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犯得忏悔
1986-08-20夕夕
夕夕
银幕上,他们仨是少年犯的扮演者。
生活中,他们仨是在押的少年犯。
那天晚上,我和他们交谈了许久。
我陷入深深的沉思,为着三颗童心:虽染污泥却不失纯真。
一
照片上的他叫蒋健。一看这副表情就知道是个小机灵鬼。他曾经想当一名机智勇敢的士兵,然而,还没到实践理想的年龄,15岁的他已在少管所里度过了712个昼夜。
听说是《中国青年》的记者采访他,他很激动。“我喜欢《中国青年》,要写我吗?我也能上《中国青年》,什么时候能登出来?可一定要把我的教训告诉我的同龄人啊。这两年的班房坐得挺值。我懂得了,以后每做一件事情,都要先掂量一下值不值得做。标准有三条:一是不违反法律;二是不损害他人的利益;三是对社会有益。这就是我最大的收获。”还没等问话,他已经滔滔不绝地说上了。够可爱的,干脆随着他的兴致聊吧。谁知,以后的谈话并不轻松,我的心头不时泛起一阵阵苦涩。
蒋健告诉我,他在《少年犯》中扮演的肖佛,是一个先后有三个爸爸、三个妈妈却又无人抚养的弃儿。他说:“我和肖佛的身世差不多,只是比他少一个爸爸。”他说这话的神情带着一丝苦苦的、少年少有的自嘲。
“我好羡慕外国的恋爱自由,愿意结婚才结婚。
“你一定会问我,小小年纪怎么就关心起这个问题来了。唉!如果大家真正讲恋爱自由,我的爸爸妈妈就不会结婚,我也就不会成为他们的苦果了。‘苦果处处被人看不起。我是不能摆脱这环境了,可还有比我小的孩子呢?包办真害死人!”
好天真的孩子!他竟没有责怪父母,却暗自为父母、为别人、也为自己寻找着生活的答案。虽然这答案是那样的幼稚,甚至可笑。而我们作父母、作师长的,在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又给了他什么呢?
“外国人要什么有什么,小汽车、别墅。我为什么就不能有这样的生活?”
“那你知道一些人拥有很多钱是怎么得来的吗?”
“剥削来的呀。那些人不劳动、不创造,靠剥削过好日子。所以我就想,我偷点摸点算什么,比起他们并不可耻,也算不上资本主义嘛!”他懂得了“比较”,也学会了“推理”。但“比较”的结果是心安理得,“推理”的结果是理直气壮。这就是犯罪心理吗?我心颤抖了一下。
“记住,一个人尝到了甜头就会追求下去;一个人头脑空虚就会寻求刺激。过去我的手稍微伸一伸,就能得到比别人挣一个月还多的钱,我把罪恶当成了甜头,贪心越来越大。象我这样的孩子是“万人恨,‘臭千里,谁也不愿意要,恨不得推得远远的。自己也不想学习,无聊得很,就偷看有味的书籍,象什么《新婚必读》、《家庭卫生顾问》、《妇女保健》等等,我都看过。先是神秘,后是刺激,最后胡思乱想……”
我再度默然了。罪恶被蒙上“实惠”的面纱,会变成让人追求的“甜头”;科学被愚昧笼罩,竟变成引人误入歧途的诱饵。这是怎样的悲剧啊!这悲剧仅仅属于孩子吗?
二
这张照片的主人叫王劼。1967年生人。他沉静,内向,虽然也时常笑,但笑得很压抑。
王劼在《少年犯》中饰演沈金明,这是一个在管教人员的热情帮助下悔过自新、自学成才的少年犯形象。他演得很成功。一位外国记者曾经问他:“银幕上的你和现实生活中的你,性格、经历是一致的吗?”他回答:“差不多,只是我没他那么好的外语,也没他那么好的运气。”
也许是年龄的关系,他比蒋健显得要成熟。谈吐之中老是心事重重。
“我犯的是流氓盗窃罪,主要是打架,偷东西。我被判了五年刑,比他俩都重。看我这腼腆的样子,你们可能会觉得我不是干那种事的孩子,可是我却干了。为什么呢?迫于生计。
“我的父母原是部队文工团的,感情不和,在我8岁时他们分手了。11岁我有了继母,继母对我好是好,但我总觉得缺点什么。
“父亲对我管得很严。我功课不好,他揍我。我害怕他的棍棒和拳头,就跑出去,跟着‘小兄弟们混饭吃。有时,我也想洗手不干,可是那帮家伙威胁我,你不干就送你回家。回家?我怕极了,仅仅是为了躲避回家,我越陷越深。14岁进了拘留所,16岁进了少管所。直到这时,我才知道自己不是犯了错误而是犯了法。
“刚进来时,我初中未毕业,现在补完了初中的课程,还拿下了两门高中单科。知识充实了我的心灵,也使我学会了思考。也许是遗传基因的作用,我似乎多一些艺术细胞,因此被选入所里的回春艺术团。小时候,我学过拉二胡,在艺术团里又学会了吉他、电贝司、爵士鼓等乐器。在这次拍电影中,导演不仅让我担任角色,还让我演唱主题歌《心声》。这一切,使我看到了自己的能力和价值,我突然发现了自己,我对未来变得有信心了。
“这一生中最使我难忘的是这次拍电影了。每到一地,当介绍到我们几位少年犯时,观众都向我们报以热烈的掌声;特别是讲到我们被提前释放或减刑时,那掌声就更响亮了。我知道,这不是为我们的演技鼓掌,是为我们走向新的生活鼓掌。就冲这掌声,我也不会再走过去的路了。
“我有苦恼。能够得到理解是我最大的渴求。我不愿把什么都挂在嘴上,只想通过自己的努力和实力来表现自己,回报社会。可是,为此常常被认为是高傲、自负、愿意表现自己等等。我心里挺委屈的。自负总比没有信念好吧。我们应该把自己的才能和潜力充分表现出来。藏而不露就不能怪怀才不遇了。人是需要命运和机遇的,但更重要的在于创造和把握它。我很厌烦小犯人间那种狭隘和恶意的嫉妒心。做一个人人都说好的人固然好,可是不能为了让人人都说好就缩手缩脚,谨小慎微,连应该做的事也不去做。我们这一代人应该有我们这一代人的生活和追求,唉呀!我扯远了,也许我说这样的话还不够资格,但这都是我所关心的。还有十个月我才能出去,十个月之后,当我开始新的生活时,人们能够宽容我的性格吗?”
噢,怪不得他总是那么忧郁。这些少年犯不仅需要教育和改造,同样也需要理解。理解也是挽救啊!
三
这英俊,粗犷,有棱有角的小伙子叫陆斌,今年18岁。他在《少年犯》中饰第一男主角——方刚。本来想跟他好好谈谈,但时间太晚了,他谈得很匆忙。
“我的父母都是善良、正直的工人。他们爱我这个儿子,希望我能有出息。爸爸给我起名叫‘斌,就是要我文武双全。为了让我生活不受委曲,他们什么都舍得。现在想来,父母为我所花的钱足够养两个我这么大的孩子了。我和别人打架,拿刀捅伤人,我偷别人的钱,这医疗费、退赔费都是我的父母替我偿还。前几年家境贫寒,他们甚至靠卖血替我还债。他们也恨铁不成钢,父亲有时打我打得眼睛出血。妈妈为我把眼睛都哭坏了。爷爷为找我还被撞伤在马路上。可我根本不懂得体谅,相反,倒觉得有了依靠,谁让你们是我的爸爸妈妈呢?18年了,我吃的,喝的全是父母的血汗。”
可怜天下父母心。但“可怜”之余还要深思,对孩子的培养,仅仅靠善良的愿望、眼泪和无私地大包大揽是不够的。代“劳”容易代“罪”难。不摆脱落后和愚昧,好心也会办坏事的。
陆斌向我们透露,他正在努力抓紧补习文化,准备将来报考电影学院。如果这个理想实现不了,就争取三年之内在自己的岗位上干出个样来。过分依靠别人,实际是害了自己。今后在自强和自立的路上要做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