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开富“长征”记
1986-08-20谢然浩孙燕君
谢然浩 孙燕君
纷纷扬扬的雪花,撒落在黄土高原上。在中央红军长征胜利50周年的日子里,1985年10月19日中午,《经济日报》记者罗开富,经过一年多的艰苦跋涉,终于到达陕北吴起(今吴旗)镇,跨上了刚刚竣工的座落在吴起镇北的“红军桥”。迎着伫立在飞雪中的人们,罗开富举起手中的拐杖,大声喊道:“我到家了!我到家了!”
喊声,震荡着寂静的山谷,好象在宣告:罗开富圆满地完成了长达25,000里的“走当年红军长征路,写今日中国新风物”的考察任务。
在人们的簇拥下,罗开富向镇中走去,他的心却难以平静下来。390个日日夜夜,25,000里云和月,爬过的18座大山,渡过的24条大河,此刻又一幕幕清晰地展现在眼前。
1984年6月15日,他立下了军令状
1984年6月14日,胡耀邦同志以红军老战士的身分会见了美国《纽约时报》记者索尔兹伯里。76岁的索尔兹伯里是为写《长征—闻所未闻的故事》一书访华的。胡耀邦在与客人交谈时指出:“中国虽然在进行现代化的新长征,人们依然可以从红军的长征中吸取勇气、力量和智慧。”6月15日早晨,罗开富从广播中听到这个消息后,不觉想起了难忘的怒江傈傈族自治州之行。
那是1980年的春天。罗开富作为《中国财贸报》驻云南站的记者,从昆明来到位于边境的这个州的偏僻小县—贡山独龙族怒族自治县。宿营后,他发现给自己带路的11岁的怒族向导阿普连袜子都没穿,下身也仅穿一条单裤。一问,才知是买不起。怒江州之行,震撼了他的心灵。他原以为,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农民都富了,而怒江州之行使他感受到,许多条件差的老区、边疆地区、少数民族地区生活仍然艰苦。作为记者,有义务去更多地报道条件差的农村情况。
怎么去了解呢?在人民铁道兵这个“逢山开路、遇水架桥”的大学校里度过了9年的罗开富,想起了自己以往的念头。他以前是铁道兵部队里的一名新闻干事,随着部队转战过许多边远地区。那时,他就曾下过决心,要终生为那里的人民走向富裕鼓与呼。只是后来因故中断了这个愿望。怒江州之行,昔日的念头又萌动了,他苦苦地思索着、追求着,于是,徒步进行一次长征采访的想法在罗开富的心底萌发了。用昔日的“长征”精神,激励人们开始新的长征,这是个多么庄重的主题啊!
6月15日早上,罗开富向妻子、女儿谈了他的决定:给报社领导再写一封信,要求徒步长征采访。与罗开富相濡以沫15年的妻子,最了解自己的丈夫,他虽然42岁了,可心还象青年人一样。妻子以深情的目光,同意了罗开富以全家的名义向报社立军令状的要求。军令状中说:重走长征路,在红军长征出发50周年的日子出发,按当年红军的行军速度、路线,在第二年的10月19日到达终点。
几天后,罗开富的军令状被批准了。
10月16日,他迈出了“长征”第一步
1984年10月16日傍晚,在“沙沙”的秋雨中,罗开富挎着水壶、背着资料,健步登上了江西于都县新修的“红军桥”,沿着当年红军的足迹,迈开了他的万里长征第一步。想到自己单人徒步去踏平万水千山,罗开富的心情十分激动而又自豪。午夜前,罗开富赶到了于都河南边的黎村乡。一刻钟后,罗开富抓起话筒,通过千里银线,向北京、向报社发回了他在长征路上的第一篇报告。
10月17日早上,睡了5个小时的罗开富,冒着秋雨又出发了。这一天他走了70多里路。连续的艰苦跋涉,罗开富的脚上磨出了血泡,血泡又化成了脓,他当然也动过休息几天的念头,但想到当年红军的艰苦征战,休息的念头又打消了。他用两个口罩把脚包起来,又迈着大步继续前进了。伴着他的脚步,一篇篇生动的稿件陆陆续续飞到了报社。越来越多的读者,一拿到当天的《经济日报》,目光便投到一版右下角那块别具特色的专栏。他们从中看到了一幕幕悲壮的历史,一幅幅崭新的画卷,听到了喜悦的倾诉,也听到了急切的呼喊。……
1985年2月10日,他发现铁拐杖磨短了三寸
日历在一页页地翻动,路在罗开富的脚下延伸。1984年12月6日,他来到了位于广西龙胜县的老山界脚下,开始向老山界冲刺。
上中学时,罗开富就读过陆定一同志的著名散文《老山界》,并为红军的顽强精神所感动。如今站在老山界下,他别有一番情怀。他和向导沿着当年红军上山的“之”字形山路向山顶爬去。中午时分,来到山腰间林区保护站,准备吃顿饭再上山,谁知站里人都上山了,他们只好忍着饥饿继续向上爬。附近无一户人家,罗开富只好用背包里的几个橘子充饥。饥饿中,罗开富的手又下意识地摸摸背包,里面一个橘子也没有了,除了资料,就是罗汉果止咳冲剂、生姜晶等药品。饿急了的罗开富想,这或许也能充饥。他把药全部倒出来,大家狼吞虎咽地把药全吃了。他们终于以顽强的毅力,摇摇晃晃地爬上了山顶。
翻过老山界,罗开富又马不停蹄地赶到了贵州黎平县。冬天的黎平,到处是冰雪的世界。路好似溜冰场,人一踩上去,就会象醉汉一样摔倒在地。罗开富找来了草绳,绑在鞋上继续走。草绳断了,他滑倒、爬起、再滑倒。一路上不知摔倒了多少次。到了黎平县高洋寨时,他觉得浑身都散了架,双腿肿得象电杆,向前移一步都揪心地疼(此时他还不知道左腿腓骨已经摔折)。是坚持前进?还是停下治腿?他选择了前者。见罗开富坚持要赶路,当地同志为他赶制了一根直径一公分的铁拐杖,派三名同志带上一瓶珍藏多年的药酒同行。没走几天,罗开富双腿疼得实在站不住了,在当地同志的坚持下,他住进了医院。住院第四天,罗天富咬紧牙关,下床一站,双腿居然能站住了,他又拄着拐杖出发了。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而罗开富骨折的百十天中,有97天却是在每天的徒步采访中度过的。这需要怎样的毅力啊!
拄着拐杖,拖着伤残的双腿,罗开富渡过了天险乌江,经过了欢腾的遵义、雄伟的娄山关,越过了赤水河,于1985年2月10日,来到了四川叙永县。经过1,600里的行程之后,他觉得双腿麻利了许多,可以扔掉拐杖健步行走了。那根伴随他40多天的铁拐杖磨短了整整三寸!罗开富在四川小金县医院拍片检查时,发现6个月前摔折的左腿腓骨也奇迹般地愈合了。
5月29日,将军在泸定迎接他
1935年5月25日,英勇的中国工农红军以大无畏的精神,冒着敌人的枪林弹雨,征服了天险大渡河。半个世纪后的同一天,罗开富风尘仆仆地从金沙江赶到了位于四川石棉县的大渡河安顺场渡口。
每年五六月间,由于上游积雪融化,大渡河水势都要暴涨两三倍。听说罗开富要过河,人们都来劝阻,但罗开富毅然登上了渡船。船到河心,风浪更大了,不时把船托到半空,又猛地摔入深谷。每一次升降,都是一场生与死的搏斗。横渡大渡河的难忘经历,使罗开富再一次感受到了红军无坚不摧的英雄气概。
上岸后,罗开富赶到了大渡河泸定桥。真没想到,在桥头他首先遇到的竟是当年指挥红军战士飞夺泸定桥的杨成武将军的夫人赵志珍。赵大姐边打量他边喜悦地说:“杨成武同志从北京来泸定参加飞夺泸定桥50周年纪念活动,一路上都在问你呢……”罗开富上前紧紧握住赵大姐的手:“您这么大年纪了,还到桥头来接我……”说着就哽咽了。
罗开富激动,是因为他想起了自出征以后,那么多的红军老战士在报上为他题词题诗、发表谈话,鼓励他“完成考察使命,业绩献给人民”。杨尚昆同志说:“长征是伟大的铁流,写长征很有意义。”杨成武同志把自己写的《忆长征》一书捎到报社,请人转交给罗开富。谢飞代表邓颖超、康克清等15名当年红一方面军的长征女战士,“请罗开富捎句话,我们也想念在革命最艰难的时候帮助过红军的父老乡亲们。”更多的年轻读者则致函报社,谈他们在报上随罗开富“长征”的感受,也有的要求与罗开富一起“长征”。
5月29日,在新建的泸定宾馆,杨成武同志接见了罗开富。询问了罗开富半年多来的“长征”情况后,杨将军深情地说:还有十多天,你就要翻雪山了,我送你的《忆长征》一书中,记载了我们过雪山草地的路线和情景,可以参考。最后,老将军说:“祝你胜利到达陕北。”
6月21日,他翻过了“长征”路上第一座雪山
整整走了8个月后,罗开富开始翻越“长征”路上的第一座雪山—夹金山。夹金山十分陡峭,山上空气稀薄。罗开富张大嘴巴拼命呼吸,拄着拐杖奋力向上攀登。爬到海拔4,000多米处,罗开富感到呼吸几乎要停止了,双腿一软,不由自主地坐到了地上,随行的人员用力将他扶起来。罗开富站起来后,又大口大口呕吐起来。山顶风大雾多,不能久留,罗开富只得在别人的搀扶下,往山下走去。经过60多里的跋涉,罗开富终于在天黑之前到达了当年红一、红四方面军会师的达维乡。
在接连翻过梦笔山、长板山、仓德山和打鼓山四座山后,8月10日,罗开富从毛儿盖出发,开始了穿越草地的行程。
草地,举目一片荒凉,没有人烟,没有树木,尽是没膝的水草。由于草地水深,很难找到下脚之处,只好在草根密集的泥墩上跳,那样子真和“三级跳远”差不多。一天走下来,等于“跳跃”二三十里。到了晚上,脚踝发酸,坐在地上再也不想起来。经过半个月左右的奋力挣扎,他终于走出了草深淤泥陷的无边草地,向着腊子口,向着六盘山进发了……
他把带着露珠的“鲜花”献给读者
在整个“长征”途中,罗开富以惊人的意志,白天行军,夜里写采访稿,每天清晨向读者献上一束束带着露珠的“鲜花”。
那是渡过麦曲河的一天,晚上12点罗开富醒了,他迷迷糊糊地要起来写稿,嘴里喃喃地说:“张国焘这个坏蛋,葛曲河都不敢过……”同行的人劝他:“你正发烧,少写一篇稿没关系,身体要紧。”他却摆摆手,坚持写下去。这情景使我所想起了他进草地的那一夜。那晚雨特别大,罗开富的帐篷中间,四根木棍支着他的皮箱,上面烛光在摇曳,他披着羊皮大衣,趴在稿纸上睡着了,手中的香烟冒着缕缕青烟。快要燃尽的烟头把罗开富烫醒了,他甩着被烫的手对同行的人说:“日本记者(指在遵义采访他的日本记者)把我写成一个‘烟鬼,其实,我一天三盒烟,至少有一盒是这样烧掉的。我常常困得要命,为了完成每天一篇的‘作业,我只得用这个办法,瞌睡了,香烟就把我烫醒,我就可以继续写稿了。”
就在同行的人走神的空儿,罗开富一个翻身,敏捷地从地铺上坐起来,抓起“写字台”上的草帽戴上,风趣地说:“这顶巴拿马草帽可以挡寒。”然后拨亮了蜡烛,伏在用木棍支起的皮箱上写起稿来。后来我们注意到,他帐篷的“灯”是凌晨4点熄灭的。他写的这篇稿子后来刊登在8月22日的《经济日报》上,题目是《历尽艰险,人马终出日干乔沼泽;坚决北上,朱德调查葛曲河深浅》。
他说:“……我愿再走一次长征路!”
10月23日,吴起镇。罗开富坐着北京吉普向延安奔去。同车的人问罗开富:“你在‘长征中最大的体会是什么?”罗开富说:“没有沿途党政部门和人民的全力支持,我是完不成‘长征采访任务的。”他情不自禁地讲起,在渡川滇交界的倒流河时不慎落水,晚上宿于四川叙永县石箱子村,第二天,他发现自己的湿衣、湿鞋都已被房东洗净、烘干,整整齐齐地摆在床前。罗开富激动地说:“这样的事就是几天几夜也说不完。就凭这,我愿再走一次长征路!”
北京吉普依然在路上飞驰,罗开富的双眼注视着前方,好象陷入了沉思……
他的心是不是又飞回了长征路?
望着罗开富,我们又想起了那个著名的希腊神话:安泰和对手搏斗,当气力枯竭时,一贴近大地母亲,就又精神奋发起来。(题图照片:杨成武、安岗、罗开富在泸定徐斯霖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