗衣的女子说话。衣着,大都是土布,而且大红大绿,颇为俗气。辈份之间,尊长上下,界限很是严谨,打外边来个普通干部,都尊为官长,迎送唯唯诺诺,鞠躬作揖,十分恭敬。常言道,山高皇帝远,这样一个普通的看守,便也有了无上的威严。

李立雄便是在这种气氛下执行任务的。别说一上街,无数道尊重的目光投来。就是在所里,头上戴着国徽,人顿时就有了神圣的感觉。在犯人面前,他就是上帝。他的目光从此变得居高临下了,本来,他个子就有一米八、九,在南方算是“顶峰”了,看人得俯下头,况且犯人总是勾头弯腰、低声下气,相比之下,他愈是高了。诚然,李立雄不负众望,犯人一见他就怕,咳一声都得捂住嘴巴,往号子里一走,肃然清静,绝无喧哗。因此,进来不到一年,便入了共青团,如今,不到三年,就又填写了入党志愿书,这在新兵来说,恐怕是屈指一数的了。战士们一个个对他刮目相看。

填了志愿书这二十来天,他天天都象喝醉了酒一样,黑脸上放光,发红,神采奕奕,声音格外焦脆。

现在写信,上面一排牙齿也咧了出来,白亮亮的,把下嘴唇给盖没了……

后面该写什么呢?说说自己是怎么惩办那些不知死活的犯人么?抽几皮带是痛快的,踢上几脚也随意,可家里人信什么“行善积德”,不知好写不好写。唉,什么善、德,封建迷信,批了十几年,偏偏家里就不开化……

写到这儿,他心里又有点不痛快了。不仅家里有这号糊涂观念,就是列席参加讨论他入党的那位看守所长,也分外多事,讨论时,就是他,代表看守所党小组提了一条意见,说他在执行看守任务时,不注意政策,惩办犯人更是过火,尽管近一年略好一点,但还不行;过去对俘虏也不能虐待嘛。你是看守所长,与公安大队不是一个支部,管什么闲事呢?还好,排长马上为他说了话,说这是小节问题,再说,犯人也特别可恶,不能怪罪于看守。总算把看守所长的意见顶回去了。这毕竟不是原则问题,用不着小题大作!

李立雄搔搔脑袋,又提笔写了下去:

“……这反过来证明了我的阶级立场

没问题……”

“的,的,笃,笃……”

一阵急骤、有力的脚步声,在外面由远及近传来,李立雄的思路给打断了,他有点恼火,看看墙上挂的钟,离两点还有一刻多钟,是谁不好好午休,这时就起来了?平日可没这个现象。他爬起来,正想去指责一顿,可一回头,来人已经来到了他身边,一身衣服白得刺眼。原来,是公安局的刑警,不是一个,有四、五个,其中有两个认识的。他明白了,忙说:

“这么急?还没上班就去提犯人?”

说完便弯腰去系鞋带。

谁知,一个不相识的却说:“用不着去提,犯人就在这。”

他诧异地抬起头一看,却发现来人一个个脸色都不对,认识他的两位也都铁青着脸,仿佛从没打过交道似的。他还没开口,站在前面的一个便伸过手来,动作麻利得很,“唰唰”两下,拔掉了他制服上的领章,再用手一撩,摘下了他的帽子,把上面的国徽也取了。他愕然了:“开什么玩笑,这又不是文化大革命!”

他听说过,文化大革命就是这般摘人家的帽徽领章的。

“谁给你开玩笑。”这竟是个熟人在说话。

他一惊,退后了一步,谁知腰部被一个硬梆梆的、冷冰冰的东西顶住了。

耳边传来一个阴沉沉的声音:

“你被捕了。签字。”

当逮捕证在李立雄眼前一抖,他便叫了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

“叫你签字。”冷冰冰几个字。

“凭什么……我从来没在外面干什么坏事呀!”李立雄仓惶四顾。

“谁也没说你在外头干坏事。”这是看守所的所长在说话,不知他什么时候也来了,其实,这时,周围已挤上了几十个人。平日,这位所长总是与看守战士们闹矛盾,东指责西指责,仿佛犯人是他养的一样,不得伤一根毫毛,现在,正好幸灾乐祸了:“签字吧,李立雄,如今政府是不会乱来的。”

“到底什么原因?”

排长侧过脸了,没有回答。

看守所所长用毫无感情色彩的声音说:

“你触犯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一百三十四条。”

“一百三十四条”是什么东西?李立雄怎么也想不起来。他只知道《刑法》是个小本本,不比自己的巴掌大,看守战士是一人发了一本,却没组织学习过。本来嘛,那只是犯人的事,是叫犯人对照自己的罪行,让他们知罪,可对于他这个看押犯人的武装人员又有什么关系呢?所以,他根本连翻都没有翻,压在抽屉底下。

此时,“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几个神圣的字眼镇慑住了他,在乡下三十年就是这个习惯,“有条文么?”“有!”“多少条?”“第××条”。于是,马上就相信了,照办了。乡下人崇拜红头文件上的条文,只要一见条文,什么说服工作也不要做。李立雄多多少少也有这号习惯,他终于顺从地从宠他的排长手上接过了笔,一丝不苟地在逮捕证上签了字。他极力使自己的每一笔都写得周周正正,以证明自己心中无鬼。最后一横拖得长了,他还有点懊悔。不过,家信没写完,没落款,却把落款写到了逮捕证上,总归是不那么愉快的,落笔竟是那么沉重,写了足足五、六分钟。

看守所所长下命令了:

“把铺盖卷起来,号子里的规矩你是晓得的,不准带的东西不要带,我不搜身了,这你会自觉的。”奇怪,他竟面带不忍之色。

“真……真要我坐牢?”李立雄仍认为这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一个刑警不耐烦了:

“谁给你演戏?!”

这句话,这个腔调,他李立雄过去用惯了,用滥了,不过是用来训斥那些玩世不恭、嬉皮笑脸的犯人的,紧接着便是皮带、皮鞋。今天,别人竟反过来这么训斥自己了,小心莫被枪口捅几下。他心里一沉,看来,自己过去说的“不是演戏”是真,那么,今天这“不是演戏”也不会假——莫非是报应?呸,又是封建迷信了。他低下了头,黑脸上的红没了,变得灰沉沉的,双手也没一点力气,慢慢地把自己的被褥卷起——这可是参军时发的,当时真高兴,可现在……没防叠枕头时,“叭哒”一下,掉落下一本书来。

“哼,还想看小说,想得心里清闲。”一个刑警挖苦道。

可看守所所长却弯腰捡起了那本书,看看封面,便说:“这也带上。”

“不是不准带小说么?我去捡一下毛选和马列著作。”

“带上。”

看守所所长以一种不庸置疑的口吻说,不加任何解释。

李立雄只好把那本小说塞到被子里了。

这本书是一个朋友硬塞给他的。那朋友原来也是山里的,是他的光屁股伙伴,两人小时候一齐采野山梨、摘茶泡子、挖土茯苓,你身上有多少泥巴,我身上也有多少泥巴。只是小学结业后,这位朋友进了县城读中学,后来又到什么地方进修了一下,如今当上了中学的语文教师。李立雄招兵到了县城,就只有这么一个老伙计,自然亲密。这天,他上朋友的宿舍去玩,那朋友便递过了这本书,一见标题是《最后一个精神囚犯》,他就不感兴趣。他说:“得了,我管的囚犯还少么?还用得着别人写给我看?”那朋友却说:“可真是好文章,正是写给你们这号人看的,莫一天到晚板起脸吼人,迷失了本性,拿去,你非得看完不可。”不分三七二十一,小说便塞到衣口袋里了。

可是,拿回来,他也没心思看,枕头下压了好几天。只是奇怪,所长为何准许带上这本书?真是活见鬼,自由时不看它,坐牢却非得看它,准是它带来的晦气!

“也算是熟人了,不给你带手铐,走吧。”

不知谁这么说了一句。

李立雄没有回头去看人,挪动了脚步。他茫然地朝窗外看去。那里,是一堵高墙,正好把牢房与看守们的宿舍隔开。他心里是清醒的,高墙那边,就是另外一个世界了,当日,他是那个世界的最高统治者之一,可今天,自己却成了那个世界中被统治的可怜虫。

第三章

地面上没一根草,马齿苋、荠菜之类早被犯人在放风时拔光了;天上没一只鸟,连乌鸦也知道这里没个落脚的地方。

李立雄进了大院,被带到了“顽”字的“元”边上,站住了,按规矩,他得叫一声“报告”,等岗楼上吼一声“进”,才能入监。平日他捉弄犯人,半天不吼“进”,弄得犯人叫上几十个“报告”,他才吼:“早叫你‘进了,叫死?!”今天,却……倒过来了。

管教推了他一把:“叫。”

他一立正,叫出声来:“一百三十四!”

管教给弄得糊涂了,他叫什么呀?

其实,李立雄心里清楚是得叫“报告”,可填了逮捕证后,他一直在思索“一百三十四条”是什么,脑子里始终只有这么几个字,就象复印机一样不断地映现出来,以至于一开口就喊成“一百三十四”了。

还好,不知是岗哨没听清,还是那看守本是他手下的战士,没有与他过不去,立即便对“一百三十四”回答了一个:“进!”

于是“元”字被移开了,原来一个字是一个号子,门上有半个字,“轰”的一声,门大开了,他被管教轻轻一推,踉跄了几步,进去了,门马上又“轰”的一下,关上了。

外面是火一样的阳光,照得刺眼,可里面,门一关,便蓦地黑了下来,什么也看不见,眼底发痛,两手乱摸。

忽地,他听见有人在起哄:

“又来了个新货!”

“明年今天是他的周年,你看他脸上血都死了!”

“吭啷,吭啷”,显然,有人带着镣在向他走来……

忽地,有人惊叫了起来:

“木鱼!木鱼!”

“是他,他怎么来了?”

“吭啷,吭啷”声嘎然止歇,带镣的人站住了,整个号子鸦雀无声,几乎连呼吸的声音也听不到了。

李立雄眼前渐渐出现了几个模糊的影子,漆黑化作了灰黄,慢慢地,依稀能辨认出通铺(——一种十几个人共睡的大床),铁窗,以及……人,阴惨惨的四壁,上面有不少“T”型污垢,象是发黑的淤血,李立雄把眼紧紧闭上,不敢再张开了,屋内光线太弱,这些个犯人看上去,个个面目狰狞,叫人十魂去掉个八、九。

怎么走到这里面来了?莫非自己从此就得与这些鬼怪为伍了么?自己以后也得变成这个样么?……李立雄想都不敢想了……可是,他们叫“木鱼”又是什么意思?

一阵“嘁嘁嚓嚓”的拖鞋响,有犯人走过来了。李立雄斗胆睁开了一只眼,天哪,这人一排牙齿白得吓人,几乎占去了下半边脸。那家伙居然趋了向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以一种特异的声调问道:

“木鱼,你是从半天云里一筋斗栽到这鬼都不收的地牢里来了?”

“木鱼?”原来“木鱼”是叫自己,也许这是犯人给自己起的外号。李立雄本想发火:“起什么外号?造反么?不知天高地厚!”可是一抬眼,见这是牢房,声调马上就降下来了,规规矩矩回答那位暴牙齿犯人的问题:

“一百三十四条。”

他进监门叫的是“一百三十四”,入监后说的第一句话也是“一百三十四”,缘份可真不浅。

暴牙齿犯人不知为什么,马上接下去问了一个李立雄没料到的问题:

“你在外头动手打人了?或者动了刀子?皮带?皮鞋?”

“没有。”李立雄奇怪地看住他。

“莫不好意思,到了这里面,就没了‘羞耻二字,尽管讲好了。我们这里三教九流、偷鸡摸狗的都有,你咯号后生子,怕么是劲大了没得地方用,在街上看见妹子们水凌凌的一根葱,也不问个青红皂白就去折……”暴牙齿不怀好意地说,“明明是一百三十九条,却只讲一百三十四,怕么一百三十四好听些……”

李立雄听明白了,顿时又来了黑面神的神威,举起了拳头——没了皮带,却又放了下来,正色道:“老子不是那号货!不准打听案情,这里有监规的!”

他这么一说,暴牙齿犯人死死地盯了他一眼,缄口了,退后了几步,同他一道走来的几个犯人也退走了。

可是,一个眯眯眼的年青人,仍回过头来逗了一句:“哼,当上了犯人,还耍什么看守的威风?!”

话虽这么说,无论是暴牙齿,还是他眯眼本人,仍然走开了,到了号子对面的墙角上,一齐蹲了下来,咬起耳朵打起了商量讲。说实话的,他们一见是李立雄进来,都吃了一大惊,上午还在巡哨的看守班长,下午为何却成了囚犯?如今云诡波谲,怪事儿层出不穷,却不曾有过如此之奇特的变化,令人难以相信,只怕这里面有什么鬼名堂,不能不防……一百三十四条。

商量了老半天,莫衷一是。

“眯眼”始终是警惕的神情,从眼缝里观察着李立雄。他比李立雄大不了几岁,可苍白削瘦、狭长的脸,说明他比李立雄有着无法相比的阅历,尽管他怀疑李立雄这个犯人有假,可口里每每说真,乃至于挖苦李立雄的那句话里,都表明他对李的犯人身份“深信不疑”。

而“暴牙”为了证实自己的推论,已经采取行动了,他是个不认棒槌只认针(真)的角色,什么事都爱寻根究底。此时,他假殷勤地给李立雄在他的身边腾出个铺位来:“木鱼,每人一尺三寸宽,我量好了的,不多给你,也不少给你。”

没等李立雄表示,他便动了手,抱过李立雄的被子,往“床位”上一抖,这时,塞在被子里那本小说掉出来了,因为小说封面与政治经典著作不一样,而这部小说装帧得更是大方、雅致,粗线条、淡绿底,一眼便认得出。这时,“眯眼”向“暴牙”投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仿佛说:“这哪是来坐牢的?连小说都带进来了,进来时分明没有搜身,其中必定有诈,还是防着点为妙。”

李立雄见书掉出来了,也急忙去捡起,压到枕头底下了。“暴牙”本想看看书名,也没来得及。见“眯眼”的目光,他仰起头,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以表示信服。

正在这时,铁门上的小窗开了,管教指着李立雄喊:“出来!”

李立雄马上到了门口,门开了,给提了出去,这时,“眯眼”更是得意地哼了一声。

李立雄出去后,给带到一个空号子里,不知从哪儿请来的剃头师傅,把白布往他身上一搭。

“我昨天刚剪的发。”李立雄急忙声明。

“这是推光头。”管教冷冷地说。

李立雄又是浑身发冷:“你们动真的了……我,我不剃。”

“不剃?!想尝索子了?”管教生硬地斥责道。

唉,这又是什么意思呢?这位管教,平日总把“政策”两个字挂在口边上,要是发现看守战士动手打犯人,他总要跑出来制止。他李立雄过去惩办犯人,就得先看看他在不在,要在的话,只好忍一口气了。真不懂他为何对犯人这般“仁慈”,动不动就说是“改造思想不是触及皮肉”。这些年纪大一点的老公安,恐怕也是同自己爹妈一样信“积德”。可今天,他为什么一反常态,威胁自己“上索子”呢?莫非自己比犯人都不如了?此时,李立雄需要安慰与卫护,可管教偏要吆喝他,够叫人心寒的了。李立雄解不透了。

还没等李立雄再说第二句话,剪子已推到了头顶上,剪子过后,头上一阵冰凉,就象划过一把冰刀,怪难受的……一忽儿,头上全光了,他只觉得自己心上也成了一片荒凉的原野,刮过了一阵又一阵的西北风,他记得先生讲过,发肤乃父母所授,古人以割发代斩首,这么说,自己已成了没有脑袋、没有思维、没有灵魂,不,是没有了人格的“人犯”了!

他一进号子,又引起了一阵惊扰。不知谁在叫:“囚头,囚头,木鱼剃了囚头!”

连“眯眼”也在说:“嗬,这回光脑壳可没得假的了。”

这显然是堵“暴牙”的嘴,以免“暴牙”会说出得意而无体统的话来。果然,“暴牙”咧开了嘴,想说什么终于没说,却走了过去,在李立雄那变成鸭蛋青的光头上拍了几下,说:“嘿,我们号子里又亮多了——这至少是支一百瓦的!”

这下子,逗得在坐的犯人都“咯咯”地笑了。

只有那位带镣的犯人没笑,一边眼直直地看住了李立雄,一边又“吭啷吭啷”地拖着镣走了过来,他一句话都不说,突然伸出两只指甲老长、泥垢老厚的双手、便往李立雄的两个衣口袋里插去,要掏什么。

李立雄吓坏了,这犯人一脸血痂、尘灰,眉毛耷拉着,鼻孔张得老大,脸上几乎看不到肉。李立雄连连倒退,最后一屁股坐在地上,恐怖地问:

“你,你干什么?”

那犯人并没理会他,只把两手拍拍,骂道:“干鬼!连烟丝都不剩一根在口袋里,只怕祖宗的坟上没有土。”

原来,他是最后认定李立雄是真犯人,才采取这一行动的。

乡下人最听不得咒祖宗,李立雄也顾不上怕,从地上爬起,揪住了对方的领口,喊道:“小子,老子祖宗惹了你什么事?咒人也要讲点礼性……”

他欺负对方带了镣,就要一拳打过去。

可是,他的手却给“暴牙”扼住了,悬在半空之中。“暴牙”告诫道:

“这位是镜子里头的凶神,你打不得!他是过得板的、堂堂正正的公民,打了真正犯法,罪加一等!”

李立雄怔住了。他满以为凡是戴镣上铐的一定都是重刑犯人,打了没关系,打了碰不上鬼。他终于问:“什么公民?”

“他是疯子。”“眯眼”在墙角幽幽地说。

“疯子怎么送到这里了?”李立雄不曾知道有这么一位疯子,大概这疯子同他一样,才进来没多久吧。

“暴牙”倒是个热心人,立即一五一十作了解释:“嗐,你有所不知。象这号疯子,送到精神病院划得来么?伙食费就二、三十块,医药费又是个三、四十块,加起来得一个四级工的工资,屋里出得起么?养不起这号富贵种。如今,送看守所来,九块钱一个月的伙食费,节省到外婆屋里去了。这还在其次,人家都说班房是关凶神恶煞的地方,能避邪,人疯了就是中了邪,关到班房里吓一吓,镇一镇,疯病一定能治好。……所长是个好人,经不得人家几句话,心一软,闭一只眼,睁一只眼,这就放进来了。”

“这法律允许么?”李立雄是会用法律来衡量别人的。

“走后门有么子法律?”“眯眼”又在墙边冷冷地插了一句。

原来,疯子家里人与公安局一个头头是肚皮亲戚,送来便是。看守所所长不肯,也莫奈何。一问是怎么知道的,“暴牙”淡淡地说:“还不是他自己讲的。”

李立雄惊诧地看住了疯子。

……

睡在当中那位干部模样的人,不时地用不在意的目光瞥瞥李立雄,一遇到李立雄的眼睛,目光马上便又收回去,甚至合上了眼皮。

不知怎的,李立雄更觉这种目光可怕。

后来,他才知道,“眯眼”与“暴牙”,是这号子里的老犯人了。他们不是属于悬案,便就是性质不清。自从《刑法》公布之后,号子里犯人的周转率加快了,该判则判,该放则放,很少有象他们俩呆这么久的。正因为呆得久,这两个人才颇有点放肆,“倚老卖老”了,甚至还说得上一条条坐牢的经验来。

至于其他犯人,来的日子都不久,都还在摸风向,摸底细,哪怕平日爱多事的,刚进来,也变得沉默寡言。说真的,这是个特殊的地方,暴躁的,到这里会文静下来;而文静的,说不定会天天烦躁得不可开交。刚的变柔,柔的变刚,全都来了个颠倒。

李立雄到此处,不也是一个颠倒么?

他自己也说不清。

第四章

晚饭。三两米,一口盅冬瓜汤。

饭后,李立雄百无聊赖。夏天,天黑得晚,牢里还有点光,适应了,不仅可以看书,还可以写字。百无聊赖当中,他才想起把朋友那本小说带进来了,不妨此时看看,好分分心。

他从枕头底下把《最后一个精神囚犯》一书掏出来了,晦气,标题就有“囚犯”两个字,自己大概是同这两个字结亲了。唉,如今小说有什么看头?他把小说往枕边一放,一张苍白的脸就凑了过来,原来是“眯眼”。他讲的话里有讨好的味道:

“让我看看,好受受教育。”

“拿去,拿去!”李立雄不耐烦地说。

“眯眼”接过书,便坐在刚着了的十五支光的电灯下一本正经地看起来,而且很快地入了迷,眼里泛起了淡淡的泪花。自然,他是正式的囚犯,会引起共鸣,与李立雄不一样。“暴牙”看见他看得那么入神,口里自言自语:“有什么好看的?这家伙在茅坑里捡上一张纸也要看个一阵,又看不出三两米来,饱不了肚子。”

李立雄听到了这一段话,并没什么感触。此时,亢奋刚过,看书又烦,见铺盖摆好了,便就势往上面一躺,扯开军被,蒙起了头,想困上一觉。人嘛,都随遇而安的,他无法想象自己犯了什么法,有什么罪,脑子有点发懵了。谁知,被子刚刚蒙过眼睛,就被人猛地往下一扯,往外一掀,他恼了,抬头,正想骂什么,“暴牙”却先开口了——是他扯的被子:

“木鱼,你就忘了?没打困觉钟,犯人是不准躺在床上的,更不得打鼾睡觉。过去,我们白天只往墙上靠靠,打个瞌睡,你就把我们拉出去上索子、晒太阳、罚跪……古话一句,肖何立法肖何斩,你得小心你立下的章法。”

李立雄哭笑不得,端坐了起来,闷闷地说:“不至于吧,看守同我都认得,总有点面子……不过,还是不睡的好。”

他于是觉得坐在床上也不合适,便跳下床来,在不到一米宽、五米长的空地上来回走动,也好,去去烦恼。

“眯眼”只瞥了他一眼,说:“看守更认得我们。”

什么意思?不去揣测了吧。

上床的钟打了,按规定,排好队,等看守点完人数,喝令“睡”,方才上床。这会,李立雄倒没出岔子,一见人站队,他便自觉地站进去了。

一躺下,正好脸对着牢房顶上的那盏灯,灯,虽只十五支光,而且悬得很高,但眼对着灯泡,光灿灿的,怎么也睡不着。李立雄不习惯,翻来覆去,一不小心,便撞动了身边的人。

多少往事全涌上了心头……

入狱是这般浑浑噩噩,还不知道怎么急。自然,不知有罪,又从何急起?别的事,犯不上用心,他只恼怒“暴牙”在自己刚进来时讲那段话的歹意,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可是个坐怀而不乱的柳下惠——私塾先生给他讲过这么个故事,他倒是牢牢记住了。

然而,二十岁的小伙子,在乡下又是好胚子,强劳力,岂能没半艳遇。

耳边,响起了清泉水般明丽、优婉的山歌子:

“哎哟,

早梳头发青,

早煮粥米稠。

青春年少好时辰,

有心相约黄昏后。”

……那是去年回家探亲,他上山砍樵,第一天便听到隔山有个妹子在唱,左看看,右看看,这边山上并没有别人,是妹子在撩他对歌,他忍不住,便答了:

“早起三晨当一昼,

莫让年华付水流。

有心相约黄昏后,

却怕月亮躲云头。

哎哟……”

就这样,两人一唱一答,一连唱了七天,到了第七天,他发觉歌声越唱越近:

“六月榴花未曾收,

石榴结籽抱一团。

杨梅开花寻不着,

泥里藕节根相缠。

……”

绿叶一晃,山花一闪,竟蹦出一个山里妹子,大大方方地站在了他的面前,脸上红朴朴的,胜过榴花。此时,山鸟在对歌,分外撩拨人心;竹林“飒飒”响,如在奏一支恋曲。一忽儿,又鸦默鹊静,时间都凝聚了,天下缩成只有他们两人大的地方……妹子先开了口:“你可记得山里山规?”

“不敢忘。”

“歌子里唱的能当真?”

“不假。”

“那……”妹子掩住了脸,却露出一双水凌凌的眼睛,分明在递送秋波。

李立雄头有点昏,似乎闻到一阵令人销魂的异性的香气,他站不稳了,摆动了一下,妹子以为是他有所表示,便把手搭到了他的肩上,片刻间,偎在了他的胸膛。谁知,他这时浑身一震,猛想起部队里的纪律,不是不准同女人一道上街逛马路么?这比逛马路岂不更严重了?该是道德品质问题!于是,他猛地把那妹子一把推开了。

其实,深山老林里,几十里没人烟,怕人闲话么?不,在李立雄来说,他这是自觉,是“慎独”,高度的觉悟。

那妹子趴在旁边的树上,眼泪巴娑,半天,大概是等他再作表示,谁知再一抬头,他已经急急忙忙捆起还不够分量的柴火,匆匆地走远了,气得那妹子哭骂了起来:

“太头人!阉猪子!偏偏还晓得唱山歌……”

……

李立雄不敢去想了,这事,他从来没对人讲过,而且还瞒了组织上。怎么这“暴牙”一下子就点到了?这家伙是不是与那妹子一个队的,或者有亲戚关系?不,听口气,“暴牙”是坐了好几年牢的,而这件事是去年才发生的,他在牢里怎么晓得?不管怎样,这“暴牙”总归是不怀好意,说不定想给他抓出一个“流氓罪”来。得提高警惕,牢里情况复杂,往日,他不也要里面的人打“小报告”以毒攻毒么?万一为这事打他一个“小报告”可怎么办?又是“暴牙”的话,“肖何立法肖何斩”……唉,“一百三十四条”还没弄清是怎么一回事,可不想当流氓犯。只不过山里这件事是不是要向组织交代?自己实在没责任,是那个妹子自个儿跑来的。

一夜,左猜疑、右提防,不知到什么时候才迷迷糊糊地入了睡,突然什么一响,他一惊便又醒过来了。原来是疯子下了床去解溲,镣“吭啷”响了,把李立雄吓住了:

“你,你要干什么?”

睡在当中那干部模样的犯人,居然破天荒地开了第一句口:

“八尺汉子,还怕个神智不清的疯子个球!”

这是他的第一句话,也是李立雄听到他说的最后一句话。这倒叫李立雄安了神,定了心。只在想,这干部是为什么入狱的?为何没一个人知道他犯的案子,看上去倒还老实,不象“暴牙”、“眯眼”刁钻古怪,唉,一个好汉三个帮,一个篱笆三个桩,到这里面也得寻个把伙伴,哪怕是临时的也好。于是,李立雄便侧过头去,小声地问: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没料小窗口一开,值班的看守露出了脸,喝道:“不准说话!”

李立雄认得,这是他那个班最小的战士。他兀地站立起来,只差没训出口——你怎么吆喝起班长来了?可立刻又想起自己现在的身份,不由得忍气吞声,又乖乖地躺下了。

第五章

一宿无话。

第二天整个白昼,只有“眯眼”被叫出去提审,没多久便进来了,又拿起《最后一个精神囚犯》在看,一言不发。

李立雄希望自己能出去,好了解是什么问题——用“问题”这个词比较合适,他不认为自己有可能犯什么罪。可一直等到黄昏时分,已下班多时了,并不曾有人理会他。他失望了。担心把他扔到牢房里就给人忘了,万一是弄错了人,这不又白白多坐一回牢?是该早早弄清楚。

天又黑了……

“眯眼”仍在看小说,他已经看了第一遍,现在又重新看起,不忍释手。灯没亮,他眼睛都凑到纸上面去了。

他熟练地翻了几页,而后对李立雄说:“不如我念几段文章你听听,品品味,坐牢也有个坐牢的样……”

他念了:

“……生命本身是无辜的。它也许维系在一株小草,一朵野花上面,它也许活跃在一片流云、一簇波浪当中,拒绝生命,难道就可以惩治罪恶么?……当过罪人的人,应当懂得返朴归真,懂得人的天性,懂得……”

“眯眼”象吟诵诗歌一样,用一种深沉而又富于感情的声调,念了整整一个小时。李立雄一点也听不出他当日热讽冷嘲的味道,声音格外好听,隽永,就象旷野中有人在徐徐地拉着大提琴,声音在草叶、流水和夜色上颤动,似乎还有泪音……

所有的犯人也都屏声静气地听着,陷入了沉思。

只有那位干部模样的犯人,不住地咳嗽着,似要破坏这虔诚的静默。没有人正视他,如果有人看了,一定能发现他带着冷嘲的脸色,凶狠的目光,仿佛在说:这是什么狗屁训诫?!

小窗口又开了,“眯眼”还在念,窗口出现了看守所长的脸,清癯已极,他听了一会儿,含笑道:“好嘛,自己组织学习……你们就是太不爱读书了。”

可是,李立雄一见犯人们率真的样子,脑里的一根神经却火灼一样痛了起来:假正经,强盗假正经,这号犯人凶残已极,懂得什么返朴归真,懂得什么人的天性,懂得什么宽容?他们本就没什么可为其宽容的了,而只能期待别人对他们客气点……写书这位作家大概是神经错乱了。

“暴牙”又拿出了“老囚犯”的资格,显得是个百晓,第一个先说话:

“这号话,我在牢里听过,那是两年多之前,也是一个写书的人讲的……我坐了这六、七年牢,从没见过他那号好人。”

“好人?”李立雄又想抢白了,坐牢的能有什么好人?可一转念,想到自己如今也在坐牢,不管怎样,虽说现在弄不清自己出了什么事,可自己总归不能是个坏人吧?本来,入党志愿书也填了,一直表现很好,对组织上忠诚老实,生活上也艰苦朴素,品质、品质也没出什么问题嘛……

“眯眼”在说:“暴牙,你口边总离不了那位写书的,如今他怎样了?”

“暴牙”摇摇头,说:“不知道。唉,连个信都没有,我只知道他姓郭……出牢门那天,突然铁门一开,管教走进来,喝道:二○一号,把东西收拾起,换个地方。出去就一倒无风了。不过他安慰我,说一定是平反了,管教故意做恶样子,怕扩大影响,人人写申诉。我想,这话不假,他出去后,又好多人放了……可惜没个确信。”

“暴牙”无限怀念地继续往下说着,脸上的凶相似乎也消失了,眼睛有点潮湿:“……好人总归难得好报,他有一次提审出去,不晓得是哪个黑了良心、烂了肚肠的,把他打了个死去活来,没个人样,那额头上的血直放,止都止不住,脸象死人无色了。他给扔进号子,不省人事,过了八、九个钟头才算缓过一口气……惨无人道,畜生养的!……以后生崽会冒屁眼,死了要打下十八层地狱……我们都气不过,问他挨打的情况,他只讲几句就不讲了,我要代他写个控诉,莫看我是土夫子,做工出身,解放那些年,我在扫盲班上还算是个高材生,写个控诉还是拿得下的,可他不说了,还劝我们,说不能单怪那个打他的人,唉,他肠肚宽,人家心眼窄,犯得着么?他心太好了……我们就不,谁个挨了打,照例要写控诉,那年月,落水没个听响,也得写,没处出气,抓了纸和笔出气,把气出在字眼上。我还是代他写了……他出牢门时,连棉被都给我们了,我这床被子就是他留的,他说他出去不愁被子,要换了号子再想办法。他说我坐了好几年牢,容易得风湿,没床好被子难捱,……不然,我这一坐这么多年,铁被子也会被磨溶,如今不会这样好好的……人在世上,总要做点修桥铺路的积德事,明日阎王老子面前好交差……”

“暴牙”说得动情了,眼直眨直眨,极力使泪水不落下来。李立雄没想到罪犯中间居然也有这般丰富的、人的情感,过去他从来不曾这么意识到……同时,他也发现,由于“暴牙”这么一讲,对他的所有敌意目光正在逐渐消失,而取代一种茫然或可怜的色彩……

尽管“眯眼”念书时很动情,可他还书时仍冷冷地:“木鱼,你还是没带错书,算你走运。”一点没有叫人感激的意思。

这是个什么人?又犯的什么案子?

“的铃铃……”

上床的钟又响了。又同昨天一样:排队、点数,一声命令:“睡!”

李立雄躺了下去,却睡不着,这毕竟是个可怕的地方……

忽然,耳边传来了细细的话音:

“木鱼,你急么子?坐几天就坐几天,到哪山唱哪山的歌,有功没日,皇帝的日子老板的工,……我掐指一算,你只空得几天,就会放出去的。”

李立雄悚然了,侧过脸去,竟见“暴牙”掉过了头,把嘴巴附到了他的耳朵边上。半天,李立雄才问:

“你怎么晓得?”

“坐了这么久的牢,连这点眼力都没有,不白坐了?总该长点见识。你们这号人,算是政府的人,入了正册的,抓进来,不过是受受逼,不会正经判什么刑的。不然,政府的面子还要么?……你让良心归位好了。”“暴牙”摆出一副老资格的样子,显得十分自信。能说他没一点道理么?

“你宽我的心。”

说了这么一句话,李立雄目光仍是呆呆的。不过,他再也合不拢眼皮了,只直直地看住灯泡上发暗发黄的灯丝,象什么呢?对了,象引信,小时候点的爆竹引信,可怎么老不响呀?不会响了……

如果象“暴牙”这么说,那为什么非把自己投进班房里呢?他想不明白……眼前又闪过那张填了没多久的入党志愿书,忽地,心头一亮,是呀,这该不是组织上对自己的一次考验吧?刚刚填写了入党志愿书,就来了这么一下,也不作个交代,显然是考验嘛。入党之后,不仍旧有一年的预备期么?预备期也就是考验。对!支部讨论时,大家都说我立场坚定,本色不改,这么做,显然是在考验自己的立场问题。幸亏想到了这一点,也搭帮“暴牙”提个醒。好险,今天总算没说什么话,更没乱说话,不曾与犯人鬼混到一起——凭自己的本色,就不会同他们鬼混!可这还不够!作为一个在受考验中的先进分子,还得提高警惕自觉地监督罪犯们的一言一行,半点不可放松。可是,今天呢?今天更是一个特殊的,更能考验人的时刻。说不定,组织上正在把自己当作英雄来培养。过去在乡下,后来到部队,都常常听说,某某某是组织上的培养对象,某某某被书记或首长看中了,没多久,就见那个人出了名,上了榜,硬是与别人不同,走时运!如今,这时运可该落到自己头上了,说不定正是给哪位领导看上了,记得半个月以前,部队操练,分区一个副司令员还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好好干,部队里就要你这号料。”很可能是他回去后一个电话:“重点培养!”……

记得,爹爹在屋里总念念不忘供个菩萨,好叫菩萨保佑,那又有什么用?菩萨是木头雕的,死的,我这才是实实在在的,靠得住,供得起……是得抓住这个时机。想到这,李立雄半卧着身子,左右看看,见所有的人都入了睡,“暴牙”正张开嘴巴打着大鼾,是时候了,他在衣口袋上摘下了钢笔,又寻出一张纸来,细细地回忆起一天的事情,把所有被他认为有问题的事,有问题的话,统统都记下来——只要一出去,就可以立一大功。……

“眯眼”在说梦话:“阿Q,阿Q精神万岁!”

李立雄没理会,一写完,顿时轻松多了,仰倒下去,不出三分钟,便睡得又香又甜……在牢里能做上美梦,这是很不简单的事,何况要做一个英雄梦呢?!

半夜里醒了一次,刚一睁开眼,便发现那干部模样的犯人居然也坐了起来,在一张小纸上写着什么,而后,卷了起来,塞到衣领口上了。他在搞什么?是搞非法串连么?还是要搞什么鬼?

呵,不,他大概同我一样,是派进来监视犯人的。幸亏自己早有醒觉,不然,他汇报了,我没汇报,岂不又要说我同犯人一鼻孔出气,搞包庇么?

这下子,李立雄又有点急了,立即细细回忆整天的事情,力争无一遗漏,统统写记了起来……

灯光,还是那么昏暗。

第六章

清早,得放一次茅。

所谓“放茅”与“放风”是两回事,“放茅”是一早起来倒茅桶(——马桶),在短短的五分钟内,洗脸、漱口,还有解大便,得全部完成,比军事化还军事化。

无怪乎“暴牙”牙齿那么亮,那么醒目,这五分钟,他足足花了一半时间在刷他那不怎么整齐的牙齿,颇有点小题大作。而且用了不少牙膏,弄得鼻头上也净是泡沫。不过,他洗脸、解溲倒是挺利索的,五分钟足够。李立雄就不行了,他的速度比带了镣的疯子还慢,弄得负责放茅的管教吼了好几次:“活得不耐烦了?!快!”

毕竟在外边是熟人,还没挨“宝剑”——串了号子门钥匙的戒尺。

临进监时,疯子跟在李立雄身后大声说:

“木鱼,你今天要是出去,就报告我的病好了,要他们给我松了镣,保证不乱打人。”

还“不乱打人”呢!这么说还得打人了?李立雄没好气地说:

“我讲有什么用?”

“你怕我不晓得么?你是派进来当探子的,昨天晚上趁别个睡了还在写情报,我是个困不得的……我病好了也是情报,你写上一条,他们会相信的。上天言好事,下地报平安,就多积一回德吧。”疯子居然道破了李立雄的阴私,而且大言不惭。

活见鬼,自己的心思居然让疯子猜到了,自己总该不是疯子吧?李立雄十分窘迫,正想解释说是给家里写信,牢里一个月能写一次家信,可一抬头,却见“眯眼”满脸嘲意,一边的嘴角几乎提到鼻子边上了,不曾正眼看他。“暴牙”呢?似乎是冷笑,但捕捉不住,连牙齿也藏到里面去了。末了,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似失去什么心痛的东西。

李立雄顿时感到一种异样的孤独。昨夜的自信,一下子全失去了。

“砰”的一声,号子门关上了。

这时,“眯眼”几乎是闭着眼,一脸阴云,拖长着声调在说:“……让受罪的人,去宽容那些强加罪于人的人,怕么是弄颠倒了。那位作家同犯,并不曾悟出禅道来。如今就有了个活证。……”

“暴牙”瞥了“眯眼”一下,竟自坐到了李立雄的身边,好心地说:“以后放茅搞不赢,可以一边蹲茅厕一边刷牙,这就省了时间。今天你是头回,以后……”

“以后还老在这么?”

“暴牙”一愣神,便改了调:“可不,昨天我还同你起了个数,你没几天就出得去,出得去……”

“也不见得吧。”李立雄自以为得意地揶揄道。

“那打赌好了。”“暴牙”诡谲地一笑,环视周围一阵,压低声音说,“如果你过几天就出去,那把你的护膝、护腕留下来,我看中了这两个稀罕物,积点阴功,给我得了,我坐牢这么久,风湿得厉害。你要不出去,半个月以后,我输一餐饭给你。”

“暴牙”尽管从昨夜得知李立雄“存心不良”,可他仍不愿意放弃任何微小可以得益的机会,抓紧机会做交易。

诚然,这笔交易他付出的代价是昂贵的。

牢里有着与外边不同的价值规律。李立雄当看守时就了解得很清楚。牢里的米饭,相当于黄金。换句话来说,米饭是牢里的金子,是牢里价值最高、又最稳定的货币,在这里,哪怕你偷偷带进一张“工农兵”也没有用,买不到东西,但米饭的作用就大了。一顿饭,包括一两米一钵,菜一小盅子,足可以兑换一条三合一的裤子。这样的裤子在外面得花二十多元人民币,在这小小的县城可是个稀罕物儿。另外,还可以兑得到衣服、毛巾、甚至棉衣、被褥之类。为这种无法无天的交易,李立雄还整过几个人。个别战士贪小便宜,偷偷卷一大把锅巴(足有斤多)往牢里塞,就换到在外边买不起的料子衣服,丢尽了脸。今天,没想到自己也得干这号营生了,不过,他竟有点不安了:

“一餐饭值得这多么?”

“牢里只兴个作用,不管值不值得。”

李立雄终于相信了“暴牙”是真诚的,因为对方索取护膝、护腕的价格,远抵不上一条三合一的裤子……大概“暴牙”是有把握认定他会出牢门,讨个喜庆的,牢坐久了,炼出了眼力,该相信。但他仍说:

“怕不大好吧。”

“这有什么?那位写书的,他一餐饭就兑一迭纸,那纸总是个不值钱的玩意,他偏偏饿了一餐又一餐。饿得脸发青人发昏,还在写他的什么书……我这一餐又算什么?”

李立雄大吃了一惊,他没料到那写书的竟然是一个这样的人。牢里米饭就是命,别说饿一餐,他这进来,只吃三两,半夜就饿得发慌,唉,能一餐一餐不吃么?这人是不要命了,他能写什么呢?他忽然想起,早两年他还撕过一个人在牢里写的什么稿子,莫非是这个人的?那些纸也是饭兑的?这,这未免有点太……太那个了。他心里隐隐感到似乎做错了一件事,头垂了下来,没有作声了。

“暴牙”有意无意地往下说:

“……那写书的是个了不得的人,那时,我还蹲了几年班房,不想活了,人熬得难受,自杀嘛,这里没机会,也不想弄个什么‘自绝于人民的名声,只好来慢性的,我脸也不洗,口也不漱,病了也不叫搞药来,可他来了,硬是逼我吃了药,要我活得象一个人,我就是靠他开导,从此就认真刷起牙来了,明日一出牢,人家见我牙齿这么白,就信得过我没赖活下去,他说,这也是一种信念,我还不明白,牙刷得白了会代表什么信念,不过,一个人还是整齐、清洁、利索的好……”

李立雄好奇地看住他的牙齿,无怪乎那么醒目,有点点儿意思……

“暴牙”又似漫不经心样地说下去:

“……人家是有知识的,派他当牢里的什么学习组长,规定要他反映牢里面的情况,他可从来不干这号养崽没屁眼的事情……号子里没人汇报,可也没出岔子,自然所里不会不满意,犯人们也都服了他。一个真正的人,好人,总是让人服、叫人亲,而不会叫人怕,让人远的。真是哪个出了事,首先还觉得对不起他,因为他巴望你好,不想搞你的汇报。人都是良心来换良心的……他写文章,我们都不怀疑他是搞汇报,日子久了,我们都不让他用饭兑,省下纸来送给他,我们没看他的文章,怕他认为我们对他放心不过,我想,他写的一定是对人好的,不会乱来。他还说,出去后,会帮一些人申诉的,后来又放了几个,我想,说不定就是他弄的……对那些真正犯了罪的人,他也不嫌弃,总是开导他们,错只一次,受点教训,以后就好了,一辈子还长,幸福也不只一点点……”

李立雄被打动了,他似乎看见了这位“写书的人”,既然这人平了反,那一定是好人,可不,如果不是他在牢里的影响,自己早被犯人打个五痨七伤了。这是怎么高洁的一个人呢?简直神了!冥冥之中,他觉得这个人就站在他身边,挡住了来自任何一个方向的拳头,保护着他……这人在他心中高大了起来,头上象有了光环,也许,这人正是为保护自己而来的,所以,才事先制止住了犯人的报复……

突然,“叭”的一声,铁门上那个小窗口打开了,象九英时的电视屏幕上出现了管教的大半张脸,这次,他没盯人了,只顾叫牢号:

“七八八号!”

没人在意。李立雄仍在同“暴牙”说什么。

“七八八号!”管教吼起来了。

“暴牙”掉过脸,应声道:“这里没七百多号的……呵,新来的多少号?”

他扳了一下李立雄的肩膀,问:“你的号?”

李立雄这才想起自己的号子是七百八十八号,便一下子跳了起来,习惯地把双脚一并,行了个军礼:“到!”

管教却火了:“臭摆什么格,行什么礼,去你的!”他把大锁开得“咣噹”乱响,“当了犯人,还不晓得天高地厚,出来,提审!”

李立雄给骂懵了。

“眯眼”却用一种似乎是战战兢兢的声音说:

“木鱼,这是假样子提审,其实是叫你去汇报监子里的情况,你可千万手下留情,小弟担罪不起……管教从没这么凶过。”

李立雄极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尽管心口里“扑扑”乱跳,也不正眼看“眯眼”一下,故作正经地说:“你少刻薄点,往后多加小心……”

“暴牙”已离开了他的身边,让开了路,说:“快走吧,到那边有什么讲什么,莫吞吞吐吐,一打顿儿,人家就怀疑你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去。”

他这番嘱咐倒是一片好心,李立雄从他的声调里也听得出,可把自己当作真正的犯人来嘱咐,这又使他心里很不是味道,只得含糊地应了一声:“嗯”。

“砰”一声,铁门打开了。

似乎有人在背上推了一把,他跨出门去。

出了院子的大铁门,已经叫了两次“报告”,前面,是一溜拱型的平房,更是森严威势,李立雄早三年便知道,那是公安局的预审室,他有点害怕了。

来押送他的,也是熟人——本来一个看守排的,可押送者竟绷着脸,显得根本不认识他一样,他想搭讪笑一下,也笑不出来。如今,谁还愿认识自己呢?

平房旁,一群战士正汗流浃背地做着蜂窝煤,那里面,少说有一半是自己那个班的。可他们一发现他,不知谁低声说一句,都偷偷地瞥上一眼,便不约而同地转过身去,用脊背对着他了。

李立雄一阵心酸……平日,大家可都是亲如兄弟的呀!

他意识到,战士们可能知道对他的处理,所以不敢理他……显然,这处理不轻!看守待犯人的态度,可是按案情轻重而转移的,他深知这一“习惯”……

第七章

“你叫什么名字?”

“李立雄。”

“年龄?”

“二十三。”

“籍贯。”

“就是本县白山公社的。”

“民族?”

“汉族。”

“家庭出身?”

“佃农。”

“个人成份?”

“这……过去小学毕业,后来是农民,战士……”

“社员便是。”

“可摘帽的地、富个人成份也成了社员。”

“你以为自己比他们强么?”

……预审员履行审讯程序,似迫击炮般一连串地问下去,不时岔出几句,弄得李立雄接应不暇,有时都反应不过来。

可他还在想,莫非这能是假戏真做么?这个地方又没其他人,何必做戏?!不,这应说是考验,看对组织上是否忠诚,志愿书上也有这么多栏目吧。所以,他仍答得很认真。

果然,预审员真的夸奖他“老实,不错”,可是,谈锋一转,马上就令李立雄防不胜防:

“你知罪么?”

半天,李立雄才反问:“问我的错误?”

“先说错误也行。”预审员淡淡地说。

李立雄有点惘然了。有这么个考验法么?先吓一下?!又想了老半天,也许,是看看自己是不是对组织上彻底交心吧,过去不有过交心会么?芝麻绿豆的小事也得讲,思想深处一闪而过的念头都得暴露,越彻底越好。于是,他决定来最后一次彻底暴露,搜索枯肠,千方百计寻出自己有过的缺点错误来:有一次,捡了两毛钱,揣在口袋里忘了,没交上去,后来也不记得是又掉了,还是用了,总之,这是不对的,大概属于农民意识;这也是有根源的,小时候,同伙伴们一道,掏过地里的红薯吃,摘过架子上的黄瓜,并没告诉父母亲;另外,爹爹喜欢说“菩萨保佑”,自己没进行抵制,拉不下脸面,这应该是属于小资产阶级的思想意识……

“不用讲这些,我们办案,只拣西瓜,不要鸡毛蒜皮……”预审员有点作腻了。

末了,没办法,吞吐了半天,只好把去年在山上遇到那妹子的事讲了出来:“……这,这可不是我耍流氓,是她倒在我胸脯前面的,我不到三秒钟,就推、推开了。这是她勾引我,不是我……”

他真不甘心说出这件事。

谁知,预审员仍旧说:“这只能说明你一直就心术不正,可以当作参考。现在,我们只审理你的主罪,不要再拐弯抹角耍滑头了。”

耍滑头?这个词用在李立雄这个“老实本份不过”的人头上,未免太风牛马不相及了,李立雄感到十分委屈,只好问:

“什么主罪?”

“你为什么被捕的?”预审员头也不抬在记什么,“怎么宣布的?”

“说一百三十四条。”

“可见你还是知道的。”

“知道?”

“你就对照这条讲。”

“可,可这一百三十四条是什么?”

“废话。”

“真不知道。”

“少装糊涂!”

“我确实不知道呀!”

“难得同你浪费时间,这是故意伤害他人罪,你打了人,怎么不知道?”预审员的声音严厉起来了。

“我没打过人。”李立雄硬梆梆地说。

“你矢口抵赖么?无怪有人说你老实鼻子空,眉毛里头躲臭虫,触及到实质问题就抵赖了。我问你,你用枪托打过人么?”

“没有……我从来没在外面打人呀。”李立雄有点吃惊,仍在叫屈。看来,这是一本正经在追查自己的什么罪行,并不象考验了。

“谁说你在外面打人了?净拐弯子!我只说你在这里面打人……”

“什么?这里面打人?不对,是打犯人……”

“打犯人也是打人。”

“呀!”李立雄霍地站了起来,脖子顿时变粗,脸也发了红,恢复了当日那个呲牙裂齿的模样,“我在里面惩办了几下与人民为敌的犯人,你们就问我的罪?!”

“坐下!”预审员击桌了。

难道翻了天?!犯人来治看守的罪?!有罪的反过来整无罪的,岂有此理!不,不能向这种歪理屈服!绝对不可屈服!李立雄撑起了腰,蓦地想到,这才是真正的考验,考验的时刻到来了,看看我的立场吧……他坚决不坐下,昂起了头,慷慨陈词了:

“你是代表什么人、代表什么阶级来审问我?!罪犯,是阶级敌人,是人民的敌人,连三岁的娃娃都晓得!你这就站在颠覆人民的专政的立场上,对我们这些象征着专政、代表了政府的执法者进行反攻倒算么?”——他这是从担任民兵队长之后形成的习惯语言,讲起来象背书一样,滔滔不绝,还嫌不够有力,“不错,我是惩办过不少罪犯,这是我的天职,这些坏家伙不服改造、违反监规,经常发泄不满,煽动反革命情绪,能不狠狠惩治么?我认为我还不够狠!踢几脚,抽几皮带,砸两枪托,还算便宜了他们,要算这个帐么?老子敢做敢当。是打了他们,怎么样?不打,哪有我们贫雇农的威风?不打,哪有我们革命战士的正气?!不打,哪显得出我们的英雄气概?!你要算帐,干脆到帝国主义、修正主义那边去算,他们会高兴你算,会欢迎你这么算……”

预审员没再喝令他坐下,苦笑了好一阵,最后,只好无可奈何地说了一句:“这么讲,你是供认不讳的了?”

“供认不讳”这个词,李立雄自然早听说过了,可今天怎么能落到自己头上呢?不过,意思还是懂得的,便说:“好汉干事好汉当,何况这又不是坏事,打了,打得还不解恨!”

预审员大概也感到自己软弱无力,没精打彩地说:“你违反政策了。”

“他们违反监规。”李立雄似乎觉得自己站得更高,俨然一副英雄的光辉形象,巍然屹立在预审员的面前。他瞥都不瞥对方一眼,高高地扬起了头,表示蔑视这种审判。嗨,说不定自己的支部书记正在隔壁房间里探听,好知道他是怎样一个刚强不屈的英雄人物——这可是关键时刻!

预审员沉吟了半天,才有气无力地说:

“好吧,既然你不隐瞒自己的观点,也不会隐瞒你自己做的一切,那么,让我们来心平静气地核实几件主要的事情。”他把卷宗打开,“一九七八年七月四日,记得这一天么?大约是早晨九点来钟,不到十点,你押送一个人……”

“押送一个犯人……”李立雄立即作了纠正,“我只押送犯人。”

“好,那时是犯人。你押送犯人回监,他在路上讲了几句你不中听的话,你就叫他跪下,他不跪,你便踢他,给他几枪托,把他打倒在地,还踩了几脚……”

“这样的事,总归是难免的,我不知道你是指的哪一回。”李立雄也平静下来了。

“一九七八年七日四日,一个大热天。”

“讲日子也没用,这是经常发生的事,我整的也不止一、两个……”李立雄在冷笑。

“你……”预审员控制住了自己,“被打的是一个五十来岁的老人。”

“五十多岁的犯——人多了。”

“是知识分子。”

“知识分子也不少。”

预审员噎住了,最后,从案卷中抽出了一张照片,递给了李立雄。

这是犯人入监后留作存档的“标准相”,胸前用别针别着有尺把宽、八寸长的一块纸牌,上面写有“现行反革命犯郭仁彬”几个黑字。犯人一律是光头,一下子看不出多少特征来,可是,当李立雄的目光落到照片上那人眉际间一个很深的疤痕时,便“呵”的一声,终于记起来了。

那一天,比现在要热,日头火辣辣的。第一预审室犯人是六点半钟提出来的,连续审讯已有三个整小时了。不说犯人一身汗透了,预审员身边有风扇,汗仍在冒,风扇送的竟是热风。更恼火的是,犯人顽固不化,拒不认罪,几回争吵了起来。

“……这分明是影射攻击……”

“就算是影射,也构成犯罪么?何况根本不是你牵强附会的说的意思。”

“不要抵赖!”

“用不着抵赖!”

……

李立雄听到争吵声,走了过去,只见那犯人已经站了起来,而且俨然一副居高临下的神态,在说:“……再过那么几年,你们会为办这样的案子而感到羞愧的。‘四人帮倒台都两年了,难道你们还看不出历史的趋势?何必到那时去吃后悔药呢……”

这家伙居然反过来煽动预审人员中止审讯,拒绝办案,真是反动到了极点。李立雄气得要跳了起来,心想,该给这家伙一点颜色看看。

审讯就这么结束了。管教来了,把号子门钥匙往站在一旁的李立雄手上一搭,说:“我还有点事,你把犯人押进去。”

机会来了!

李立雄满口答应下来,还特地背上了步枪,威武地押着犯人走。

他是存心要给犯人找点岔子。平日,他绝不开口与犯人说话,板着一副黑脸。今天,却咧开了嘴,问道:

“你今天的态度不大老实吧?”

“何谓不老实?我只要求实事求是。‘四人帮倒台两年了,还在抠什么影射问题,无限上纲,看来,法制上拨乱反正,更迫切得多……”那位犯人以一种深思熟虑的腔调在说话。

“这话该由你说么?”李立雄冷笑了。

“怎么不该,这个文字狱就得拆除,这是最起码的常识。”

“你要拆班房?好大的狗胆!”李立雄没想到这么轻易就抓到了岔子,有点迫不及待了。

“我是说文字狱。”犯人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尽可能简单地作一些解释,“凭写文章定罪,就叫文字狱。”

这时,已过了监狱的围墙,进入了院内,一大片空旷地,除开岗哨,什么人也没有,李立雄便故意激道:“你写文章干反革命,就该杀、关、判!无产阶级的天下就凭你一支黑笔杆撩得翻么?笔杆子杀人,比什么都毒辣!”

犯人不以为然地回了一句:“无知。”

这下子,却把李立雄给激怒了:“什么?你蔑视我们,我们干这行无知行么?难道我们还不知道谁是敌人谁是朋友?”

“正是这样,这就是你们的可悲之处。”犯人平淡地说,“一种可怕的、蒙昧的无知,渗透了你们的神经中枢,毒化了你们每一个人……”

“污蔑!无耻的污蔑!你攻击我们专政机关,这是罪上加罪!“李立雄怒不可遏地指着碎石凸出的地面,大声喝道:

“跪下,给我跪下!”

犯人兀地站住了,眉梢一抖,正色道:

“你凭什么叫人跪下?”

“我管着你,叫你跪就得跪!”

“你没这个权利,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不能侮辱人格,侵犯人权,得讲道理,以理服人。我不跪。”犯人一脸书生气,极力在争辩,还打起了手势。

“还胆敢抗拒?!很有点反革命骨气!我看你骨头硬还是我的皮鞋硬?!”李立雄使劲往犯人的脚弯里踢了几脚。

犯人仄了几下,仍顽强地站稳了。大热天,外边只穿一条又短又破的罩裤,皮鞋又硬,里面显然是踢破了皮,血渗湿了一大片,透了出来。李立雄又去踢,可犯人瞪住他,每挨完一脚,又支撑起来,站得更直,并且声言:

“你打人更犯法。犯人也是人,不能侵犯人权,这是宪法上写清楚了的。”

“你是什么东西,‘犯字边上一个‘犬旁,那边又是个‘已字,表明你们已经是畜生了,打畜生犯什么法?!给我跪下!”

“士可杀不可辱,打吧,我就是不跪!”犯人眼睛发光,灼灼刺人。

“你还自称什么‘士?!哪家的战士?想冒充我们……好吧,你骨头比皮鞋硬,那再试试有没有枪托子硬!”

一枪托过去,犯人闪开了。李立雄更是火上添油,狠命又是一下,没落到脚上,打在屁股边,犯人仰面朝天倒下了。他立即挣扎着翻过身,还没撑起,枪托又重重地落在他的腰脊上,他大叫了一声,趴了下去,仍想爬起来,可力气已经不支了,屁股凸了凸,重重地落下,而后侧过了脸,用亮得吓人的目光看住了李立雄,口里喃喃地说:

“……可怜,年纪轻轻的,就学得这么残忍,人性给摧残得一点不剩;太可怕了……”

李立雄没听明白,认为是在咒他,更是义愤填膺:

“你盯住我干什么?怕认不出我?好以后报复?反革命!罪犯!别装狗熊,有种就站起来走!”

他没敢再用枪托了。

可立即,他惊住了,有生以来第一次惊住了:只见犯人用肘子撑着地面,半身起来,又重重地跌下;接着,又用头顶住地面,弓起了身子,再用手一撑,一咬牙,猛地,一下子站了起来,向前踉跄了几步,便直直地站住了,口角上流出了血——这要多大的毅力,忍受多大的痛苦啊,还真有点骨气,他口里喷着血沫,沙着声音说:

“我不会装死,我死不了!我倒要活着看看,封建专制、法西斯的残余,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在我们这片土地上绝迹……”

说罢,他一步套一步,颤颤巍巍地朝号子门口走去,每一步,都留下一个血印……

第八章

仅仅是一年之后,他,当日凛凛然的英雄,竟成了凶手、罪犯,这简直不可思议!

李立雄尽管感到当日打得过分了,却仍理直气壮地宣称:

“有这么一个犯人,他的反革命气焰最高,骨子里极反动,对这样的犯人,当然不能心慈手软,讲宽容。我是给了他两下子,让他接受点教训,知道专政的厉害!”

预审员简直有点不知所措,沉默了相当久,才一字一句吐了出来:

“就是——这个人——控告——你。”

“哼,他这是控告我们的专政机关,毁我钢铁长城,罪加三等!”

预审员目光直勾勾地看住了李立雄,最后,下了决心,别过了脸,猛地一拍桌子,厉声地斥责道:

“太放肆了!你知道你打的是什么人?!他现在是省政协委员、是著名的作家……”

“你……你说什么?那是狂人……牛胯里扯到马胯里,你搞乱了经。”李立雄大惊失色,是呀,一沾“政”字,准是个大官,政协与政府大概会差不多,至于作家,他倒不甚理会,乡下称作田里手也为“作家”,只是“委员”了不得。怎么自己的枪托打到了他的身上呢?

预审员从案卷中抽出了一份“控诉书”,打起了官腔:“这正是他本人写的,写于一九七八年七月五日。我们作了严格的调查,证明押送他回监的是你,并非他人。”

“他怎么也坐牢?”李立雄脑子里“嗡嗡”乱响,有点结巴了。

预审员咬住字句,抑扬顿挫,以一种威慑人的、不容非议的口吻宣布:

“他是‘四人帮当道时当作‘现行反革命犯抓进来的,那时,他正下放到我们这个小县城劳动,三中全会之后,也就是一九七八年年底,他平反了,当时北京还开了一个文代会的预备会,呼吁为作家落实政策……”

三中全会,这李立雄是知道的,不是给彭德怀、陶铸几个大人物平了反么?怎么当中会有个郭仁彬呢?报上可没看到呀,他总认为这是上面的事,放这个人时,自己大概去听党课了,县党校设在山窝窝里,专门学的经典著作,不知道外面的形势,更不知道班房里也会放出小彭德怀、小陶铸……

预审员还在说:“……这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在牢里,生活那么艰苦,他还坚持写了好几本书,出去,很快就发表了,说不定你也看到了。据我们调查,你不仅毒打过他,而且还撕毁过他两部小说的原稿,遗憾的是(!),这一条并不属于法律追究的范围之内。”

最后,预审员终于恢复了执法者自身神圣的尊严,以严峻有力的口吻结束了审讯:

“……在遭你毒打之后,他回监便立即昏倒过去了,过了十个小时才苏醒过来。左胸肋折断了两根,臀部神经严重挫伤,引起了肌肉萎缩,也许要导致右腿瘫痪。根据刑法一百三十四条,致人重伤者,判处三年以上七年以下的有期徒刑。事实已核对准确,我们立即呈报,法院将予近日内开庭审判,以教育更多的人。”

“审判?审判我?我,一个公安战士,专政的化身……”李立雄脑海里茫然地掠过这么一个念头。但是,事实是无情的、顽强的,不能有半点怀疑。他确确实实被当作一个触犯了刑法一百三十四条的罪犯,押上法庭,接受审判——直到现在,他才完全知道这条刑法的真正内容。

预审员庄严地下令了:

“押下去!”

“走!”听令前来的管教推了李立雄一下。

李立雄抬起了脚,一刹那间,他一切都清楚了,自己多年来梦想的“英雄”,以及这几天所臆想的“考验”,还有连坐了牢也仍在作梦当的“培养对象”等等,统统都是虚幻的,全给事实打得粉碎。现在,不仅立不了功,当不了英雄,而且,连一个普通老百姓也不够格了,堕落成一名打人凶手,一个罪犯,等待自己的,是三年至七年的有期徒刑,出来之后,便是“劳改释放犯”——他历来这么称呼劳改释放人员的。这一切,是怎么变过来变过去的?走到大铁门边上,他习惯地垂下手去喊“报告”,却无意中擦到了大腿两边的裤口袋,里面还有一张纸片,是昨天夜里记下来的其他罪犯的“劣迹”——本来,他这是当作成为英雄的一次功勋。可现在,这纸片还能交出去么?这已经不象英雄干下的业绩,却有点似蝇苟鼠窃的下流勾当了。一切,全轰毁了,那活着又有什么意义?他深知,即便出去了,作为一个劳改释放犯,在社会上也处处低人一等。他感到委屈,感到恐怖,可事实,事实是铁铸的……

临进监门的一瞬间,他骤然地回了一下头,无限怀念,无限深情地注目了一下蔚蓝色的天空,还有那广袤的大地。白云就似儿时折的小纸船,轻悠悠地漂荡在蓝蓝的山溪水里,高大的高压线铁塔,似山上的水杉,坚定地指向那深邃的宇宙……他想到了一层层绿的山峦,想到了一阵阵碧的湖水,想到在枝头跳跃的鸟儿,想到在泥水里窜动的黄鳝,更想到了抚养自己的亲生父母,而且,还想到了隔山跑过来的那位妹子,不该委屈了她,人家是真情,而且长得多么健美……一切都失去了,无可挽回地失去了。

呵,直到此时此地,他才感到做人的权利、自由,还有人与人之间的平等、谅解,该是多么可贵。挨打的那位犯人“委员”所疾呼的“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还有宪法上的“不许侵犯人权”,此时更是震聋发聩,一阵比一阵强烈地在耳边响起,可已经迟了,懂得这一点太迟了。当自己有这一切时,并不知珍惜它……两行冰冷的泪珠,分明从脸颊上滑了下去。他茫然地走到自己的铺位跟前,坐了下来,成了个木人。

——不,犯人没叫错,是任人敲的“木鱼”!

疯子第一个赶来,颇有点不识时务,开口便问:“你代我说了么?他们信了你的,下午该给我取镣了吧?”

“眯眼”急忙把他拉开了:“人家能帮到的忙,早就帮到了。帮不到,何必强求人家干力不能及的事呢?”

李立雄入监后第一次向“眯眼”投去了感激的目光——现在,彼此平等了,多么可怕而又难得的平等,在他又是多么不容易懂得这个平等,有了这个平等,才能有这样的目光,否则,他绝对不懂得感恩。可他心里又有点不舒服:人家分明已经看出自己是真犯人了,不可能再在他们面前显示优越的地位,这毕竟是可悲的事——他又想到那位犯人说他“可悲”的话,真是不幸而言中了。他把头深深地埋到了两膝当中,人缩得象一团虾米。

人们默默地注视着他……

不知过了多长的时间,沉寂的监号又起了嘈杂的话语声,还有几下讪笑。

对于李立雄,一生中最昏沉、最恐怖的夜到来了。

铁窗外没有一颗星星,浮云也不发亮,只见一团团黑色的铅在往下陨落,不说牢房被密封了,整个天地也都被密封了,透不进一丝风来。蟋蟀声有气无力地响着,也召不来一缕儿风,反更叫人烦躁、干渴……整个宇宙都窒息了。

李立雄有生第一次失眠了。

他怎么也想不通。当日,执行任务,他是没存一点私心杂念的,完全出自于对反革命、对犯罪分子的愤慨,对自己神圣职责的无限忠诚,动机完完全全是纯正的,怎么能构成犯罪呢?可是,他又记起常在预审室边上听到的一句话:“法律是不问动机的,只追究后果”。这话自己也爱用来训那些不服改造的犯人,可今天,今天……却显得不公正了。不管怎样,自己是没有半点申辩的余地的,打了那么一个大人物,惹不起的……

毁灭了,今生今世,是再也没有抬头的余地了,自己低贱得比犯人还不如,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尤其是对自己抱予莫大希望的父母,不啻是一次致命的打击……不如落个眼耳干净,什么都不听不见不知道的好……

终于,他站了起来。

这时,“眯眼”竟似触了电一样地跳了起来,死死拖住了他:“你寻不得短路!”

“眯眼”平日那冷嘲热讽的神色,此时一洗而尽,只有关切,哀怜——他一直在注视着李立雄的动作,眼似乎是闭上的,但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几乎可以看到一个人的心底。

“我……短路?”李立雄这才想到自己刚才似乎是要干什么。

“木鱼,知罪就好了……”“眯眼”不知怎么劝导他才好,忽地又想起什么,从李立雄枕头底下抽出那本《最后一个精神囚犯》来,说:“这上面引了马克思在《资本论》里的一段话,说,‘一个人为了一个罪,在一生中数次受罚,这不能不说是惊人的。这是对过去不公正的谴责,今后,不会这样了,你要宽心……再说,你听听,我昨天念的那段:

‘……生命本身是无辜的。它也许维系在一株小草、一朵野花上面,它也许活跃在一片流云、一簇波浪当中,拒绝生命,难道就可以惩治罪恶么?……

“自杀,这是对无辜的生命又一次犯罪,应当活下去,正视自己,同小草、野花、流云、波浪一样……当你赎完罪之后,你同样是清白的,只要你相信自己。”

“眯眼”居然会这么娓娓地述说着一切,李立雄仿佛看到他那见不着的眼底,闪烁着智慧与善良的光芒。

“我……我只是想下去走走,不,是去小个便。”李立雄困窘地解释道。

“眯眼”轻轻地吐了一口气。

“暴牙”却坐了起来,瞪着“眯眼”:“你吵什么?人家过不了几天就得出去,我早就算定了的。你还怕人家自杀?笑话,年纪轻轻,笋子样嫩的,会去寻短见?!狗咬耗子,多管闲事。”

不知为什么,这几句话更叫李立雄心定了,尽管他不相信“过不了几天就得出去”的话。

偏偏疯子不知趣,他是个没睡的,在旁搭讪:“总得装个假,不然,谁信?!”

他还有一肚子怨气呢。

这话,却弄得李立雄不知如何是好,想哭,又哭不出声来。

“暴牙”横了疯子一眼,继续说:“有志气的人是不会寻短见的。我一说,又提起那位写书的了,他教我刷一口雪白的牙,是因为我牙那时又黑又烂;他还教人练字,打太极拳,保养身体。他对那些真正有过罪的人,也开导得很细心,错只一次,受点教训,以后就好了,一辈子还长,幸福不止一阵子,还讲了苏联那个堵枪眼的姓马的英雄,人家也劳动教养过嘛……”

李立雄见他那白生生的牙齿在灯光下发亮,若有所思地点了头。

“暴牙”竟象老婆婆一样罗嗦起来:“假如他在这里,你就不会胡思乱想。他是那样一个人,只要坐在你身边,用不着他开口讲话,你就感到有一股劲传给了你,让你看到以后红火的日子,要活下去,无论是什么人都有明天的……他用饭兑纸写文章,有时写得头发昏,趴下去了,还要写,用命拼了写……人呀,什么样的都有的,韩湘子的货郎担,担的就是人世。”

李立雄眼前似乎站起了一个全身辐射着光和热的人来,叫他一身暖融融的,他记起昨天“暴牙”追叙这个“写书的人”的一些故事,他似乎开始有了生活下去的勇气……也许,那个人也犯过什么错误,可他相信以后是干净的,失去了今天,并不等于失去将来……

忽然,他从“眯眼”手里夺过那本书,说:“给我,让我认真看一看。”

这一夜,总归是睡不着的了,不如就读读这本书吧。不知怎的,这回,一读就读下去了,它写得是这么真实,仿佛作者本人就坐过牢一样,他写了不少罪人和无辜者,也写了那么一个“精神囚犯”——他却是管人的,不过不是看守所里正式的看守,而是“群众专政”的头头,不知怎的,他总觉得有点儿象自己。不,里面还写了几个犯过这样那样罪行的犯人,写出对他们某些作法是不公正的——引了马克思那段话,可也给他们指出了希望,叫他们不要自暴自弃,这倒更象为自己写的……

生活,重新向他发出了召唤!

末了,他看了书上的署名:吟冰,这大概是北京人,书是北京印的嘛。

第二天,他怀着一种复杂的、自己也说不清的心理,主动地凑到了“暴牙”身边,问起了那位作家的事情来,想从中得到一些启发、或者安慰。

“暴牙”见他这么主动,话便是滔滔不绝,复述起那位作家讲过的故事来:

那还是文化大革命以前,这位作家,为了“体验生活”(李立雄不懂得这个词,可又不好意思追问),也到过班房、劳改队里呆过一段时间。自然,他万万没料到,没过多少年,他居然成了正式的囚犯,真正地关进了牢房,有了最逼真的感受。那时,他专门选择了几种类型的罪犯,研究他们的心理,了解他们的改造过程……

当然,那时的罪犯,全都是真正的,很少有冤枉的、假的或弄错了的,绝大部分都服罪,在认真改造。可也有个别顽固的,他选择的犯人当中,就有这么一个。

这家伙不服改造,没病装病,管教人员把医生找来给他看病,证明他是装的,他还要倒打一耙,诬陷医生技术不高明,作不出诊断,并大吵大闹起来。尽管这样,有一次,他真正病倒了,管教仍旧亲自派人把他送去住院,还买了水果和点心给他,病情重了,劳改队没药,管教又设法从上海等大城市调药来……一直把他从死亡的边缘上拯救了回来。当他确认自己死不了,并健康了之后,不解地问管教:“我是个罪犯,本就想破罐子破摔,活下去没什么意思,可你们为什么还要救活我?难道人世间多一个罪犯会好些么?”管教对他说:“不,我们是要人世间多一个好人。”“你为什么这样说?”犯人大惑不解。“我们惩治的是罪恶,而不是人的肉体、生命。当你改恶从善之际,社会上不就多了个好人么?多一个好人不比少一个好人强么?”这下子,把那个坏人说得热泪盈眶:“我……我还能是个好人么?……”

讲到这,“暴牙”感慨万分:“人,总是人心换人心的。”

故事虽然简单,却不由得李立雄不听下去,而且还追问:“后来这个犯人呢?”

“暴牙”说,听那位作家说,出院后,他回了劳改队,很服从改造,一次抗洪抢险中,他坚持在凿沉的大船上,去堵住了决口,负了重伤,临死前,宣布他立了功,减了刑,已成为了公民,并抚恤了他的亲属。

“暴牙”还说,那时作家也专门帮助了好几位犯人,让他们知道自己的罪行有悖于天良,不是人的行为,启迪他们改过自新……其中,有着更精彩、更动人的故事,这些人,在改造中,还有创造发明,或者献出了祖传秘方,对国家、对人民作出了很大的贡献。正如那个管教所说的,“多一个好人总归比少一个强。”

李立雄本想问,那时会不会“惩治”犯人。“暴牙”看出了他的心思,便说,人家本就是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连变相的体罚也不允许。不象现在,动不动就打人,连冤枉入狱的无辜者也遭毒打……

这一说,李立雄不敢再作声了。这在他来说,简直是难以想象的,既往的许多自以为至高无上、不可移易的概念给动摇了,而自己为什么入狱已经很清楚,恰巧给这种动摇加了注脚。

当他在沉思时,无意中竟遇到那干部模样的犯人对“暴牙”投去仇恨的目光,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第二天,辩护律师找了他,给他申述了许多可以为他自己辩护的理由,当然,其中不少条都对得上他的心思,可他却似充耳不闻,末了,竟茫茫然地对律师说:

“你认为该怎么说就怎么说好了,我什么也说不清了……”

律师认为他对恢复辩护制度还不习惯,一再告诉他,这并不等于不服罪,不会算他态度不好,如今也不能依据态度量刑。

可李立雄仍一言不发。

末了,律师只好耸耸肩膀,走了。

从那天以后,李立雄象失了魂一样,一天到晚,只会盯住墙上的一个个“T”字,不断地往墙上寻找一只又一只的蚊子,从而凶狠地用手拍下去,把蚊子打成一团血浆……

犯人们都以为他疯了。

可久而久之,大家也习惯了,“暴牙”甚至说:“也好,少让蚊子吃我们一点血,我们身上的血本就不多了。”

听了这话,李立雄打蚊子打得更凶狠了。

他什么也不看,只知道打蚊子,仿佛这是在受惩罚,被劳役,或者在赎罪,也好象在拼命发泄内心一种不易为人所理解的情感。

一天到晚,号子里只听见他“啪啪啪”的声音。

墙上的“T”字一层又一层。

第九章

法庭。

关于开庭审判的通知早已经发出去了。在这个中等县城里,自从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和《刑事诉讼法》公布执行之后,这样的开庭审判还不曾进行过几回,所以,人们都感到新奇(对于一个有着三十年历史的人民共和国来说,这种新奇感既是可喜的,又是可叹的)。离开庭前一个多小时,几百个座位已经挤满了。窗台上也坐满了年轻人。窗外的树丫上,晃着不少细伢子、细妹子的光脚丫——可谓盛况空前,旁听人数超过了过去的几次。也难怪,受害者是一位知名人士,连孩子都说,有哪一个这么胆大包天,居然敢打伤一位给大家写书的伯伯。伯伯是个好人——给大家写了那么厚一本本的书,都是劝人家当好人的,所以,打好伯伯的人,就一定是坏东西,头顶生疮,脚板流脓,坏透了顶!

审判长摇起了铃子,法庭立即肃静下来了,一片庄严的气氛。法官们一个个按了按领口的纽扣,怕它散开,有人轻轻地咳嗽了一声,便捂住了嘴。县城里都是没见过多大世面的百姓,此时竟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他们都太善良、太安分了,这样的事太耸人听闻了。……不必多描绘这种威严了吧。

审判长讲了几句开场白,重申开庭审讯的重大意义及其在今天的历史价值,便宣布:

“带被告李立雄!”

李立雄由刑警押上了被告席。

四周响起了一片“嘁嘁嚓嚓”的议论声,不时冒出一两声短促的尖叫:“凶手!”“惨无人道!”“灭绝人性!”……李立雄偷偷抬起眼睑——没敢抬头,可立即就遇到了一道道燃烧着仇恨,燃烧着愤慨的目光,一直烧灼到心口,他战栗了,是的,在这里,他无法寻找到哪怕是在狱中还能有的、同病相怜的目光,他更感到自己的卑微、下贱与低劣!

旁边有一个妇女在说:

“还这么年轻,真想不到。”

他投过去了一道感激的目光。

可马上又有人抢白:

“如今杀人抢劫的,又有几个不是年轻人?十年浩劫,就劫在他们的心上。”

完了,被当作杀人放火的一路货色……昨夜从委屈到燃起星点希望,现在又反过来走向绝望了。他目光中流露出了忏悔与乞怜,就似一只小老鼠偷偷跑出来,让人一脚踩住后小眼睛所现出的神情。

在茫茫人海之中,他似乎遇到了一道熟悉的目光,是谁?他不由得想到隔山对歌的那个妹子,会是她么?不可能吧,她怎么能从那么远的深山里跑下来。当日拒绝的,今天却终于感到失去得太可惜了,如今,连一个关心、同情自己的人也没有。也许,写书的那位“吟冰”会来吧?别妄想了,人家在北京,当然,吟冰是能理解他,宽宥他的,从书上就可以看得出。不,这目光不会是他们——可是,这目光分明与众不同,带有惋惜、追悔,是谁呢?

这时,公诉人宣读起诉书了。

起诉书中说,李立雄自一九七六到一九七九年期间,于看守所工作,一共打伤了三十八人,其中重伤致残一人,已经严重触犯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一百三十四条,故予以追究。特别应该指出的是,负伤者中,相当一部分是无罪的,目前均已平了反。其中就包括知名作家郭仁彬同志……

头发斑白、显得颓老的审判长庄重宣布:

“下面,请原告郭仁彬同志出庭。”

还没来得及看原告从什么地方出来,也一下子弄不准这原告是什么人——李立雄脑子乱了,首先遇到的是几百、上千道迥异的目光。这目光不是投向他的,人们已不关注他了,而是投向侧门,目光里充满了隐隐的痛苦,深深的爱戴和无限的崇敬。这是怎样的目光呀?!见到这样的目光,李立雄心里裂开了,自己当日所仇恨、所毒打的人,居然有这么多人关心和尊重,反过来,自己在众人心目中又成了什么?凭这样的目光,他骤然间感到自己罪孽深重了……刚才听到打伤多少人的数字时,虽有点吃惊,却不曾有这么明显的沉重的感觉,现在,麻木的神经亢奋了起来,他恍恍惚惚记起了老一辈人好讲的“积德行善”之类的话来。唉,只怕自己死了也不得安宁……

在肃穆之中,响起了手推车的车轮声。一位满头白发的老者,坐在手推车上被推进来了,李立雄远远就认出了他。是的,正是他,他残废了,是自己造下的罪孽!李立雄似看到雷电劈折的老树,那火烧焦的枝干仍倔强地指向天际,在控诉……老者眉际间的疤痕是那么显眼,仿佛是斧头凿下的,叫人惊心动魄。双眉下那正直而又深邃的目光,竟似两道光束,摄魂夺魄,可以直透一切人的心底。白发全都竖立着,在反射着银光,是那么神采奕奕。当他一见到被告席上的李立雄时,满脸的皱纹,竟开始抖动起来,使整个面部变得模糊、朦胧起来。

手推车愈推愈近,李立雄只觉得一道道似剑的目光划过心口,心口在发痛,在滴血……他忙扶住了被告席上的栏架。

审判长颇有兴致地向大家介绍:

“郭仁彬同志,名字大概都不熟悉,可一提起他的笔名,大家也就知道了,他的笔名叫‘吟冰,不久前还出版了一部很有影响的小说《最后一个精神囚犯》,可能不少同志都已经读过了……”

庄严的法庭,居然响起了暴风雨般的掌声。

这时,李立雄却瘫倒下去了……当一提到作者名字,提到书名时,他耳边就炸了一个大雷,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毒打的就是这样一个人,“暴牙”讲的显然也是这样一个人,而又正是这个人在牢里不屈不挠的写作和谆谆善诱的讲话,以及他所写的那部小说的思想内容,给他以生活的勇气,对于明天的希望。可现在,却又是这个人来控诉他,要扼绝他的一切权利,——这么说,他写的、讲的全是另外一码事,可这又能怪他么?谁要是挨了那样的毒打,能没一点仇恨?这也是人之常情,无可非议的。人不是草木,七情六欲都是有的,凭什么不让他控告自己呢?

希望,燃起,灭了,再燃起,然后便是最后的死灭……李立雄对一切都绝望了。他不知道是谁把他重新扶起,只是木然地站着,眼里失去了最后一丝神彩。

审判长认真地说:

“下面,请省政协委员,作家吟冰同志发言……”

“不,审判长,不要称我的职务,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应该叫公民。”吟冰在手推车上微微欠了一下身,纠正道。

“公民郭仁彬,”审判长大概已很久不习惯这个称呼了。“面前的被告,你认识么?是不是其本人?”

吟冰看了李立雄好久一阵,头部抖动了一下,声音也颤抖了,好不容易才说出来:

“是他,认识,我认识他,没错,对,我还认识许多象他这样的年轻人……”

审判长立即说:

“现在,请你发言……非常对不起,半个多月之前,我们才发现你一年多以前写下的控告书,当日没能及时处理……”

吟冰仍久久看住木头人一样的李立雄,喉头起落着,异常艰难地说:

“是呵,如今是一年多之后,我伤残的后果才逐步明显了起来,不得不使用手推车了,当然,还在治疗,也许有一天能重新站起来。可是,一年多以前,我仍是个健康的人,即便是在十年浩劫中我也没忘保住身体这一革命的本钱,不过,那时,我根本无权走上这个法庭……那时,我不是公民,是犯人,在押的要犯,反革命。既然是犯人,那又有什么权力控诉看守呢?我——不——曾——有——过——控——告。”后面一句话,他是咬住一字一字吐出来的。

“你没有控诉?”李立雄的辩护律师惊奇地追问道。

公诉人从桌面的案卷中抽出了一份材料,出示给整个法庭看。继而说:“控诉书在这里,是郭仁彬公民被打伤后第二天写的。控诉人伤势太重,记忆力受影响,重伤中的事也许忘了。”

“没忘,是有过这么回事。控诉书是别人写的,当时我曾劝过代笔的人不必交出去,显然,他们不曾遵照我的吩咐……”

法庭骚动了,法官们相互低语着什么。

律师沉吟了一下,看住了公诉人。

公诉人发言说:“我们这是公诉。”

律师说:“可代笔人违背了受害者的意志,这是不合法的。”

李立雄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象个木偶的活动脑壳。

吟冰在说:“不,不能指责代笔人什么。为什么要将代笔的控诉递上去。这是完全有必要,完全应该的。打了人,是得被控告,不仅因为打我,还要因为打了其他人,包括不曾属于平反的犯人。不能指责他们代笔……正是为了他们,我才坚决要来,来到这原告席上,而不是在调查时撤回这个非我所写的控诉,只是被告席上……”吟冰深沉地说着。

审判长惊诧地插断了他的话:“这么说,难道你现在是要撤回对李立雄的指控?”

没等吟冰回答,公诉人立即说:“他还打伤了那么多的人……”

法庭上人声嘈杂起来了,李立雄茫然不知所措,他是没有发言权的,而且也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然而,当茫然的目光投向旁听席上时,他立即认出了那道熟悉的目光,对,是他,是那位借小说给他的朋友。朋友正在对他微微摇头,表示叹息……

正在这时,吟冰举起手来要求发言,没等审判长摇铃,法庭却马上肃静下来了。

吟冰把麦克风拉到口边,以一种低沉而有力的腹音说:

“是的,他还打伤了很多人。但这些被害者,只是因为我起诉了的关系,才被一一调查落实,证明他们受到过非人的摧残,否则,就无人问津了。假如我不曾荣幸地到政协挂了个委员的名号,假如我这个作家没什么名气,假如我从此不再发表作品,不再有社会影响,你们会寻出尘封了一年多的控诉书么?不过,我还是应该感谢发现这份控诉书的人,不是为我,而是为其他的人,包括犯人。是呵,假如我现在还是一个犯人,这样的控诉书又能起什么作用呢?……”

整个法庭又一次轰动起来了。审判席上的法官们也有点坐不住了。

对于吟冰的这一番话,李立雄似乎听得很明白,又很不明白。是否吟冰认为自己是犯人时作的控诉不应该有效呢?还是在号召所有的犯人都来控诉?吟冰是在坚持要判他的罪,还是说撤回他个人的控诉并没什么用处?他有点糊涂了。耳边隐隐响起了“暴牙”那揶揄而又无奈的声音“……这就是命……”,又掠过“眯眼”那象是讽刺又是劝导的许多话来,骤然间,疯子那沉重的镣铐又撞击出了巨响……那本小说《最后一个精神囚犯》又映入了眼帘,可这书对他本人又有什么意义呢?当日,他从来没宽待过任何犯人,如今“犯人”会宽容他么?这殴伤造成残废的严重后果,是伴随着终身的,连忘却都不可能了。不能忘却的能宽容么?……李立雄不敢往下想了,脸色变得苍白,似失去了生命与知觉,他什么都不理解,什么都不领悟……

吟冰几乎要从手推车上站起来了,吟冰眼里噙着泪花,双唇哆嗦着,说:

“我们面前这个年轻人,一眼就可以看得出,不过二十来岁,是一个憨厚、诚实的农民子弟,他不应该犯罪,也不知道什么叫犯罪,可他却成了名符其实的打人凶手,他手上有血。对于犯了罪而又不知罪的人,我们首要的任务是什么呢?仅仅用《刑法》第几第几条去套他的问题,而后再告诉他么?启蒙工作不会是这样的吧。请问,过去,难道不正是我们告诉他,对反革命,对罪犯,要毫不留情,对敌斗争愈坚决,就愈革命,愈英雄嘛?是呀,这些全是天经地义,无可指责的!我写了《最后一个精神囚犯》,其实,这仅仅是一种希望,一种良好的心愿,面前的李立雄,他也绝对不是最后一个。事实上,我也看得很清楚,他在用枪托捅我,用皮鞋踩我时,眼里表现出的是一种崇高的义愤,一种刻骨的仇恨。事实上我们并不认识,也没私怨。就象当年宗教裁判所处死布鲁诺、判决伽里略时,那些个执行者,那些个教徒,难道不也认为是理所当然,是崇高的么?他们会想到这是残忍的、灭绝人性的罪行么?今天,我们为什么不追究一下把许多无辜者送上刑场的原因,历史与现实的责任,却去责怪行刑的工具?又急急忙忙把工具送上审判台呢?”

李立雄听清了这段话,他不懂得什么“宗教裁判所”,却也不认为自己是个没有头脑的工具,他一下子理不清纷至沓来的思想,只是象一只黑猩猩站在动物园的栏杆里似的,用惶恐发呆的目光看住众人。

他开始深深地了解到自己有罪,然而,吟冰却不在指控他。

不!这种指控,更能震撼他的灵魂,叫他痛苦万分……

“宽容、仁厚、淳朴……这是中华民族的美德,我那部作品里也试图发挥这一点……对于历史是得弄清的,是谁对历史犯了罪也得追究,但我们已经无权改变那已铸成的历史,更不能用李立雄这号可怜虫、牺牲品去蒙混历史。对李立雄,用‘宽容这个字眼未免太慎重其事了。但是,过去了的,就让它过去了吧!何必再用它来折磨今天呢?人民还需要明天,会有一个明天的。三中全会开过大半年了,可我们这里有多少冤、假、错案还不曾摆到议事日程上,就匆匆忙忙去捉弄李立雄这号可怜虫,岂不有点……?

“我想要说的,就是这么几句话,不要不顾底层的呼声,哪怕是牢房里囚犯的呼声——那里面多多少少总还有正义的成份。在生活的底层,在普通的人民当中,我们才可能真正懂得历史,懂得昨天、今天和明天。亵渎他们,不尊重他们一点微小的权力,做人的权力,历史最终是会要提出抗诉的,历史不会宽恕……所以,也用不着我们去宽恕历史!”

“……”

他还讲了很多、很多,李立雄并不能全都听懂,可他觉得这番话里,不仅讲了他,也讲到了“暴牙”,讲到了“眯眼”,甚至讲到了那个疯子,讲到了整个世界和人生,他想认真听下去,耳畔却“嗡嗡嗡”地直响,什么也听不进了。

不知道又过了多长时间,他发现旁听的群众在纷纷离去。离开时,都用好奇、怜悯的目光看看他,竟失去了仇恨与愤慨的色彩。他感到惊诧。他那位朋友有意从他身边走过,还点了头,似乎在说:我不会在这个时候抛弃你,你现在重读《最后一个精神囚犯》仍旧不迟,开始我还认为迟了……一晃眼,那隔山妹子似乎也来说了这么一段话。

刑警走了过来,拍拍他的肩膀,催促道:

“走吧。”

“判了?”李立雄漠然地问。

“判什么?你就要没事了。案子重议。”

忽然之间,李立雄双膝落地,跪了下来:“不,不,我有罪,判我吧……是我打伤了他,差点打死,还伤害了许多人……我手上有血……”

冥冥之中,似乎有人在嘲讽:

“封建奴性!打人是奴性,下跪也是奴性!”

一抬头,竟到了号子里,是“眯眼”在苦笑。

大概是突然的醒悟,也可能是想象中的恐怖远远超过了现实任何可怕之处,他半天没站起来,在向见不着的菩萨不住磕头。

铁门外,管教在吆喝:

“快点,收拾东西,出去!这是你好赖着不走的地方么?”

蓦地,李立雄发现,这个平日和颜悦色的管教,用这种似乎是冷酷的声调说话,却蕴含有更多的温情与希望。只有这种声调,才能引导他更深刻的反省。他抬起头,用感激的目光看了管教一眼。唉,过去如果听从了他的劝阻,也不至于有今天……今天,自己没有让律师辩护,却得到了宽恕……

谁知,身边却闪过一道狰狞的、绝望并带有嫉恨的目光。一定神,竟是那位干部模样的犯人。

这犯人又怀有一种什么心理呢?

“眯眼”是苦笑,“暴牙”在道贺……

李立雄终于挽起了简单的被盖,一步一步地向外走去。

迎接他的,是一望无垠的晴空。

不知怎的,在这一刹那间,他想到了那个在死亡边缘上被拯救过来的犯人,似乎理解了这个人防洪抢险中的献身精神,又想到了那位堵枪眼的姓“马”的苏联英雄……

一生的道路,似乎也在这一刹那间最后决定下来了!

蓝天回响着鸽哨,长风送来了花香,大地披上了绿溶溶的衣装,……希望总是在滋生,在成长。

第十章

现在,留在记忆深潭里的还有什么呢?

弥漫的饭菜香味,扑鼻而来,今生今世,恐怕这是最香的一顿,闪闪的炭火,又化作牢房里的灯丝,热的暑气蒸腾起来。

眼前是“暴牙”,他的大号叫刘年清,今天才知道。知道了,便失去了“暴牙”这个代号,况且牙齿一点也不暴了。你,李立雄,在匆匆忙忙卷起被盖出去时,并不曾忘记留下那双护膝与护腕,尽管你一句话也没说,眼里,却第一次有了感情:是呵,坐牢久了,是得防止风湿病,但愿你能早日出去……

那时,“暴牙”感激得直咂嘴,喃喃地对你说着话,不仅仅是讨好,而且有祝愿:

“我坐了这六、七年牢,这眼力还炼不出来吗?笑话!早说了你会出去的,这不就兑了现。你是政府的人,政府不会跟你过不去的,坐几天做做样子,莫挂在心上,以后还是你们的日子。只是我还不知道等到猴年马月……”

又是疯子不识相,偏偏死死拖住你,叫你领他出去,怪你没带个他“病好了”的“情报”出去,弄得你没法子下台,这时,幸亏“眯眼”来了,帮着说了几句: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造化,强求是得不到的。哪怕是请人开口说一句话,都是勉强不得的呀……”

几句话弄得你红了脸,“眯眼”呀“眯眼”,你说话为何这么刻薄?心中有不平,也不该忌恨人家,“暴牙”就不一样。不过,“眯眼”在你准备寻短见时的劝阻,你仍始终铭记在心,深深为之感激。

现在,“眯眼”已坐在你的身边,人变得那么红光满面,神清气爽,夹菜一点也不讲客气,还真残留一点“饿牢鬼”的味道。只是眼睛一点也不眯了,亮得很,亮得照人。他告诉你:“现在,用不着眯着眼睛说话了,心里有什么说什么。不象过去,病从口入,祸从口出,说两句话就抓人。我不过说了什么‘皇帝登基够气派的话,就说我影射攻击,粉碎了‘四人帮还抓我的恶攻罪,哼!”

“夹菜!别客气!”

这是贤惠的妻子为你给你的牢友们敬菜。别以为“三天定亲,两月过门”太轻率了,当这位隔山妹子再度路过你的家门时,还是你主动把她叫到自己家里,生怕她会再度失去。当时,你们谈得是那么情投意切,她都惊异你何以变了一个人,变得那么有人情味,更切合了她的心思,“菩萨下凡、圣人下凡”就是这么喊开了。

人呵人,总是得有个契机才有演变和相聚的机会……冬去春来,这已是两个年头过去了,在这个边远的山区,杜鹃花满山踯躅,紫薇花漫似云霞,白榴子花如银似玉,尤如仙女在天上撒下的无数的花,全给一阵风吹到这边来了。溪边,柳条儿那么鲜嫩;山巅,杉木一片苍翠;岩上,松柏格外沉郁……整个世界给弄得生气蓊然,撩拨人心。生命是无所不在的,任何横逆也剥夺不了它的存在。

两年前,回家时不也是这么丰富多采的山色么?你是作为退伍处理回家的,是处分,可也不能算作处分。当你一回到老家,乡里乡亲都惊住了。

当时,你妈妈寻死寻活,因为刚听说你犯了大案子,打下了大牢,为娘的寄托给断送了,怎不叫人心碎……可你一出现,说没事了,还拿出了几百块钱的退伍金,便又在老实巴交的乡亲们当中引起了轰动。

记得,那天,你背着背包,拎着行李,一副落魄的样子下了车,东倒西歪地往山里走,路上遇见熟人也不敢打招呼——老话一句:无颜见江东父老呀!

这可是负罪归来一一你已经意识到自己犯下的罪孽,知道自己有悖于人性与天理,虽然得到赦免,可罪过毕竟是罪过,一辈子也洗刷不掉的。戴罪之人,是谁都自觉矮一截。你走近家乡,头垂在胸前抬不起来了。

忽然之间,村口竟“噼哩啪啦”地响起了一阵鞭炮声。

这是欢迎谁呀?

可别赶在这当口进村去,太丢人现眼了,人家准是立功回来受欢迎,自己则相反……于是,你赶紧插了一条小路,好躲过欢迎的人群。

没想到,乡亲们竟追了过来,拉住了你,给你挂上了一朵大红花。

竟然是欢迎你的。

你惶恐了:他们搞错了吧,自己绝对不是该受到欢迎的人呀!你连连推托,可没有人理你,还差点让人抬着进村的。

谁都口口声声说你是“有功之臣”!

你受不了啦,这荒诞的欢迎仪式!

可乡亲们都那么真挚、热诚,丝毫没有做作……这是怎么回事呢?

村里最受人尊重的老人,八十多岁的李家大爹——你本家的太祖父,第一个站出来致欢迎词:

“立雄伢子受委屈了!幸好如今兴平反冤、假、错案,抓错了就平反,他也平反了。大家都晓得,如今平反的,一个个可都是了不起的人物,为老百姓吃了大苦、遭了大罪的好人!我们村上出了这么个人物,全村人脸上都有光彩,是得好好热闹热闹……”

事情愈闹愈荒诞了。

负罪归来,被当作英雄受到了欢迎——就在自己永远不会做英雄梦的时候;现在,“眯眼”和“暴牙”这挨过自己打的人,竟又跑来感激你打了他们,他们因此才得以平反,见到青天……

你真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会发生的。

虽然“眯眼”一再向你说明,是因在法庭审判你时,吟冰老人慷慨陈词,借对你的“辩护”(是辩护么)揭露了牢里的许多问题,引起了来旁听的一些领导人的重视,所以,第二天便去视察牢房,抓紧处理了不少积案,所以他们才很快出了狱。可“暴牙”却一个劲儿地认为,这是吟冰与你一手编出来的“戏”,是有意让上面体察下情的,还一再向你表示歉意,一是当日认为你入狱是来当“坐探”的,好汇报犯人的新问题,所以处处防你,没想到真疯子却说对了,你是“上天言好事”,不但不汇报问题,还是来实地了解他们的苦情,帮他们解决问题的,自己真是瞎了眼,好心当作驴肝肺。第二,第二……就更罪该万死了,原来,当日正是他与其他犯人,假冒吟冰的名义,写了一封控告你打人的材料……

你这才隐隐有点明白,吟冰何以在法庭上申明自己并不曾对你起诉。

可怎么对“暴牙”说得清自己是真坐牢并非在“体察苦情”的呢?

人家就那么认为,可也有他的道理。

说不清了!

一件荒唐事接一件荒唐事,全在你身边发生了……

秋后,大队改选,乡亲们一致认为你是受过冤枉的好人,当生产队长又当得出色,竟选了你当大队长,后来,又改作了乡长,你怎么也推卸不了。

这一切,又同你当初上法庭一样,是这般莫名其妙,任你怎么解释,说抓你是对的,放出来就不一定对,自己硬是有罪过,可山里人反以为你是谦虚,愈发不信。分明一个活人回来,又没说个什么过,有什么“罪过”呢?莫哄人了。再说,乡下人谁也不会动念头去看什么档案,平日也没什么专人管个档案,不比城里,动不动就有个组织观念,一个过错跟你一辈子,受了一次逼还不够,次次运动得当“老运动员”。你呀你,你可真是得天独厚!

不管怎样,你还常常在梦中惊起,回首刚度过的一天是不是又有意无意干下一件对不起人的事,想过了,才能安然入睡。

良心的谴责总是一辈子的。

尽管你被开释,可你始终认为自己有罪,感到欠债要还,作恶要办。所以,尽管你临出狱前已和“暴牙”刘年清、“眯眼”于放言交情不浅,可冷不丁地一见他们来,又吓得跌倒在尘埃灰烬之上。

何日才摆得脱这种自责呢?

也许,有这种自责,才叫你真正站立起来,站得象个人样,第一次赢得山里老乡的敬和爱,而不是那些猜度的“平反”之类起作用。

这一夜,你,刘年清、于放言三个人,一同挤在一张大床上,这比牢里的位置还要宽一点,可多多少少能重温一下当日的艰难苦楚。不要忘记那些个日子,永远不要忘记,你人生的第一步就是从那里跨出的。

用不着决断地截掉过去生活的联系,今天,他们的来访,就是要让你正确认识这种联系,在这种联系上建立起坚实的、新的东西。

第二天,你把他们两人送了很远、很远。

一路上,遇到不少乡亲,一问,来客都对他们说,是搭帮你,他们才平了反,出了牢房。当日,都是牢友,是患难之交。

当时,你不好怎么解释;以后,你也更不能解释了。

于是,你只好兢兢业业地干开了。

只是你,还改不了往墙上拍蚊子的习惯,半夜一睁开眼,也仍把房顶当牢房的天花板,把妻子当挤在一张通铺上的囚犯……

你也许一生也不能摆脱这一感觉。

你自己也是荒诞的。你的心灵永远没有自由,所以,你的生活才在拼命开拓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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