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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这样一位成功者

1986-08-20桂云魏群

中国青年 1986年1期
关键词:亚丁成功者人生

桂云 魏群

他叫亚丁。

应当说,他是一位成功者。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曾在早晨的黄金时间里播送了一条关于他的新闻:年仅28岁的亚丁荣获“法国文学翻译奖”。全世界共有五位获奖者,中国的亚丁占了五分之一,首次为祖国争得了这项世界性的荣誉。法国驻中国大使馆公使雷奥先生在自己的家里设便宴特别召见这位中国的青年作家。亚丁用一口流利的法语彬彬有礼地向雷奥先生陈述对中外文学的见解,雷奥先生频频点头,赞叹不已。他还将应邀飞往巴黎,去领取一笔可观的奖金;去拜见法兰西文学的大师们,去参观、去学习。后者正是他向往已久的事情。

然而,当我们来到北京大学他暂时栖身的陋室为他祝贺时,他既没有成功者按捺不住的喜悦,也没有获奖后忘乎所以的陶醉。他还是他,还是那个面部总流露出一丝淡淡悲哀的表情的亚丁。

“难道你就真的一点也不激动吗?”我们问道。

“你们可会跳舞?”沉思了片刻,他竟不着边际地提出这样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其实,我根本不会跳舞。但是,有一次,我参加朋友们的舞会,竟站到舞厅中央为大家表演了一个独舞。我身子朝前,双臂有力地来回摆动,双脚不停地原地换步,频率一个劲地加快。可是跳了半天,我一步没有前进,却一点点退到后面。朋友们不屑于看我的拙劣表演,我却很严肃地向他们宣布,这是我自编的舞蹈,名字叫‘人生。在我看来,人生好比一个大轮子,它的本能似乎是逆时针自转。我们站在上面拼命地往前蹬,它才能顺时针前行。这就构成了‘抗衡。当我们年轻力壮的时候,当我们精力充沛的时候,我们一刻也不敢偷懒地往前蹬。自以为轮子离开原地前进了不少,但下来一看,不过是挪动了几步;一旦我们稍有松懈,一旦我们的生命力开始衰退,轮子又会把我们拉回原地,甚至拖着我们走下坡路。说到成功,我也是这么看。今天的成功可能标志着前行,明天呢?未来呢?会不会出现那可怕的‘一旦呢?想到这些,我很难笑出来。”

这就是亚丁,深沉中含着幽默,含蓄中透着敏锐,缓缓道来的总是他对生活的独特发现,少有的认真。

“到校园里转转,享受享受北大的景致吧。”也许感到空气有些沉闷,亚丁笑着提议道。

在未名湖畔,我们找了块平展的石头坐下,金色的阳光照得我们眯起了眼睛。“成功了,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成功的一刹那就象这太阳一样辉煌。可是有谁知道你在为成功而奋斗的过程中,一切都多么难呢?我所说的难,不是指自己的能力不足,或者某些物质的贫乏,这些都是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来弥补或者可以不必顾及的。而那些不该有却偏偏有的精神重负却时常搞得你无所适从。”

“我的第一部作品《保尔和薇吉妮》是赌着一口气翻译出来的。真的,不是和别人打什么赌,而是要争一口气。我是北京大学西语系的最后一批工农兵学员。从农村进大学,我珍惜和渴望获得一切学习的机会。有一次,一位外籍教师给我们的教师讲课,允许学生参加,我也去了。课堂上,外籍教师不断提问,可是下面在座的几十人谁也不站起来回答。是不会吗?不,提问并不难,是因为谁都不愿带这个头。望着讲台上老师尴尬的面孔,为了表示对外籍教师应有的礼貌,当然也为了我们自己的面子,我站了起来。课堂气氛活跃了,老师也露出了笑容,我心里很得意。可是,课后我却被婉转地指责为“出风头”,“扰乱课堂秩序”。从此,我们学生听这种课的权利被取消了,莫名其妙嘛。难道让外国人笑话我们笨,没有出息才好吗?我发誓,不让听课,我就自己学,我要当文学翻译家。于是,我加大了学习量,并着手翻译《保尔和薇吉妮》。

“于是,你也就成功了……”

“不,不要说成功,只能说是尝试,一种使自己多吃了不少苦头却又多了些自信的尝试,一种使自己明白了如何对付困难和不顺的尝试。后来,这种尝试时时伴随着我。”

亚丁带着苦涩的笑继续回忆着。

“毕业了,我被分到某文学杂志社工作,正对我的心思。我憋足了劲,要用自己的所长搞出些好作品来。可谁知干了没几天,硬让我去搞校对,说是锻炼锻炼。每天我拿着稿件认真地抠着每一个字,一点也不敢走神,可我毕竟赶不上专门训练过的校对人员啊。免不了出错,就被人误认为‘不安心工作,‘怕吃苦。业余时间翻点东西,人们又说我‘好高务远。我真是有苦难言:怕吃苦?在农村什么样的活没干过,今天这点苦算苦吗?我真是想不通:为什么不用我的所长,偏用我的所短?这种人为的浪费给我们的事业造成的损失还不够多吗?可是这种说起来谁都明白,办起来又不被理解的道理怎么讲呢?没别的,工作尽量干好,不昧良心就行。‘副业还得干,这其实是正业。于是,我每天更加提心吊胆地搞着校对,生怕出错。我比以往更珍惜属于自己的时间了。就这样,第二部作品出世了,名叫《巴黎的忧郁》。

“其实,那时的我也很忧郁,我总想,人一生有几个最美好的年华,有几个黄金的岁月?为什么不能创造些条件让青年人在生命力最旺盛的时候多干些事呢?为什么非要拖得他们疲惫不堪了,精力不足了才肯放手呢?为此,我常常生出这样的念头:如果真是靠年龄的积累能解决问题,我宁肯把我的28岁改成82岁。

“和所有的同龄人一样,渴望理解几乎成了我们生活中的第一需要。这几年来,我在工作之余,翻译了几十万字的东西。我翻译的萨特的长篇小说《自由之路》(三部曲)的第一部《理智之年》最近就要出版。我不想表白自己的劳动对社会有多重要,但我也不愿意接受某些人为了忌妒而进行的无端的批评。什么‘你如果一心扑在工作上,哪有那么多时间搞翻译,言外之意可想而知;什么‘整天对研究萨特感兴趣,肯定对共产主义有怀疑,可怕的推测差点使我整党过不了关;还有什么‘搞个人奋斗,有私心,想成名成家等等。以阶级斗争划线的年代过去很久了,可是用年龄划线,以狭隘的偏见和成见看人,也常常使人产生一种恐惧心理。我常常感谢外界的压力,没有这些压力似乎我难以成功。但我总觉得大凡成事者并不都想在逆境中成才而故意期望把可以有的顺境变成逆境吧。”

“砰”,亚丁从回忆与沉思中醒来,随手捡起一块石子扔进水里,似乎要扔掉心中的不快与不解。

日近黄昏,我们该分手了。他很忙,去巴黎前还要完成自己创作的一部中篇。可是说心里话,真想再和他聊聊。

“渴望社会的理解,首先要学会理解社会,而理解的基础在于正视。”细心的亚丁好象猜着了我们的心思,又提起一个新的话题。“这些年来,也许过多地接触了西方文化,加上对自己生活经历的反思,我发现我们的教育是有缺陷的。我们总爱对孩子们讲,社会是美好的,人生是绚丽的。于是,孩子们幼小心灵中产生的第一印象是:我生来就要尽情地享受,享受阳光,享受雨露,享受别人的保护和爱护。他们没有与人生交锋的准备。因此,一旦踏入社会,他们脆弱的心理无法承受现实带来的种种意想不到;弱视的双眼无法正视社会与人生的复杂。而西方的教育则不然,他们向孩子们首先灌输的是,人生本来就是一种痛苦,人到世上就是来受苦的,只有苦尽才能甘来。当然,这带有宗教的色彩,并不完全令人信服。但从另一方面看,它却使人从小有了吃苦的准备,对社会发生的一些变化好象已有预料,不致大惊小怪,面对人生的挫折,也有一定的承受能力和应变能力。也许接受了这种观点的影响,我对人生总是做着拼尽最后一滴血的准备。

“记得我以前曾和你们说过,男子汉之间的友谊是在相互征服中获得的。今天,在讲到个人和社会的关系上,也有个相互征服的问题。我们每一个人都应在这种征服中与社会建立深厚的友谊。”

(题图:龚威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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